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日左右,雪已经停了,天气晴朗。
今天虽是常规假日,秦凤戈在用过早膳之后,还是准备出门。
婉瑛先去看过砚哥儿,才回到寝房,就听到他正在吩咐奴才备马,有些讶异。“将军要上哪儿去?”
“我在数日前已经命西郊山坡旁的一处石灰窑的工匠,依照不同比例,在石灰中加入糯米汁搅拌,然后涂抹在砖墙上,打算今日去看看成效如何。”只要能够加强防火安全,他都愿意花时间去深入研究。
闻言,她一脸兴冲冲地说:“我跟将军一起去。”
“不成!”秦凤戈虽然对她诸多包容,不过有些规矩是不容腧越的。“你该做的是看顾砚哥儿,以及管理内院之事。”
“这些事我都有在做……”婉瑛想替自己争取权和。
秦凤戈脸色一整。“你已经嫁人,身分也跟以前不同,不能再像过去,任意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了,这一点你必须记住。”
她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万一真的有事非出去不可呢?”
“除了上秦府,以及随我出门之外,若真有急事,可以交代常海去办。”他正色地回道。
“常海?”婉瑛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二管事。”也是秦凤戈最为倚重的人之一。“他和晏青可以说是我的左右手,你能够信赖他们二人。”
婉瑛还是习惯称呼他们一声“大管事”、“二管事”。“若是想回娘家去探望我娘呢?”她不肯死心,又找了个理由。
“我可以命人把岳母接到府里来住几天,原本就决定等你有了身孕,会让她过来陪你,直到生下孩子为止,如此一来,我也安心。”秦凤戈也知晓她重感情,虽然不是亲生母女,可是很关心对方,早就替她设想好了。
婉瑛一方面高兴丈夫的体贴,另一方面还是有些失落。
尽管这座将军府很大,可是她的心比它更大,要放弃从小到大的抱负和理想,安于现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当独处时,她都会陷入天人交战,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婉瑛也很清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做人不能太过贪心,尤其是在这种男女不平等的古代,必须作出选择。
而这一路走来,秦凤戈又从来不曾因为男尊女卑的观念,对她的意见和想法有任何轻视,已经比其他男人强多了,何况他并非普通百姓,是朝廷重臣,不该要求他违背传统礼教的观念,允许妻子一天到晚往外跑,别人又会如何看待他,说不定会在背后嘲笑。
所以婉瑛只能压抑一向喜爱挑战又自由活跃的现代灵魂,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座深宅大院,当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夫人。
“我知道了。”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良人,她要知足,更要珍惜。
见她答应,秦凤戈才放心地出门。
不过等他一走,婉瑛脸上的笑靥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只能拚命说服自己,就算当不成在火场中冲锋陷阵的消防员,依然可以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提供一些消防观念和新点子,帮助丈夫立下大功,同时保护百姓的身家安全。
早晚会习惯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调整心态,努力适应眼前的环境。
于是,婉瑛来到位在院落里的小花厅,这里是她每天用来“做功课”的书房,只见墙上挂了几幅名家所绘的字画,书案上除了摆放有文房四宝,还有一只精致的香炉,里头正散发出用乳香、龙脑等中药材所调制而成的薰香,据说可以让思绪清晰沉静,两旁的花几上也各摆上精美昂贵的花瓶,摆设典雅华丽。
她才在书案后方落坐,翻开帐本,眼皮就开始往下掉,尤其天气又这么冷,十根手指都冻僵了,连要拨算盘珠子都显得有些困难。
“小菊……”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帮我泡一壶浓茶,愈浓愈好。”如果有咖啡就更好了。
丫鬟应了一声,便下去准备了。
“我最讨厌数学了……”婉瑛趴在案上喃道。
她的意识在往下沉,不过并没有完全睡着,四周也很安静,隐隐约约听到门外发出一个细微的嘎吱声响,以为是伺候的丫鬟推门进来,并未多加理会,又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婉瑛有些困惑地抬起头,透过纸窗以及屋外光线的投射,可以觑见外头有一道人影在晃动,于是等待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又过了半晌,门外的人影还在,却没有敲门或是出声的打算,让她先是纳闷,接着觉得不太对劲。
她的警觉心向来比别人强,便坐在原位,按兵不动地观察对方。
会是谁?
是来找她的,还是……在监视或偷听?
脑中突然冒出“监视”、“偷听”这两个字眼,连婉瑛自已都觉得好笑,因为在这座府第之中,有谁敢跟老天爷借胆?简直是不要命了,何况技巧也太差劲,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
于是,她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起身,从书案后头出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在右手快要碰到门扉的当口,门外的人影已经逃之天天。
“不要跑……”婉瑛用力拉开门扉,探头一看,恰巧瞥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虽然没看到正面,不过可以肯定是府里的婢女,而且……从身形来看,有一点眼熟……
彩霞?
对!很像是彩霞,她应该不会看错。
为何要偷偷摸摸的呢?
