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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第五章
作者:言妍
   
  时局愈来愈差了,由春天起,盟军的飞机就千百架的来,对全台进行疲劳轰炸。以前限于机关重镇,现在则密集掷弹,连民宅都不放过,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业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们口中所诉,战争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对决阶段了。所以盟军更集中火力对付这日本人称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台湾。

  “看起来是很悲观的。”守业私下对家人说:“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飞机自己去撞坏圆山神宫,就有人谣传这场战事日本会输。”

  淑真一听,马上脸色惨白,她想着大儿子在东京情况不明,二儿子一毕业就征调受训,三儿子才十六岁,也加入防卫警备队,准备投身战场。

  “老三说,学校已经在教他们,如果美军登陆台湾,要如何奋勇作战了。”淑真忧戚地说:“天呀!他还是个胡子都还没长的小孩呢!”

  “这有什么!人家杂货行的老二,才十五岁,骨灰都送回来了。”守业说:“现在不但男人征,连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呀!”

  “打战征女人做什么?”淑真问。

  “做看护妇呀!”永业说。

  眼前大家所谈所想的都是战争,未来被炮弹黑烟所遮,看不到一点光明。

  惜梅一直以为只有哲彦和纪仁需要祝福,没想到有一天战争会落到家门口,家乡等他们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平安活着。

  她等着大伯母春英配药,坐在椅子上呆呆想着。

  春英刚接到二儿子由南洋来的信,眼睛还红肿着。

  “别伤心了,没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对妻子说。

  “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谁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样?!”春英哽咽地说。

  “人家惜梅三年没收到哲彦一封信,也没哭得呼天抢地。你真没长辈款。”守川说。

  “阿嫂是疼孩子,伤心是自然。”守业说:“惜梅的命是自己选择的,能怨天尤人吗?”

  “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没关系,也不要冷言冷语地骂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说。

  守业对女儿的婚姻始终都有微词,惜梅早已习惯。为避免父母为她争吵,她转向守川说:“中圣已经烧烧退退两天了,要不要紧呢?宽慧急得两夜都没睡,她问你要不要请西医看看?”

  “有退烧就表示有效。”守川说:“中圣这孩子太娇嫩了,一病就是麻烦。她若不放心,就请西医。只不过战争期间,医生也不好请呢!”

  “他一定是躲空袭时在野地被恶鬼煞到的,叫宽慧拿中圣的银锁片,我帮她去庙里求个神符看看。”春英说。

  “叫宽慧也别太累了,她身体薄弱,又怀孕八个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药也来不及她补呀!”守川吩咐着。

  惜梅唯唯诺诺应着,拿了药包,便飞奔回黄家。

  宽慧一直自责着前两天不该出门。那日天气特别闷热,她们去祖师爷庙拜拜,恰遇警报大响,她们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个防空洞在山边,十分狭小,地上还积着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挤进来。

  中圣原已受惊吓,又吸着连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气,自然吵闹不已。宽慧为怕他的哭声吵到别人或引来厄运,不时用手捂住他的嘴,弄得母子俩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袭相当长,仅次于她和纪仁在西门町的那一回。

  中圣当晚便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来。宽慧一向是儿子打个喷嚏都要忙成一团的人,现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旁边,也随着儿子茶饭不思,眼看一个病人就要成两个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趋厨房,玉满正带着两个孙女在煎药,一旁阿枝嫂在煮饭,空气中充满着药味和番薯味。









  “你大伯怎么说?”玉满担心地问。

  “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请西医看了。”惜梅说。

  敏月和敏贞两姊妹都还穿着海军领的制服,她们今天放学也太早了吧!

