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环绕的玉修院,是封民达的正室、封天铎的娘亲——张如雪的居处。张如雪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几年前便皈依佛门,在家修行,过着简朴虔诚,深居简出的生活。
这日,正值元宵,封天铎让赵海儿做了一些点心,亲自领着她到玉修院孝敬张如雪。
途中,她非常不安的问:“大少爷,我见过夫人吗?”
封天铎微微一顿,“你来封府四年多了,当然见过。”
“喔,我……我大病一场后,很多事都忘了。”
“我知道。”他眉梢一挑,“你连我们的事都忘了呢。”
“我们的事?”她心头一惊,倒抽了一口气。封天铎跟赵海儿能有什么事?
见她一眼惊吓的表情,封天铎又好气又好笑。“不就是我教你读书识字的事,你都忘了。”
闻言,她这才知道他指的是那件事,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是身分年资都很低微的小婢女,平常都跟在嬷嬷旁边做些小事,自然是没什么机会接近我娘,不过在府里来来去去,总见过两三回。”
“既然我是身分及年资都很低微的婢女,怎有机会接近大少爷,你还愿意教我读书识字呢?”
“因为你笨。”他简单扼要的回道。
“嗄?”她一愣。
“你刚来的时候胆小怯懦,话不敢说,头不敢抬,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像只弃猫似的。”提起当时的她,他眼底透露着一丝怜惜,“有一回,我见你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写自己的名字,我就突然想教你识字了。”
她歪着头,一脸困惑,“为什么?”
他白了她一眼,“因为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错。”
听他说完,她才知道赵海儿当年为何能进真德院跟着他习字,原来有这么一段故事啊,他真是越来越教她惊叹了。
“大少爷,你果然是个好人。”她脸上漾着灿烂的笑,两只眼睛定定的望着他。
被她那如阳光般耀眼的双眸注视着,封天铎不知怎地竟一阵心慌,他赶忙深呼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
“少灌迷汤了,是谁之前把我说得一文不值?”
“那是误会一场。”她咧嘴一笑。
“别抬杠了,待会儿见了我娘,可得乖一点。”他提醒着她,“我娘不喜欢没规矩的人。”
她点点头,“大少爷放心,我会谨言慎行的。”
“话别说太满,我对“现在”的你不太有信心……”说着,他迈开步伐往前走,“快跟上吧。”
“是。”她答应一声,立刻小跑步跟上。
两人才到玉修院的入口,便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封天铎一下就认出那是母亲张如雪跟姨娘柳芊芊的声音。
柳芊芊曾是张如雪的贴身婢女,因为乖巧勤快,深得张如雪欢心,后见她已届婚龄,加上想替封家多添些男丁,便提拔她让封民达纳她为妾。
其实封府里那些丫鬟老想着要爬上封天铎的床,便是看见柳芊芊由婢女变宠妾而生了念头。
才踏进玉修院,负责照顾张如雪生活起居的嬷嬷趋前,“大少爷。”
廊下,张如雪跟柳芊芊正面对着庭园品茗闲聊,见他来了,很是欢喜。
“天铎?”
“娘,柳姨。”他领着赵海儿上前向两人问安,“正好,我带了一些茶点给您们佐茶。”说着,他将手中的糕点搁在方桌上。
张如雪待柳芊芊很好,让下人唤她二夫人,也要封天铎称她一声“姨”,而不是冷漠的姨娘。
柳芊芊看着,疑惑的问:“是咱们珍满楼新做的茶点?”
“不是。”他说,“是海儿这丫头做的。”
张如雪跟柳芊芊好奇的看着赵海儿,她向两人行礼问安后,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封天铎嘱咐她谨言慎行,她想她还是尽量闭上嘴巴好了。
张如雪跟柳芊芊是不管事的。但即使如此,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多少都听到,只是不会过问及干涉。
关于赵海儿先前生病,原以为没了气,却又活过来的事,她们都有耳闻。但因为平时无交集,并不会特意将她叫到跟前来问东问西。
“你会做糕点?谁教你的?”张如雪好奇的看着她。
她摇摇头,“没人教我。”她总不能说大部分是看着电视上的美食节目跟网络上的料理分享学来的呢?
