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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歌 第四章
作者:决明
   
  两年的光阴,让他们拥有「老夫老妻」的幸福称谓。这些年来,他们简陋的木屋又多了另外三间房舍,一间专门提供给皇甫赤芍炼制丹丸及放置各式药草,一间专门用来收养牛舍弃善心大发之下拾回的阿猫阿狗,最后一间还空置着,准备做未来的娃娃房,目前则充当皇甫赤芍每晚为牛舍秉针灸的病床。

  今夜,皇甫赤芍难得静默地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打开一只木盒,眼中浮现些微的愁绪。木盒里闪耀着珍珠般光芒的药丸,在在提醒着她:遥远中原,还有人等着这类药丸救命……

  「赤芍?」牛舍弃探头进房,原是准备叫她用膳,却发觉她若有所思。

  「你又在担心你大哥?」

  他曾听赤芍提过,她大哥与她身上皆存在着某种难解之毒,两人原先各自

  准备为对方调制解毒丹药,后来却因双方大吵一架,解毒之事也跟着延迟了下来。

  那颗珍珠似的药丹,想必是她为她大哥所精心炼制的吧。

  「我才没有,谁要担心那个怪人呀!」皇甫赤芍死鸭子嘴硬,不肯点头承认。

  「你常望着那颗丹药发呆。」

  「我是在思考,才不是发呆呢。」

  牛舍秉坐在她身边,不与她争论,只是指了指木盒道:「很少见过颜色光泽这么美丽的丹丸,很难炼出来吧?」

  皇甫赤芍低下头,拿起珍珠丹药,「这类药丸足足炼了三年,每一天,、

  都乖乖坐在丹炉前,仔仔细细顾着火候,生怕炼壤了、炼失败了。」

  「是准备救你大哥的吧?」牛舍弃轻轻搂着她的肩问道。

  半晌,皇甫赤芍不情不愿地颔首,「没错,是为他而炼的……他虽然很词人献、很自大,老是说我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可是……」她仰起下巴,向来刚强的小脸竟泪涟涟,「我好担心他,真的好担心他……」

  离开皇甫府邸将近五年的光阴,她与大哥谁也不肯先低头道歉,两人体内的毒就拖延了下来,每每她毒一犯,便会想到远方的大哥也正以不同的方式承受相似的痛苦。

  牛舍弃疼惜地擦着她的泪,「倔强的丫头,事实上你很敬佩你大哥对不?」

  她从不当着他人的面前夸赞她大哥,但每次一提到她大哥,眸中那晶亮的神釆是瞒不了人的。

  「嗯,他好聪明的,我爹爹书柜上的医书,他看完一遍后甚至能全部倒着抄写一遍,只要是他想救、要救的人,几乎从没有一个人在他手上断气。每次只要他自信的笑,你就会觉得所有困难的事都能迎刃而解……他就是那样的人。」皇甫赤芍唇角勾勒着以兄长为荣的骄傲。

  「要不要回去看看他?」牛舍弃问道。他希望赤芍体内的毒能早日解去,也希望赤芍兄妹俩能化干戈为玉帛。

  「我不要先低头……」她嘟起嘴,拉不下面子。「除非他启下身段请我回去,否则我一辈子都不要回去。」

  「都这种时候了还呕气?」牛舍秉不明白究竟是何等严重的争吵,能让血亲兄妹闹到分家的地步。

  「我不管——」皇甫赤芍一跺脚,忘却指间还捻着珍珠药丸,手一松,药丸呈抛球状用飞出去。

  「啊——」

  「啊——」

  夫妻俩急忙同时弯身要捡,太过合作的情况下,额头互击,疼得两人捂头痛叫,忽略了珍珠药丸一路凉到桌下,让偷偷趴在桌下午睡的「一黑」——牛舍秉一年前捡回来的大黑狗给吞下肚丢。

  「我的药!」皇甫赤芍惊叫。

  「一黑!快吐出来!」牛舍秉冲上前抢救。

  咕噜一声,一黑打个大哈欠,哪里还有珍珠药丸的残渣?