  “学校又提前下课了?”惜梅问。

  “老师说空袭警报太多了,跑都来不及,根本没办法上课,所以就叫我们回家了。”敏月说。

  “我们今天只有在礼堂唱歌给战士遗族听而已,不过没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贞补充说。

  “那干脆就不要上学好了,还可以在家里帮忙。”玉满说。

  “我们是有好多同学没有来。”敏贞说。

  “不只同学,连老师都不见了。”敏月说。

  “学校还开门,你们就乖乖去吧,否则妈妈会生气的。她最讨厌不念书的孩子。”惜梅说。

  她看到圆桌上有小鱼干和腌肉,就知道是哲夫回来了。

  战时百业萧条,米粮输出,他们现在已到了以番薯签为主食的地步。黄家有地,果菜不成问题,但鱼肉就要哲夫由城里的黑市带回。每次桌上多了几道荤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别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运了,很多人都是一碗番薯签度三餐,饿着肚皮上床的。

  她来到宽慧的卧房,哲夫也在。小中圣躺在凉席中央,昏沉沉睡着,脸不正常的红艳,整个人又干又烫。

  “药抓回来了?”宽慧问。

  “嗯,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赶快请西医。”惜梅说。

  “你听见了没有?”宽慧马上对哲夫说:“你就快点去吧!”

  “这时局有的医生被征召,有的去避难,要找个肯出诊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宽慧脸色微变,忙又说:“不过我会尽力找的。”

  这几年生活的内外忧劳,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沧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风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负重任、奔波家计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独坐叹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话似也没用。

  宽慧则更形消瘦了,只有一个肚子突兀地圆着,像吸尽她全身的养分。这第六胎带给她极大的不适,战乱加上营养不良,在她身上成为极重的负荷。但她仍努力撑着,想为黄家再添一男嗣。

  眼见着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岁月中消蚀,惜梅内心有说不出的感伤,这就是婚姻吗?

  哲夫出门想办法后,惜梅坐在床沿说:“你去休息,我来照顾吧!”

  “不!万一他醒来看不到妈妈,心会慌的。”宽慧又换一条湿毛巾说。

  “你也要顾身体吧!”惜梅抢过她的毛巾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家里又不是没有帮手,你何必放不开呢!”

  “我怎么放得开,中圣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护他,让凶神恶煞都近不了身。”宽慧瞪着她说:“你不懂,母爱最大,也只有母爱能感动天,让中圣能度过难关。”

  “母爱最大,也要撑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说亦无益,但又不能不说:“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钟而已,有任何动静,我会立刻叫你的。”

  “我在这里也可以躺。”宽慧仍倔强的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呢?中圣病了,我连他都照顾不了,还配做什么母亲?既不配做母亲,中圣当然要离我而去,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宽慧又钻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劝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愿上苍有眼,保佑中圣早日康复,免得宽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从邻镇请来一位老医师,守业和长子宽延也闻讯赶来。几个中西医生聚在床前,除了宽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门外,隔帘听着。

  老医师手脚俐落地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听听心跳,接着拿出一堆器具诊断,脸色愈来愈凝重。

  大伙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哼声,此刻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嗯——”老医师终于开口,全场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么病症?”宽慧忍不住问。

  “是脑膜炎。”老医师摘下眼镜,很无奈地说。

  脑膜炎?对小孩,那几乎是致命的绝症呀!在场的人个个面无血色,玉满踉跄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请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宽慧情急之下,拉着医生哭叫着。

  “是呀!先生,再贵的药我们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照办!”哲夫也满心焦虑。

  “如果是平常,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是战时,药物缺得厉害,我也无能为力。”老医师拿了几帖药:“这是我手边最好的药了,也只能拖一阵。或许你们可以送大医院,尽尽人事。”

  老医师走后,宽慧抱着中圣哭,一干女眷都流泪。

  “先生说送医院,我们还不快准备,哭什么呢?”哲夫心烦意乱地说。

  “爸!真的没办法了吗?您还有没有更好的草药?拜托救救中圣吧!”宽慧泪眼看着守川说。

  “有药我哪会不救?”守川难过地说:“你也知道,这已经是三岁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药方了!”