“没人教你?那你如何……”
“娘,”封天铎代她回答了张如雪的问题,“这丫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脑袋瓜子里便装进了很多从前没有的东西,她懂料理、药理,会做药膳,还能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茶点糕饼。”
闻言,张如雪跟柳芊芊都十分惊奇。
“这还真是奇闻……”张如雪说着,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封天铎,他点了头,她才走到张如雪面前。
张如雪拉着她的手,深深的、专注的打量着她。“孩子,你能从鬼门关前回来,还得此天赋,那是何等的福分啊。”
赵海儿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望着张如雪。
张如雪的眼神温暖又温柔,让她觉得心里一阵暖,可摸着张如雪的手,她却觉得冷。
“夫人的手好凉……”
“是啊,最近身子有点虚乏,晚上睡不好,也容易倦。”张如雪说。
“明天我给夫人煲碗补汤吧。”
张如雪微怔,“你会吗?”
“娘可不要怀疑。”封天铎笑说:“她会的可不少,现在我的早午膳都是她在张罗。”
“咦?”张如雪讶异,“是吗?”
“天铎,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一件事。”柳芊芊张大眼,“夫人,不觉得天铎长肉了,气色也好了许多?”
张如雪微顿,细细的端详着儿子,然后欣喜的一笑,“确实如此,看来海儿这孩子还真有点本事。”
“娘可别一直夸她,她还是个孩子,别惯坏了她。”封天铎说着,瞥了她一眼。
“我如果没记错,今年海儿已经十五了吧?”
“是的,夫人。”她恭谨回答。
张如雪一笑,“十五岁不算孩子了……对了,还跟着张嬷嬷吗?”
封府上下有六十多名下人,其中包括护院、厨子、杂役跟丫鬟、嬷嬷,分工极细。除了少数贴身服侍主子们的嬷嬷及管事,或是特别受宠的丫鬟小厮,其它人都不得留宿或随意进出主子们的院落。
张嬷嬷是负责杂务的,平时鲜少有机会跟主子们接触,而跟在她身边的一帮下人,身分及阶级也都低微。这些人平时不能进到主子们的院里,只能在院落以外的地方看见主子们。
而赵海儿来到封府后,一直跟着张嬷嬷住在下人专用的厢房里。张如雪几次见到她,她都是安安静静的跟在张嬷嬷身后。
“她现在不在张嬷嬷那儿。”封天铎说:“她因为犯了一点事,我让她到真德院来伺候我。”
闻言,张如雪一怔,讶异的看着他。倒是柳芊芊像是早已知情,一点都不感意外。
天铎喜欢独处,别说是丫鬟,他甚至不让伺候他的贞伯、四海跟八方住进他的真德院呢。可如今,他却让赵海儿住在真德院?
见柳芊芊一副早已知悉的样子,张如雪疑惑的问:“你早就知道?”
“听我的丫鬟绣芳说过。”柳芊芊不是个爱说长道短的人,尤其是封天铎的事。
封天铎是封家嫡子,而她所生的封天宇则是庶出。虽说兄弟俩一直以来都是兄友弟恭,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跟纷争,关于封天铎的事,她向来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有些话说者无心,传到别人耳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人心隔肚皮,谁都猜不准其它人心里的想法。
“怎么没听你说?”
“我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微微一笑,“天铎是该找个人伺候,四海跟八方粗手粗脚,贞伯又老了……”
“话是没错,但丫鬟跟少爷同住总是不妥。”张如雪是传统的女人,她神情严肃而认真的看着气定神闲的封天铎,“天铎,你向来谨慎,怎会——”
“娘,”他打断了她,“她只是个孩子。”
“十五岁不能算是孩子了,你要她伺候你吃穿也不是不行,但不能让她住在真德院里。”张如雪坚持。
夹在中间,赵海儿有点儿尴尬了。
这时,柳芊芊拿起一块茶点往嘴里放,那糕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哎呀!”她略显夸张的叫了一声,技巧性的结束了张如雪原本的话题,“夫人,你快试试,这糕真是太好吃了。”说着,她捏了一块递给张如雪。
张如雪接过糕点,放进嘴里,立时忘了刚才还要说的话。
“是不是很好吃?”柳芊芊笑嘻嘻的说,“夫人,海儿的手艺真是一点都不输珍满楼的茶点师傅呢!”
张如雪配了一口茶,一脸满足,“确实。”
柳芊芊瞥了封天铎一记,跟他使了个眼色,又说:“夫人,在我看来,海儿待在真德院服侍天铎也没什么不妥。你想想,天铎身子弱,可现在却让海儿喂出肉来,这可不曾有谁办到。虽说让一个丫鬟住在少爷院里与规矩不合,可也不是什么罪过。”
提及身弱的封天铎在赵海儿的照料下长了肉又添了元气,原本有点在意的张如雪稍稍动摇了。
“夫人,天铎正派,海儿乖巧,不至于出乱子的。”柳芊芊说着,笑视着赵海儿,“我看这孩子还天真得很呢。”
张如雪沉默了一下,细细的端视着赵海儿,然后一叹。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她转头看着封天铎,“天铎,海儿现在十五,或许大家还拿她当孩子看,不过待她满十六岁,就再不能说是孩子了。到那时,不管如何都不能再让她留在真德院。”
“孩儿知道。”他点头,然后看了柳芊芊一眼,眼底传递着一丝感谢。
书斋里,封天铎专注的看着账本,而一旁的封民达则耐心的候着。
审阅完账本,封天铎神情凝肃,若有所思。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封民达问。
“爹,”封天铎将账本递给他,“您看看这几笔帐目。”
封民达就着他指出的几笔帐目,又对照了一回。“怎么了吗?”