  牛舍弃抓起一黑,以倒立方式,努力要它吐出珍贵的丹丸。

  「拿刀来!拿刀来,趁药丸还没化之前——」皇甫赤芍叫道。

  「不可以杀它,不要被一黑!」他将一黑紧紧护在身后,猛摇头。

  皇甫赤芍急得胸脯上下激喘,「那颗珍珠药丸是剧毒呀!」难不成他还以为珍珠药丸是让有病的人吃了治病,没病吃了强身吗?

  牛舍秉脸色刷白,惊怕地问:「有多毒?」

  「我整个药柜上的毒药毒粉也不及它的一半呀!」

  「那……那没有解药吗?」牛舍素与一黑四目相交,同时流下惊慌泪水。

  「有。」皇甫赤芍扭曲的面容上强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叫我大哥咬它一口,以毒攻毒。」

  当初珍珠药丸完全是针对她大哥身上的毒所配制,所谓药即是毒,这一小颗的珍珠药丸足足周上百余种的剧毒药引混合炼制,除了早已身中剧毒的大哥能尝之外,其他人吃了只有重新投胎的份。

  「一黑:」牛舍秉难过地抱紧黑狗。

  「呜……」黑狗配合地为自己哀号数声,霎时间屋内人狗同哭,又吵又闹。

  皇甫赤芍没空陪一男一狗做些没助益的事,她在药柜前翻找瓷罐,扳开牛舍秉的手掌。「借一下。」她拎回黑狗,将全部瓷罐里的药粉一古脑地灌入狗嘴。

  「嗷呜——嗷呜——」黑狗努力挣扎,人间酷刑活生生在牛舍秉眼前上演。

  「赤芍……」

  「闭嘴:我没空理你!」她挥去满头大汗,抽掉更多的瓷瓶栓布,重复着施暴的举动。

  牛舍秉接收到黑狗求救的哀哀目光,二度为它请命,「它……它只不过吃了你一颗药,别、别这么对它……」

  「阿牛,把另一柜里的瓶瓶罐罐全拿出来。」皇甫赤芍懒得理他,直接命令。

  「呃……喔:」他怔忡片刻,急忙照她吩咐,开完一柜换一柜,苴到满地只剩大小空瓷瓶、药粉残渣、两个累瘫的人及一只嘴部浮肿、叫破嗓子的黑狗。

  「一黑?」牛舍秉拍拍已由黑狗被各色药粉染成五彩缤纷的花狗。

  「呜呜……」它回应两声,表示它还活着。

  「暂时没事了。」皇甫赤芍踢开杂乱药瓶,花费了她所有的毒粉来救这佳爱吃的笨狗!她恶狠狠瞪着一黑,「吃呀!你再吃呀!爱吃就让你吃个够!下个月你毒发之前,咱们再来重复方才步骤。别想逃走呵,我敢保证,你毒发时的旸穿肚烂比灌药来得痛苦百倍。」她轻吐威胁,满意地看着它抖如残叶、噤若寒蝉。

  「一黑会变成怎样?」牛舍秉冯娇妻擦丢颊边香汗,投给瘫软一旁的黑狗同情的目光。

  「变成怎样?」皇甫赤芍偏头想了想,突然击掌大笑,「哈哈,药狗!一黑会变成全中原头一只的珍贵药狗!」

  「药狗?」那是什么玩意儿呀?