  “宽慧,你冷静些,只要中圣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弃希望的。”哲夫设法要抱过孩子。

  “哲夫,这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呀!”宽慧整个人扑到丈夫的怀中,悲痛已极。

  那天下午他们跑了桃园几家医院,因设备不足、人手缺乏,没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圣。晚上,他们返家时,孩子已翻了几次白眼。

  大腹便便的宽慧犹不死心,她唱儿歌、唤中圣的名,不停地在与死神拔河。中圣满身火热,气若游丝,表情痛苦,偶尔睁开双眼,也是涣散通红,如在炼狱,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后中圣在母亲的怀里断气,玉满当然昏厥,宽慧则发疯似地哭叫,紧抱爱儿不肯放。

  “中圣!回来呀!你怎么不理妈妈了?你怎么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睁开眼看妈妈一眼呀!…。”宽慧哭岔了气叫。

  “宽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脚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里的婶婶说。

  “我不能放,他还会醒来的!”宽慧哭着说。

  众人费了一番手脚,总算拉住宽慧,才能帮中圣穿戴好,送到祠堂,准备葬在祖坟。

  宽慧几次想阻挠行动,都被制止。小中圣刚被带走,宽慧突然腰一弯,抚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说:“我耍生了!”

  这一句话把大家吓得手足无措,惜梅才端进的茶,差点跌落。

  “才八个月,怎么能生呢!”刚刚苏醒的玉满,又彷佛站不住了。

  整个屋子忙乱着,下个半天都笼罩在宽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宽慧生下一个男孩,好小好小,没天亮就死了。

  “是中圣带走弟弟的。”玉满散着发喃哺说。

  “要小心宽慧,人家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怕他们也会带走宽慧!”一个老叔婆说。

  宽慧大量流血,几乎去了半条命。

  清早,老医师又被请来,他一生见多识广,看到宽慧的模样也要动容叹息。

  “她的身体很虚,需要长期静养。这几个月千万不要下床。”他顿顿又说:“她最好不要再怀孕了,否则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着,一脸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宽慧,宽慧紧闭着眼,没有反应。

  “宽慧姊,吃药了。”惜梅轻声说。

  “可怜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连太阳都没见到,回到地府要怎么交代呢?”

  宽慧说,声音中无悲无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说:“吃药吧!”

  “赶着去投胎,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无情的哥哥。我朱宽慧就注定命中无子吗?”两行泪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宽慧姊,你安心养病吧!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是缘分,就算孩子没有福气吧!”惜梅说。

  “不是孩子无福,是我命薄。”宽慧悲伤地说:“昨夜我痛得死去活来时,曾想干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过来了,感觉很荒谬,好象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怎么不是?你忘了你还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贞呀。”惜梅不喜欢她的语气。

  “生女儿不如不生。”宽慧无力地说:“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运永远操纵在别人手上,和待宰的猪羊又有什么差别呢?”

  “宽慧姊……”惜梅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好累好累。”宽慧闭上眼说。

  那股气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药,泪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内。

  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炸毁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布“终战诏勒”,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了!

  大家听到广播,都在街上欢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声,夹着民众的激动狂欢,处处是高昂热闹的情景。

  黄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报告喜讯。

  “谢天谢地!”玉满对着祖先牌位拜着:“哲彦可以回来了!我们一家终于能够团圆了。”

  惜梅快乐得无法形容,漫长的等待终于到尽头,哲彦要回家了,还有两个弟弟和……纪仁。

  她跪在神坛前,隐住飞扬的情绪,她的喜悦不只为亲人,也为纪仁。她知道这不该,但每次稔香祈福时,纪仁的脸就窜出来,甚至盖过哲彦的。

  黄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惩罚她,她也莫可奈何,谁叫哲彦一去那么多年,比起来纪仁的友情还浓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宽慧。

  中圣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对青山一脉,寂寂流水。

  宽慧绝口不提儿子,镇日静静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扩大,几乎把她所剩的血气都要夺去了。

  或许战争结束的好消息会让她振奋吧!

