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涂老儿说得着实精彩,事儿一环扣一环,比得过帝京里任何一位说书客。
这一日午后,品艺香茶馆的一楼大堂当真座无虚席,就连二楼环廊的座位亦是一位难求。
说到底是涂老儿中气十足,声量够响,加上几个围着他的茶客也配合地将话往外传,即使位在二楼也能知道底下大堂论着何事,引人一听再听。
品艺香茶馆的老掌柜也是个大气的,不仅减了众人茶资,还给每桌客人加赠一盘花生和瓜子,留客留得无比顺手,至于涂老儿面前桌上,杯里茶汤与盘中的茶果从没少过,全是老掌柜亲自替他添上。
说起老掌柜,那也是为霍家堡作事数十年的老人了,与东家之间感情深厚。
老掌柜得知自家大小姐很可能遭蔺家人算计,自然想从涂老儿这个“知情者”嘴里多挖出一些内幕,回头好知会自家小姐。
不过老掌柜急归急,稍能宁定下来的是,至少霍、蔺两家婚约如今已除,自家小姐不进蔺家大门,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物就跟他们霍家堡全无干系了。
这一边,涂老儿被待客热切的老掌柜喂了太多茶水,待能说的全都道尽,狠狠掀起浪涛,他在茶馆后院的茅房里大大解手后才得以离开。
涂老儿走出品艺香茶馆时已近傍晚时分。
冬日天色暗得奇快,寒气直直迫来,他两手探入袄衣袖口中相互握着,畏寒般微微缩着身躯走在覆盖薄雪的街心上。
即便冷到能冻掉人一层皮,心情还是很好,他哼着不成曲的怪怪小调儿,哼啊哼着,在经过某个巷口时,巷内似乎出现了什么令他脚步一顿,就见那干瘦身影迅速闪进暗巷,俐落地跃上一辆外型朴拙无华的马车中。
马车厢内不大,厚帘子一落,里边更昏暗了些,但涂老儿眼睛倒是一亮,人家还没把一旁暖手用的小怀炉递来,他眼明手快直接抢进怀里。
在马车上相候的这位“人家”终于开口——
“本王不是才遣人送了一批冬衣暖裘过去,涂先生为何不穿?”
“进当铺了。”答得无半点迟滞,完全不心虚。
这位“人家”不是别人,盖毅王傅松凛是也。
闻言,他眼角暗暗一抽,顿时无语。
涂老儿倒有话要说,撇撇嘴道:“王爷遣人送来的那些东西不进当铺还能进哪儿?那些个冬衣暖裘件件精致,不是兔毛就是貂皮,还有几双内里缝软毛的黑缎锦靴跟五、六顶锦帽,王爷且想想,小老儿穿戴那样昂贵的衣物出门,合适吗?所谓大隐隐于市,还得知晓钱财不露白的道理,咱没事把一件值几百两、几千两银子的雪貂皮暖裘往身上套,再往大街上招摇,这不是在替自个儿招祸吗?”
呃……这个嘛……
好吧,确实是招祸无误。傅松凛无法否认。
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精瘦涂老儿与毅王府颇有些渊源,在傅松凛尚是孩提时候便知王府里有这样一号人物存在,本是追随在他祖父门下的一名门客,后来祖父仙逝,涂老儿才离开毅王府,离开却未远遁,而是隐居于帝京巷弄中静看风起云涌。
傅松凛年少时候曾随涂老儿学会不少剑走偏锋的巧技,用在两军列阵对战虽起不了多大作用,但近身搏斗却十分了得,只是涂老儿脾气乖僻古怪,肯把功夫传授给傅松凛,却坚决不肯以师徒相称。
“本王会再让人送些寻常的保暖衣物过去。”傅松凛道。
涂老儿抱着暖手小炉半眯双目,灰眉动了动随即垂落,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静了好一会儿才嚅着泛紫的枯唇出声——
“哼哼,王爷使的可是两面手法呢,先是在蔺纯年那道貌岸然的老家伙面前揭了热锅盖,把人家儿子的隐密事都抖将出来,一下子逼得蔺老头子不得不出面周全,你把条件开给人家,人家也乖乖入了殽,另一边却要帝京百姓们替霍家大小姐评评理,毕竟这娃娃亲是父母之命,没个正当有力的理由当靠山,随意替自个儿退婚多少要被议论……”嘿嘿笑了声。
“眼下倒好,流言总归有一千个声音,况且流言还夹杂大量实情,后续可期啊。”
被彻底揭穿,傅松凛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仅从容扬唇。
涂老儿鼻子不通般又重哼两声,嘲弄道:“咱推敲,蔺家那老家伙其实早就洞悉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呢,就连王爷当日登门揭穿那事,蔺纯年定然也演得好生卖力,让王爷以为他是首次听闻,之前丁点不知,而蔺家那两只小的还以为在他眼皮子底下能瞒天过海……啧啧,蠢啊,蠢成这般,顺泰馆蔺氏也是无可救药了。”
蔺家老太爷的“演”与“装”,正是如此才令傅松凛怒火更炽。
那一日他表明来意后,立时被蔺纯年迎进书阁重地相谈,言谈间确实有所觉察,蔺纯年对于蔺慕泽与蔺容熙之间的禁忌私情很可能早已心知肚明,却在他面前装傻装震惊。
蔺纯年跟他装,他自然不会当场拆台。
他当时主要目的是要逼对方亲自出面处理退婚一事,以示对霍家堡的尊重,如今目的达成,而第二步就如同涂老儿所说的两面手法,蔺纯年请他帮忙保守蔺家晚辈的奸情秘辛,他可以不说,但他可以让别人代为流传。
一想到上一世那傻丫头是怎么被骗进那个毁其一生的局中,而自己又是如何无知地放手任她受蔺家欺凌,光凭想像都能让他怒出一片火海,如今这般程度的报复,都觉自身心慈手软了。
“有劳涂先生出手。”他朝昏昏欲睡样儿的涂老儿抱拳一拱。
涂老儿布着皱纹的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一抹,慢吞吞道:“甭谢。小老儿不是为你。”
察觉对方话中有话,傅松凛眉峰微乎其微一动。“那涂先生是为谁?”
涂老儿咧嘴笑开,不跟他打迷糊仗,直接答道:“就为霍家大小姐啊,你身边的那只女娃儿……挺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