  「药狗和乐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药人便是自小以各类药草喂食,使之习惯各式药草之毒性或药性。药人不仅是极致的毒药,对于用药能人更是不可多得的药中圣品,他之所以珍贵,在于很少有药人能撑过三次全身药草毒性互长的剧痛而存活下来。现在咱们一黑吃下比乐人一生中所需尝遍的草药还要多、还要强烈数倍的毒粉还能不死,不称药狗称什么呢?」她蹲下身揉揉一黑的头,赞赏不已,「现在普通人只要让一黑咬上一小口,很快就会毒发身亡呢。」

  牛舍弃立即捂住一黑的嘴,「一黑,从今天开始不可以随便动口,知不知道?」他认真训诫黑狗,一黑也乖乖点动狗脑袋。

  「它敢不听话,咱们就把它炖了补身。」皇甫赤芍奸奸地贱笑。

  「它会听的、它会听的。」牛舍素与黑狗同时努力的、用力的点头保证。

  何必如此紧张?她又不会真的烹了它,整锅的毒汤毒肉,她可敬谢不敏。

  眼前最今她头痛的是空空如也的药柜、药瓶。

  「拜这只笨狗所赐,我恐怕得上山采药材。」她甩给它凶恶一眼。

  「我可以帮你。」牛舍弃拍胸脯,愿为娇妻所奴役。

  「免了、免了,让一黑丢帮我背竹篓就衍了。」一个连「血竭」与「续断」两种完全扯不上关系的药材也分不出来的男人,还是少跟在她身后绊手绊脚、拖累它的行程,并且胡乱采摘杂七杂八的野草。

  「那你大哥的救命丹药……」全入了狗腹。

  「炼珍珠药丸的材料很麻烦,这种鸟不生蛋的偏远边疆不可能找得到,以后的事以后再烦恼吧。」希望她老哥的命硬得连阎罗王也不敢收。

  「我有疑问。」牛舍秉举起右手,等待娘子点召他发言。

  「乖,说。」

  「你大哥不是神医吗?他自己不会解身上的毒吗?」既然皇甫老哥是如同赤芍所言的天人,赤芍能为他炼制的药丹,他自己会炼不出来?

  皇甫赤芍甜甜一笑,「那你觉得你可爱的娘子有没有本事解自己体内的毒?」

  「对哦,为什么你们兄妹都……」明明能自己来的事,为何要死拖活拖,甘愿承受毒发的剧痛?

  「绝对信任。他信任我,如同我信任他。」皇甫赤芍宠溺地拍拍呆呆相公,他们兄妹虽然相处方式诡异,但共同经历许多痛苦及快乐的往事,对彼此的情感已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和他曾一同立誓要解去娘亲身上剧毒,可我们两个都无法做到,眼睁睁见娘亲扭曲着慈容,一口一口呕尽血——这个痛苦污点永永远远烙在我们心头,想救又不能救的无力感紧紧束缚着我们,不急着解丢体内作怪的毒,一方面是惩罚自己,一方面是不想否定掉对方的努力。」

  「你们兄妹真是怪人……」牛舍秉将娇妻的螓首安置在自己胸膛最温暖的位置,让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她,浅笑道:「我真想见见你大哥。或许,它是另一个『皇甫赤芍」。」

  翌日,趁着皇甫赤芍牵着一黑上山采药之际,牛舍弃将整个屋子清扫一遍,喂完家中宠物二黄三花四白,并煮好一顿午膳,乖乖等待亲亲娘子回来。

  等到菜冷汤凉、等到日头西坠、等到月娘露笑,他果呆盯着门板。

  奇怪,赤芍怎么还没回来?该不曾遇上危险,例如黑熊、野狼、毒蛇或……存心不良的登徒子?!