  因为宽慧,房子的束厢部分已成众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阳光灿烂,仍是无人烟似的俏然荒阗。

  她推开门,宽慧果然又坐在床上发呆,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所画分出的时间,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听到鞭炮声了没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说:“日本投降了,再没有战争了!我们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枪弹打到,二堂哥和哲彦他们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吗?”宽慧淡淡说:“可惜对我而言,不回头的仍是不回头。”

  “宽慧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甚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悲伤,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对不对?”惜梅坐在她床前说;“最苦的你算熬过了,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坚强面对呢?事情慢慢会转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开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为有‘否极泰来’这句话吗?你错了,人生一旦不完满,就会陷落到底,大多数人都是苦中作乐而已。”宽慧的视线越过她,定在某一点。

  惜梅跟着望去,是妆抬上的一面镜子,背翻转过来,画的是母子天伦图,年轻娇美的母亲抱着白胖的婴儿,和惜梅房内的红木柜子出自同一画匠之手。

  “你知道吗?刚结婚时我常常微笑地看着它,觉得人生就是那么幸福美丽。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为什么在现实中却是那么难做到呢?”宽慧把眼光收回,望着惜梅说。

  “你怎么没做到呢?大哥对你深情宠爱,两个女儿都聪明漂亮,有人还求不来呢!”惜梅说。

  “女儿?”宽慧轻哼一声说:“不过是另一轮痛苦的循环罢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宽慧姊,你别老往坏处想,事情都会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试着说。

  “女人本身就是诅咒,你还不懂吗?”宽慧打断她的话说:“你看你,为了一个约定,在这儿虚度青春、痴痴傻等,而哲彦却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为你会等到什么?”

  “我……”惜梅没想到话锋会转向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而我,结婚以前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岗上,风景无限;但结婚以后,却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丛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随时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么?一团沼泽?一只巨蟒?谁知道呢?惜梅,我实在走怕了!”宽慧眼神充满迷惑。

  这是第一次宽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听起来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吓到了,这也是多少年来,宽慧再次使用那么沉重的词汇,扣了下来,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签语。

  她握着宽慧的手,仍说不出话来。

  几重屋外,隐隐传来庆祝声,台湾回到中国的怀抱,日本人滚出去!

  战争赢了,是属于男人的胜利。女人呢?她们迎接的又是什么呢?是一具残破的尸体或是一颗残缺的心灵?

  战胜的兴奋心情过后,所要面对的是战后的现实问题。

  社会上一片混乱,赶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毁日本神社……

  ,安藤总督要各界勿轻举妄动,但怎档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后的泄恨情绪呢?

  祖国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两个多月后,大家学唱国歌和“庆祝台湾光复歌”。

  然而战后的台湾,经轰炸、台风、豪雨等天灾人祸,是一片残破;米不足、电不足,物价不断上扬,生活困苦极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动。

  哲夫四处联络投资人,想恢复事业,一切都要从头来。永业回桃园整修被炸毁的布庄,店面开张,却只有黑色的布可卖,而且还会褪色。

  饭吃不饱,心理上也是充满创痛。

  二堂哥阵亡在马来西亚的丛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惜梅娘家算幸运的,大弟从日本归来,二弟军队才出发,战争就结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团聚。

  可是仍有许多没消没息的,让人倚门而望。哲彦就是其中一个。

  照理说,台湾光复了,任务也结束了,哲彦应该归心似箭才对呀!惜梅日日想像着哲彦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每天一早开门就是一个新希望,然而希望变失望,失望变恐惧。家人面面相觑,心里想的是:“哲彦还活着吗?”

  纪仁她更无从问起,一个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说着好玩的,却也不顾人家心焦,连消息都不捎一个,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陆回来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探知哲彦还平安活着,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滞留不归?