“我已经注意好一阵子了。”封天铎一笔一笔的跟封民达说明,“爹看这儿,进货是二十箱,单箱价格是五两,按理确实是一百两银子,可是爹再看这个地方,因为大量进货,单箱价格其实只有四两六,不只这儿,还有几笔也都是相同的情形……”
封民达经他一说,恍然大悟。“怎会这样?”
“爹,自上次我无意发现到相同的情况后,便一直注意着,虽然都不是很大的数目,但封家似乎养了一只会咬布袋的耗子了。”
闻言,封民达惊呼,“你是说……”他难以接受这个消息,“不不不,这些帐都是白震做的,他不会乱来。”
“爹,我并没说白叔是耗子。”他说:“但这事确实需要细查。”
“不如把白震叫来……”
“不,”封天铎摇摇头,“这事先别让任何人知道,有些事说出口,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白叔真是偷米的耗子,那便是打草惊蛇,若不是,就怕会伤了感情,孩儿认为此事不宜声张。”
听儿子这么说,封民达也觉得有道理。“那么你想怎么做?”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爹,我想我也该到珍满楼管管了。”
“咦?”封民达一怔,惊喜不已,“你说的是真的?”
封天铎因体弱及孤僻的关系,一直不大外出。因为自己的身子还行,又有白震这个得力助手替他掌理珍满楼,因此即使封天铎是日后将继承家业的嫡子,封民达也不曾强迫他到珍满楼。
可封天铎一眨眼已二十二了,既未成家,也未正式接管家业,着实令他担心。
虽说他还有一子封天宇,也勤快受教,但性情天真,毫无城府,做事又迷迷糊糊,有人看着带着还好,若要独当一面,恐怕不行。
正因如此,他终究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封天铎身上,如今听封天铎说要到珍满楼坐镇,他心里真是无比欣慰。
“爹一直等着这一天呢!”封民达有些许激动。
“爹不必高兴过早,我还不一定能胜任。”他淡淡的说。
“你是我封民达的儿子,爹对你有信心。”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娘跟我提了件事……”
封民达未说完,封天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爹,是海儿的事吗?”
封民达微顿,“是的。你做什么事我向来不问,不过让一个丫鬟住在真德院里,实在不合适。”
“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爹不是信不过你,再说若是喜欢,纳丫鬟为妾爹也不反对,毕竟芊芊原本也是你娘身边的丫鬟,只是你还未娶妻,要是丫鬟跟你同住真德院的事传出去,只怕让人多做想象。”封民达续道:“说来你也二十二,该成家了,有了正室,再纳妾似乎比较恰当,你知道吗?前几天金氏绣坊的金老板已经托人来说,希望他家么女能嫁给天宇。”
“是吗?”他知道封民达的用意不是在告诉他这个消息,而是在提醒他婚龄已至。
“可你是兄长,他总不好抢在你前头完婚吧?”
“我不介意。”他语气仍是淡淡的,“就让天宇先成亲吧。”
“可是这……”
“爹,”他打断了封民达,“我未有成亲的打算。”
“天铎,男大当婚,你是封家的嫡子,身负延续香火的重任。”
“天宇也是爹的儿子。”他说:“不管谁延续香火,延的都是封家的香火。”
“当然,爹对你们并没分别心,只是还是希望你能……”
“爹。”他目光一凝,直视着封民达,“我未有成亲打算,也没想过要纳海儿为妾,我待她犹如妹妹般,并无私心。”
“我听芊芊说,”封民达神情严肃,“海儿大病一场后,突然懂得药理及医理,而且做了一手好菜,除了晚膳,你的早午膳都是由她亲手制作。”
“是的。”
封民达专注的看着他,“瞧你这一两个月来不只长了肉,也精神许多,这是海儿的功劳吧?”
他忖了一下,“或许正是如此。”
“那就对了,再没有什么比能好好照顾你更重要了。”封民达说着,不知想着什么,突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