  一思及此,牛舍秉急跳而起,吓坏在一旁昏昏欲睡约三只牲畜。

  他收拾简单工具,猛然拉开门板,却导致站在门口的来人微微怔忡地回视他,看来是让他突然开门的举动给吓上一跳。

  牛舍秉看清来人的面容,缓缓露出苦笑。

  「好些年不见,不请我进去坐?」来人露出浅笑,白色儒衫衬托出尘容貌。

  「我得先去找我娘子。」牛舍弃目前只担心爱妻的情况。

  「皇甫姑娘是吗?方才我来之前瞧见一名绿衫姑娘抱着一只黑狗,正缓缓朝这来,黑狗好似受了伤。」来人搭着牛舍秉的肩,反客为主地颔着牛舍弃入屋。见牛舍弃还是忧心忡忡,他扬扬手中纸扇,「过不了半刻她便会进门,在她回来之前,咱们可以先聊聊『她最好别知道」的事。」

  瞧见那双精明的丹凤眼里漾着笑意,牛舍秉沉默了一会儿,颔首坐下。

  远处,星光熠熠,照在一人一狗身上。

  皇甫赤芍死拖着扭伤脚的一黑回到木屋,怒焰冲天地咒骂:「你这只笨狗、蠢狗!那些毒粉烧坏你小如蚂蚁的狗脑了吗?叫你去咬几棵金银花回来,你给我跑去追竹鸡!追竹鸡也就算了,追回来好歹也能让大伙加菜,可你呢?呆狗!追不到还滚到山崖下,凉到山崖下也就算了,死了早超生也罢,可你呢?脓包!滚下山崖还咬紧我的罗裙,害我陪着你这笨狗一趄滚下去:」她越骂越火大,忍不住又赏了那只笨狗好几顿粉拳。

  早知道,昨天页该让这只蠢狗毒发身亡!

  「嗷呜……」一黑将闪亮水汪汪的目光抛向救命恩人。

  「叫叫叫:少装可爱,只有笨阿牛才吃你这套!」皇甫赤芍推开门,抬头瞧见牛舍素与一名尔雅俊秀的白衣男人泡茶聊天。

  她皱起眉,与阿牛在山野里生活两年多,从不曾有过访客,该不会是哪个在山里迷途的羔羊吧?

  喝,还正巧是她最讨厌的美男子!

  「赤芍,你怎么摔得这般狼狈?」牛舍秉冲到她面前,小心翼翼检视它的脸蛋及身躯。

  「问他呀!叫它说给你听啦!」皇甫赤芍嘟着红唇,将一黑丢到他身上,自己走到药柜前取出伤药,目光溜滴滴看向白衣陌生人。

  「对了,赤芍,我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提过的结拜二哥,白云合。」牛舍弃轻声细语地牵着皇甫赤芍,将白衣男子介绍予她认识。

  皇甫赤芍忙以衣袖挡住白云合的目光,「幸会。」

  牛舍秉解释道:「老二,我娘子对美男子过敏,只要是长相俊俏的人,她都会浑身不舒服。」

  皇甫赤芍猛点头。没错,而且越俊的人会今她的症状越严重——惨了,红疹子冒出鼻尖了啦口

  「多谢弟妹的夸奖。」白云合浅笑以对。

  两人再度坐回木桌前,泡茶聊天,在皇甫赤芍回来前,两个大男人把不该讲的全讲遍了,现下只有互相寒暄的份。

  「没想到你是咱们四个中最早成亲的人,耿介。」白云合突然以一个皇甫赤芍全然陌生的名字称呼它的相公,今她竖起耳朵仔细收听他们的对话。

  「现在的生活就是我一直追寻的。」牛舍弃回他一个笑容,「你呢?还是不打算成亲?下一个成亲的应该是炎官吧!」石炎官在他们结拜兄弟中排行老四,为人热情如火,豪气又开朗。

  「这正是我来打扰你乎静生活的最重要之事,下一个要成亲的人是红豆。」

  「红豆?!她今年不过牙及竿,哪个小毛头要娶她?是黄魑?青魍?他们怎么可能过得了你们这关?」他念出脑中仅记得的同龄少年,但白云台一一摇头否定掉。

  「还有另外一件事也得告诉你。」白云合放下茶杯,玉雕般白玉容颜荡漾着轻浅的无奈笑意,「我也要成亲了。」

  这消息太惊人了!牛舍弃一怔,不慎摔碎手里瓷杯。「你?最不可能娶妻的白云合?」

  「这种称谓我可不担哦。」白云台朝他摇摇指。耿介和炎官怎么老是认为他此生都不会娶妻生子呢?