  惜梅内心是有苦无处诉,常呆坐在秀里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个寒凉的初冬,敏贞生病,惜梅去拿药,顺便到溪边摘一片敏贞要的红叶。

  她身后有窸窣声,几次回头都不见人影。等她确定那人是跟踪她时,她便站定不定,并且大喝:“你到底是谁?干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从林子间走出一个妇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秀子,她手上还抱着一个层层厚里的婴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兴地迎上去;“你结婚了?竟然没有通知我一声!”

  秀子稍变丰腴的脸颊,带着一点羞怯。她并没有谈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凑过来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可不可爱?”

  孩子长得圆润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张小嘴还嚅动着,他使惜梅想起中圣的婴儿模样。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来逗弄。

  “刚好三个月。”秀子微笑地说,脸上十分满足。

  “三个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离开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么都没提?他只说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没有嫁人。”秀子静静说,把孩子抱回去。

  “什么?”惜梅太过震惊,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结巴说:“没……结婚,那…那孩子呢?”

  “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说,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会有感觉,因为她脑海里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雳的话。哲夫的……,怎么可能?哲夫怎么会做出这种背叛宽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议了!惜梅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事实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圣呢?孩子是不能乱认父亲,但有时要赖也是赖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静。

  “天呀!你们会害死宽慧的!”惜梅心乱如麻。

  “我没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发生。”秀子说:“我爱哲夫,我一直爱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实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没想到……”

  “不要再说了!”惜梅捂着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么,我知道老板娘病了,不能再生,这孩子就当成哲夫的子嗣,替黄家传宗接代。”秀子轻声说:“我甘愿伺候哲夫和老板娘一辈子,只求黄家接纳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还认为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没想到你却如此奸险狡诈。原来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宽慧姊的地位。抢人丈夫,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无耻了吗?亏得我宽慧姊一向对你那么好……”惜梅满腔愤怒,骂到气结,再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要取代老板娘的地位,我甘愿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认祖归宗……”

  秀子脸一阵白一阵红说:“惜梅,求你能谅解,并且成全。”

  “成全?你该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么用?”惜梅忿忿说。

  “哲夫说老板娘病着,他不敢说,所以我来求你帮忙。”秀子哀求着。

  “他不敢说却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说他做事优柔寡断,没有担当,还真不错!”惜梅冷冷地说:“他惹的祸自己解决,这败坏门风的事,我哪里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满脑子都是哲夫的背弃和秀子的忘恩负义,这天下的风波要如何了结呢?!

  她一到店门口,就看见敏贞坐在台阶上等她,她太烦太气,忘了斥责敏贞感冒还吹风,只急急说:“你阿爸呢?”

  “他在书房里。”敏贞拉着她说:“阿母找你,她要你帮她整理……”

  惜梅没有听到她的后一段话,便甩开她的手,往屋后火气腾腾地冲去。

  哲夫正坐在桌前清帐册,抬起那张依然富魅力的脸孔看着惜梅。哼!表里不一、负心绝情的伪君子,她以前还把他当偶像崇拜呢!真是一点也不值!

  “秀子今天来找我,还带着孩子。”她的每个字句都如寒冰。

  哲夫手中的票子散了一地,他站起来说:“你都知道了?”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她一脚踏进去,痛心地说:“宽慧姊哪里对不起你?她持家理家,井井有条;还一次一次坏孕,把健康都牺牲掉了,你所能报答她的,就是在外面讨个小老婆,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惜梅向来敬爱哲夫,这样没有分寸的指责是第一回,但她实在太愤怒了!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讨小老婆。”哲夫焦虑地解释:“那只是一桩意外,我心烦,不小心喝醉了酒,就胡里胡涂……。哪知道秀子就怀孕了,她肚子大了来找我,我才晓得,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

  门口突然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赫然发现面色雪白的宽慧站在那里,旁边是迷惑呆立的敏贞,精致的巾帐绣品掉在她们的脚前。

  “宽慧!”哲夫叫。

  “宽慧姊!”惜梅几乎无法动弹。

  宽慧双眸如利剑般,狠狠瞪了哲夫一眼,转身就走。哲夫追了上去,口里不停地恳切哀求。

  “阿母要找你,所以我带她到这里……”敏贞虽不懂大人吵什么,但也有大祸临头之感。

  惜梅无心理她,只把地上绣品拎起,便匆勿赶到宽慧的卧房外。

  她站在走廊,听着房内忽大忽小的声音。她担心宽慧,这几个月她受尽苦难,好不容易才复原一些,又哪堪丈夫背叛的重击呢!