看到对方逃走,就会想要去追,婉瑛也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职业病,除了在学校受过一些训练,还因为有个当警察的父亲,从小耳濡目染,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
直觉催促着她跟上去,才奔到曲廊的转角处,只见对方已经跑远了,不等大脑发出号令,双脚又动了起来,婉瑛也忘了自己身为当家主母,只要吩咐下去,随时可以把彩霞找来质问。
婉瑛一路追出院落大门,旋即想到奴仆平日进出的那条狭小走道,便又加快脚步,却没想到彩霞并没有跑远,只是躲了起来,等她走了才现身。
“……怎么办?万一把事情说出来,将军一定不会饶了我……”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想要出面认罪,可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退缩了。
彩霞面露惊惶,在被人发现之前赶紧离开现场。
而在此时,婉瑛正循着两旁的高墙,走在一条狭窄的巷道,每呼出一口气,便吐出白烟。
她沿着备弄走了一段路,都没看到彩霞的身影,又忘了把斗篷带出来,只能两手抱胸抵御寒气。
“我已经跑得够快了,结果还是把人给追丢……”婉瑛只好往回走,这时才想到可以叫人去把彩霞找过来,果然还不太习惯使唤下人。
就在她走出备弄之际,冷不防地听见身后的树丛中传来沙沙的声音,接着颈后的汗毛也竖起,发出危险的讯号,本能地曲起右手手肘做出防卫的动作,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后脑勺瞬间遭到一记重击。
“呃……”晕眩和痛楚让她软倒在地。
到底是谁?
会是彩霞吗?
这是婉瑛在晕厥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奴才缩着肩头,搓着双手,适巧从这儿经过,瞥见婉瑛昏倒在地,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呼救。
待身体的知觉恢复正常,婉瑛只感到头痛欲裂,简直比宿醉之后引起的疼痛还要强烈十倍。
这时,已经酉时,外头的天色早就黑了。
“夫人醒了!”丫鬟惊喜地嚷道。
秦凤戈立即屈身上前。“婉儿!”
“将……将军。”她眯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男性俊脸,眉眼净是焦急之色,有些迷惑。“嘶……我的头……”
她不过动了一下,头部又传来剧痛,好像有槌子在敲打。
“小心!不要碰到伤口!”秦凤戈担忧地低喝。
婉瑛愣了一下,伸手探向后脑勺,发现自己的头上缠了好几圈布条,还有些不解。“伤口?什么伤……啊!”
这一刹那,记忆全都回来了。
“我已经请六安堂的纪大夫来看过,也帮你上过药,虽然流了些血,幸好只是皮肉伤,不至于伤到脑子。”秦凤戈在床沿坐下,想到才哪回府,便听说她受伤昏倒的消息,再见到她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仿佛一年前目睹她在大街上被扒手刺伤,倒在血泊中的噩梦再度重演,不禁全身发冷。
“我想起来了……”是有人把她打昏了。
听婉瑛这么说,他满腔的忧心和焦虑已经逐渐转为怒火,不过动作还是很轻柔地扶她起身。“先把药喝了……”
待她靠坐在床头,秦凤戈便接过丫鬟手上的汤药亲自喂她,而趁这空档,婉瑛也可以好好地回想发生的事。
“……什么时辰了?”她咽下苦死人的汤药,轻蹙眉心地问。
秦凤戈嗓音酝酿着火气。“已经酉时了。”
“我居然昏过去这么久……”婉瑛一脸错愕,更加懊恼没有看清把她打昏的犯人是谁。
他不发一语,继续喂她喝药。
直到这时,婉瑛才注意到身边的丫鬟换人了。“小菊呢?”
“自然是去领罚。”秦凤戈硬声地说。
婉瑛一脸惊讶。“领罚?为什么?”
“她没有伺候好主子,任由你一个人昏倒在外头,难道不该领罚?”他的脸色不只难看,可以说铁青。
她不想因为个人的行为而连累到他人。“这不关小菊的事,是我没跟她说一声就跑出去了……”
“她应该跟在你身边,万一出了事,就算她有十条命也赔不起。”秦凤戈不容转园地说。“你是主、她是奴,这就是规矩。”
“将军……”婉瑛从未见过他这般严厉冷酷的一面,有些被吓到了。
秦凤戈低喝。“把药喝完!”
看来他这回气得不轻,婉瑛不禁责怪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可能的后果,不只受伤,还害了小菊。
直到把汤药喝完,丫鬟也退下了,寝房内只有他们夫妻俩。
“好,你现在可以说了。”秦凤戈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开口。
见他活像在审问犯人似的,婉瑛自知理亏,也不敢提出抗议,只得把大概的经过说了一遍。“事情是这样的……”
听完之后,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因为对方行径可疑,所以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一个人追出去?你何时才能改掉这种莽撞和冲动的个性?难道忘了上回差点把命丢了的事?”
“我没忘……”谁教她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
他一脸怒气腾腾地问:“在这座府里,有哪个婢女敢在门外偷窥、监视的?你说!到底是谁?”
“是……”婉瑛一时语塞,要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一看错了,不也同样害了彩霞?“我、我没有看到她的脸。”
“很好!”秦凤戈抽紧下颚,免得大声对她咆哮。“你不只没看到对方是谁,还因为滑倒撞到头昏倒……”
婉瑛怔愣了下。“是谁说我滑倒撞到头昏倒的?”
“发现你的奴才去把常海找来,他见你仰躺在地上,头部下方还有块比拳头还要大的石头,尽管天气放晴,不过地面湿滑,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不慎滑倒,头往后一栽,凑巧撞在石头上……”
“我不是不小心滑倒,而是有人从背后把我打昏的。”她大声地反驳。“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瞠目瞪视着婉瑛,不是怀疑她的话,而是无法相信有人敢伤害她。
“你要相信我……”婉瑛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往前倒,不可能是仰躺的姿势,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她昏过去时移动过她。
会是彩霞吗?
这么做是想要掩饰罪行,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是意外吗?
她们之间有何过节,她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
一个又一个问号在婉瑛脑中不停地转着圈圈,头也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