  「那大伙岂不是双喜临门?太巧了,你怎么赶着与红豆同时成亲呢?」

  「笨牛。」皇甫赤芍在他身后冷冷提醒着:「你二哥是新郎倌,新嫁娘是你干女儿,他们俩要成亲了。」真够蠢,如此简单的暗示也听不出来吗?

  「老二……是真的吗?」牛舍弃不敢置信,却见白云合颔首。他结结巴巴地追问:「可、可你是它的二小叔呀!这、这炎官答应吗?不可能,炎官不可能答应,虽然他打不过你,可他会反对到底!老二,最要紧的是你……爱红豆吗?」

  白云合没立刻回覆他,缓缓转动瓷杯,让映照在杯里浅笑悠然的倒影在微漪中模糊。

  「我不够爱她吗?」许久,白云合仰首笑问,口气既像问他,也像自问。

  「我当然知道你爱她,但、但那是长辈对晚辈的爱,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不是吗?」牛舍秉自然明了白云合对红豆打从心底宠溺及疼惜,但其中绝不包含任何男女情爱。理智的白云合怎会在他离开短短两年的期间,打破女儿及情人之间的分野?他想破了头也归纳不出所以然来。

  「耿介,别想太多。」白云合好笑地拍拍牛舍素的脑袋,不让太多难解的疑惑困扰着好兄弟。「我与她既然决心结发共度此生,便不会负她。或许对情对爱,我与她都略嫌责涩懵懂,却能以一生的时光来学习。我只是想得到兄弟你的祝福,并且要让曾身为红豆三干爹的你知道——小丫头要出嫁了。」

  白云合自始至终不曾卸下笑容,饮完最后一杯粗茶,他起身与牛舍弃道别。

  「如果你希望从此再无瓜葛,我不会再来。」白云合意有所指,并朝坐窗旁一边为自己上药,一边聆听对话的皇甫赤芍颔首。

  「老二,若……若红豆想来瞧瞧我或她三干娘,找随时欢迎。」牛舍秉诚心道。

  他曾以为自己能大方抛下过去所有,直到白云合再度出现在他乎静无波的生,时,他才惊觉到那段过去就像深埋骨髓之内,永永远远烙在他魂魄里。

  他所能抛下的,也只是让现在的自己活得较为坦荡罢了。

  白云合深深凝视着他,轻轻点头。

  目送白色身影缓缓消失视线之中,牛舍秉仍呆立在门边,此刻的他犹似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温吞呆惑的牛舍弃,反倒是皇甫赤芍完然陌生的湛静男人

  她好像不曾真正认识他那个活在没有她参与的过去,不曾柔情搂着她傻笑的牛舍弃。

  皇甫赤芍环着他的腰身,担忧它的心事重重,婉约细声道:「介。」

  牛舍秉没有像以前一样回搂她,挺直的身躯仅是微微一僵,渺远的声音像来自遥远天边,不带笑意。「牛耿介,我的真实名字。」

  皇甫赤芍踮起脚尖,拉下他仰高的脸庞,半强迫他将注意力定在她丽颜后,才继续间:「那牛舍弃呢?」

  牛舍弃垂下眼睑,瞧见她手臂数处上了凉膏的刮伤红肿。「怎么捧成这样?疼不疼?」他不是刻意要转移话题,而是见她白晢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忍不住压下自己紊乱的情绪,关心着她。