  “出去!出去!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宽慧嘶声力竭地叫着。

  哲夫拉关门帘,一脸颓丧绝望,他看到惜梅,如逢救星说:“我求你劝劝宽慧,说我是无心的,叫她不要把身体又气坏了……”

  惜梅冷哼一声,就进入帘内。

  宽慧站在窗前,两条泪痕已干,唇抿得死紧。惜梅才要走近,猛地“匡当”一声,宽慧竟把那母子图的镜子摔裂了,散在妆抬上,片片像利刃,在日光下闪着凌厉刺眼的光芒。

  “我终于掉到沼泽,碰到巨蟒,永远不得翻身了。”宽慧由齿缝迸出这些话,带着愤恨,却满是凄凉。

  “宽慧姊……”惜梅不知如何劝慰她。

  “那孩子多大了?”宽慧凝望着碎镜问。

  “三个月。”惜梅忍不住掉泪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去年我不该急着回秀里。我待在大稻埕,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男人若要变,谁也阻挡不了。”宽慧张着枯涩的眼说:“我说秀子怪,原来是怪在这里,她还真志向远大,攀上了老板。而我还亲自扶她一把,给她制造机会呢!”

  “哲夫哥并没有变,他一样疼惜你。他只是酒后乱性,一时胡涂罢了。”惜梅说。

  “一时胡涂?我的人生就要毁在他的一时胡涂,或者说一时贪欢的手上吗?”

  宽慧凄楚地说:“想我一生好强好胜,事事追求完美,想以自己的才德来配合丈夫,结果竟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女工就能吸引他,那我又算什么呢?早知如此,我也又痴又呆,不去空担那才貌双全的美名,也不会有今日的锥心之痛了!”

  “宽慧姊,你别气坏了身体,事情总会有公道的。”惜梅说。

  “公道?惜梅,别傻了!公道怎会轮到我这病奄奄,又生养不出一个儿子的女人身上呢?”宽慧惨惨一笑:“秀子有了儿子,就胜我千倍万倍了。”

  她的眼睛望向惜梅手上的绣品,突然一点示警也没有,她一把抢去,拿了剪刀去撕毁起来。一会儿,曾呕心泣血绣制的桌中帘帐全都被凌肆得惨不忍睹,金银、鹅黄、嫩录、粉红各种颜色,都成美丽的尸体。

  “宽慧姊,你何苦拿这些束西出气呢?这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呀!”惜梅说。

  “心血?”宽慧悲哀地说:“它们的主人都心死血尽了,还留着它们做什么?”

  惜梅无言,试着清理;桌上的碎镜,地上的碎布,即使已彻底损坏,仍散发着凄艳。物何其无辜,人又何以堪呢?

  她不经意回头,看见敏贞躲在门廉外偷看,只露出半边脸,惊吓惶恐中,有着九岁孩子不该有的心碎表情。

  宽慧就闹那么一回,以后整个人则异常冷静。原本瘦弱的身子及苍白的容颜,忽然有了起色,彷佛又回到中圣未死以前那个专心一意的小妇人了。

  她亲自告之玉满此事,口气十分平静。玉满先是大怒,听到有了孙子,语调转软几分,但扬言只要孩子,不要秀子。

  秀子也不是简单人物,她深知“母以子贵”的道理,坚持不肯放弃孩子,一心就是要入黄家门。

  一天深夜在玉满眠床前,她们又谈及此事。

  “那女人软硬都不吃,我真没办法。”玉满叹气说。

  “那就纳她做妾吧!”宽慧淡淡说。

  “这怎么行?”玉满说:“虽然说男人三妻四妾的不算什么,但我们黄家一向家风清白,从来不兴这一套。况且你贤慧有德,没过没错,我一旦允许哲夫娶,不但愧对祖先,也难向你娘家人交代呀!”