  「我上过药了,过两天结痂就没事了。」

  「结了痂就会没事?」他喃喃重复:「万一永远也结不了痂,开始腐烂化脓,淌满湿滑黏稠的污血……该怎么办?」他空洞的眼神透过她,落在茫茫的远处。

  她知道,他所指的并非她这小小的刮伤,而是他独自承受、埋在心底的旧伤口。

  皇甫赤芍轻靠着他的臂膀,「要想伤口愈合,有时必须忍受剧烈的痛楚,将坏死的血肉挖除后才能缝合、治疗。割皮挖肉刮骨的过程或许会今你痛不欲生、倍受煎熬,但忍一时之痛才能解去旧伤口所残留的后遗症,若因为害怕诊疗过程的痛苦而延误病情,轻者会废掉一只手或脚,重者连性命也会赔上。」她以医者的身分为他解答,实则完全针对他心头的疙瘩而论。

  「能治好吗?」牛舍弃不确定地问。

  「能,我会尽全力。」

  牛舍秉蓦地揪住她衣袖,像个无助的孩子,更像个即将溺毙的人,使劲地攀附住唯一浮木。

  他的眼神恐惧、惶惑、迷乱,像头负伤野兽,抓痛她的藕臂。

  「救我……救我……」

  轻烟袅袅,淡恬的草药焚香薰染满屋满室,他横躺于木床薄被间,枕着皇甫赤芍的腿,让她嫩玉指尖穿梭在散发之内,温柔的抚触今他松弛紧绷的每十发肤。

  她听着他娓娓道出属于他的过去。

  「我是阎王门的杀手,从十五岁开始杀人,直至二十五岁,我离开那里。」它的手臂横越自己的脸庞,遮掩着双眼,「黑无常,他们是这样唤我……阎王门是以杀人为业的组织,只要出得起高价,我们便卖武艺,只要是你所指名要的脑袋,隔日晌午前,我们便为你砍下来。我从不以为这样的生活有何错误,我甚至能在与炎官说笑谈天之间,毫不迟疑结束掉数十条人命。杀人,对我而言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没有情绪、不带仇恨,只要能完成任务……」

  他不敢放下手臂,没有勇气丢瞧她脸上的神情。

  皇甫赤芍没停下动作,仍静静聆听,缓缓梳理着他的发。

  「那一天夜里,我接下的阎王今……是洛阳城许府,雇主买下许府全数人就连襁褓婴儿也不放过。我无情血洗许府,鲜红的血液将许府里的莲花池染成地狱的颜色,那一声声哀号求饶的悲泣我早已听过上百遍,那刀光剑影、那惊恐怨怼、那腥血飞溅,对我早已司空见惯,我甚至毫无知觉,就像个嗜血的妖魔!我在笑!我的剑穿透人人称善的清官许之鹤时,我是在狂笑的:他痛苦呻吟时,我笑得今人毛骨悚然……」

  牛舍弃反覆收紧、放松自己的拳,记忆历历在目,仿佛重新在脑海中上演般清晰,让他分不清他身处在过去,抑或他从不曾真正自那旸杀戮中清醒。

  「我毫无人性地斩草除根,连一点生机也不留给许家人,杀红了眼、杀黑了心,终于在我眼前只剩下满地尸首及火光,我以为今夜就到此为止……草丛异常的轻震,像猎物害怕时的颤抖,使我再度扬剑那是两个手无寸铁的母女,小女孩连号哭也来不及便教我给刺穿了心窝,那名妇人……分明恐惧得几乎要抖散四肢百骸,泪水占满它的双瞳,但她字字清晰的间我为何灭她全家,问夭理公道何在,问她夫君何为善、何为恶……」

  「你杀了她?」皇甫赤芍小声问。

  牛舍秉枕着她腿部的头颅摇了摇,唇角扬起苦笑,「她嫌我剑脏,自己咬舌自尽……分明是如此柔弱胆小的身躯、如此惶恐害怕的双眼,却在断气时刻,鲜血混着地含糊不清的字句,让我明明白白听清楚那含怨带愤的诅咒,那双闭不上的眼狠狠瞪着我——我想逃!狼狈的逃!可我动也不动,双脚不听使唤,傻傻的、呆果的五在原地与她对望。头一次,我产生了恐惧,莫名缠绕着我的恐惧……」

  他绞扭着薄被,冷汗涔涔沾湿她的懦裙,在她试着开口安抚他之前,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命地跑,没命地逃,逃离许府!逃离洛阳!但那道女子幽怨的诅咒却越来越近,返到像贴在我耳边,就算捂住双耳仍然在脑海里回荡。我无法像以往一般,执行完了阎王今后还和兄弟们饮酒作乐,我夜夜反覆作着那天灭许府时的恶梦,我依然是杀人的一力,可我好痛苦!我大吼着:『不要!我不要再杀你们!”可是梦里的剑像有自我意识般的舞动,每次剑落便伴随着一道血痕及断臂、残腿,甚至是头颅!我紧闭着唇,但今人厌恶的笑声越发清亮,我认得那是属于我的笑声!它在笑我?还是在笑我杀人?」

  他接过的阎王令所指名猎杀的人,虽大部分皆是贪官或恶人,可他并非从未杀害过善良的侠义人士呀!他不明白,同样是脆弱的生命,那纤弱的女人竟然会影响他到此种地步?!

  牛舍弃摇晃着头,痛苦的嗓音沉哑道:「恐惧使我再也无法冷静下来,最后我在运功压抑体内烦郁的情绪时,走火入魔……失去了我一身的武艺。」他急喘的胸膛冷静似的乎稳下来,就像他走火入魔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尔后,我再也听不见那些混杂的笑声及耳语,我脑海里越是空虚,心灵竟愈发解脱,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我只知道这一切让我轻松自在,别人都认为我疯了,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逃离了那一夜的纠缠……」

  逃离了恶梦,也逃离了阎王门,他却无法接受律法的制裁——他不能为一己之私而连累其他阎王门的兄弟,只能以旁人所不明了的方式,日夜煎熬。

  他的故事说完了,依旧没启下搁在眼部的手臂。

  「既然逃离了,为什么不敢看我?」皇甫赤芍戳戳他的结实肌理。

  牛舍弃为难地道:「你……你不觉得我……很脏吗?」

  皇甫赤芍在他胸前嗅了嗅,皱起鼻,「你还没丢沐浴,当然脏了。」浑身汗臭味的,薰死人了。

  「我是指……我的过去。」那段杀人如麻的岁月。

  皇甫赤芍扳开他的手臂,与他鼻眼相对,「老实说,我满错愕的,所以还有点不能接受你的过去——你的脸明明那么老实善良,竟然是阎王门里的黑无常。」她许久之前使耳闻阎王门行事之狠辣,却从不曾想过自己的亲亲枕边人竟是如雷买耳的黑无常。

  甫听到皇甫赤芍说不能接受它的过去,牛舍弃硬压下心里痛苦的情绪,自嘲地想——他早该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接受一个满手血腥、满身罪恶的杀人凶手,连他都厌恶自己如斯,又如何祈望美丽如她能敞开心胸再度爱他呢?

  所有的甜蜜及幸运全数毁在他的过去及坦诚……

  「好啦,我去烧水洗澡,我从山崖一路滚下山,浑身泥泞,正巧你也汗流浃背,咱们一块儿洗香香吧。」皇甫赤芍跳离床铺,提过数把药草,准备到后堂放水沐浴。

  牛舍秉还来不及厘清自己浑沌的思绪,又让话锋一转的妯搞得一头雾水,他在翠绿身影翩然飞向后堂时唤住她。

  「你不是说……还有点不能接受我的过去吗?怎么……」他支支吾吾。

  皇甫赤芍同等疑惑地睨着他,嘟嘴的模样漾满稚气。「那是我刚刚说的,现在我已经接受啦。」难不成他以为她会错愕上三年五载,还是痛哭失声的嚷嚷着所嫁非人?她才不会如此浪费时间呢。

  「可……」她的接受度也太快了吧?

  牛舍弃怔忡发楞的同时,皇甫赤芍俐落地打理好香气氤氲的大浴盆,剥光牛舍弃哄骗着他进益后,她也跟着一块洗鸳鸯浴。

  她坐在他腿上,背脊贴靠着他的厚胸,温热的泉水煨暖她略寒的雪肤。

  「你为什么要改名叫『牛舍弃」?」昏昏欲睡的当头,皇甫赤芍突然开口问。

  牛舍弃微微垂目,「舍弃,舍弃,我舍弃掉阎王门牛二爷的地位、身分,只求乎乎凡凡的全新人生。」

  皇甫赤芍像条滑溜的游鱼翻面问道:「你若真要舍弃一切,就不该叫牛舍秉,只要有人唤你的姓名,不又是次次提醒着你曾经舍弃掉的东西吗?」

  她在他胸膛抹满绿色液体,轻轻搓洗竟冒出惊人的白色泡沫,继续努力为他洗身,顺便刷洗他左臂上的刺青,异想天开地想消去那没入黝肤内的彩料。

  「不过不管你叫牛舍秉还是牛耿介,对我来说压根没差异,反正你都是我的笨阿牛嘛。」

  「你……不嫌弃我?」他只觉阵阵热气轰上眼眶,忍不住揉揉湿润的眼

  「嫌弃?嫌弃你傻?嫌弃你笨?还是嫌弃你爱哭?」她义气地拍拍他小窝,顺道偷偷吃他两下硬豆腐。他的五官虽不醒目,但身材却结实匀称得今人垂涎。

  他伸出双手,掌心摊在两人面前。「嫌我这身洗不掉的血腥……」

  牛舍弃话甫出口,皇甫赤芍便将整瓶的绿色药液倒在他巨掌间,开始搓洗,让晶莹剔透的七彩泡沫在他掌间形成、破灭、再形成……

  他说紧缠着它的是那个断气女人最后一眼所带来的恐惧,可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今他害怕的莫名情绪不是「恐惧」,而是内疚,深深的内疚。

  说来或许可笑,杀人不眨眼的他竟教深刻的歉疚牢牢束缚而挣脱不开。

  他夜夜坠入恶梦中反覆着血腥嗜杀的画面,只是他下意识里想在梦中挽回些什么,想改变些他无力做到的事罢了……

  他的自责、他的懊悔或许来得太晚,对死去的魂魄于事无补,但他终是醒悟过来,也承受心理上及肉体上的自我折磨——这些也许不够洗净他的灵魂及歉疚,但他开始转变总是好事。

  而她,会与他携手共同跨出这一步。

  「我帮你洗,每天为你研制一瓶『芦雪薰草」来帮你沐浴,让有形的血腥都在泡沫中消去,而那些无形的血腥……」皇甫赤芍略停顿,尔后捻起一束青丝在他鼻尖轻搔,「没关系的,你曾杀过一个人,我便帮你多救一条命,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把所有的浮屠都回向给你,只要你不再动杀戮,这冤债总会有偿清之日,哪怕对于已丧生你刀下之魂无所助益,至少我们尽力了。」

  小手紧紧包裹住它的双掌,四手合拢,她像个虔诚告天的信女,长睫诚心闭合,红唇娓娓低喃:「我帮你洗血腥,我帮你治旧伤,我帮你积福德……」

  碱湿的泪雨洒落水里,一圈圈扩散,他以为自己将会溺毙其间,成为恍惚飘荡的无主孤魂,但她温暖的手、温柔的嗓音紧紧牵系着他。

  他在哭,但无论流下多少泪水,他知道赤芍都不会欣他独自沉入难熬的泪海……

  生平头一遭,牛舍秉抱紧柔若无骨的娇躯,像个孩童,彻彻底底、用尽全力地嚎啕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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