  “我怎么无过无错呢?不孝有三,无后最大。阿母,我没给黄家养活一个儿子,已是万分惭愧了。就是被休离,我也不敢怨叹呀!”宽慧说。

  见宽慧说出这种话,一旁坐着的惜梅早止不住心酸,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透进心底。

  “傻孩子呀!我们从来没因为这件事而怪你,更不用说休离了!”玉满动容说。

  “其实从医生说我不能再生起,我就一直想替哲夫娶个妾。如今既然儿子都有了,不正好吗?”宽慧拨开惜梅的安抚说。

  “娶什么妾?自古以来,没有儿子的女人又不只你一个,到时惜梅生了,要过几个都有;不然敏月和敏贞长大了,随便招个婿,生的也是姓黄,你又操什么心呢?”见宽慧不答,玉满又说:“要娶妾也不能娶秀子呀!一个女工去勾引老板,还未婚就生子,这种败德无耻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入黄家门呢?”

  “那您忍心让黄家骨肉流落在外、受人耻笑;让众人骂我黄家绝情寡义吗?”

  宽慧反问。

  这时哲夫由外头走进来,他是来向母亲道晚安的。

  玉满一看到他,劈头就骂:“孽子呀!你阿爸若还在世,不活活被你气死才怪!他一向看重你,哪知你会做出这种事?”

  这几日哲夫不知已被训多少次,解释再多也难弥大错,只有垂首而立。

  “我正在求阿母,让你娶秀子为妾。”宽慧看也不看他说。

  “我不想娶她,而且从无此意。你忘了我是最反对一夫多妻那种封建思想吗?娶她,不等于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急急地说。

  “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如今孩子都生了,还要推卸责任吗?你已经丢了两个儿子,难道这一个也要让他不得认祖归宗吗?”宽慧站起来,厉声说。

  “我……”哲夫一脸悔恨,说不出话。

  “纳她为妾是最好的一条路。”宽慧顿一下又说:“你若觉得有违你的原则,就和我离缘,再明媒正娶去迎接秀子,去过你们一夫一妻的生活。”

  宽慧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决绝。

  “你这是什么话?”哲夫激动地说:“你惩罚我还不够吗?我只不过一时失足,就得背那千斤重的罪名吗?商场上的男人,哪个不逢场作戏一番?我一向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今天只不过一个秀子,就成为千古罪人,要受罚一辈子吗?”

  “我若要处罚你,为什么极力支持秀子进门,甚至甘愿退让呢,”宽慧冷声声:“我还不是为你好,为黄家好。”

  “你不是为我好,你在处罚我。”哲夫驳回。

  “好了!既然宽慧都不计较了,你还吵什么?”玉满说:“现在第一要考虑的就是黄家的骨肉。为了孩子,大家都要委屈,其中的苦谁也比不上宽慧,我心目中她是我唯一的大房贤媳,你唯一的贤妻,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此时此刻,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宽慧轻声道谢,纳秀子为妾的事就决定了。

  惜梅知道她的委屈是钻心蚀骨的,不明白她以后要如何挨下去呢?

  秀子胜利了,她心满意足地进入镇上首富人家。因为名言不正,她也不敢要求太多礼数,只在吉日吉时上坚持。

  这件事在秀里飞快地传着,是台湾光复来的首要大事。在绘形绘影中,都是宽慧出面压制,她的一脸笑意,使乡民和娘家的人都相信,秀子是宽慧选来为黄家传嗣的。

  进门那日,黄家不太热络,一切如常。倒是秀子,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一身新做的粉红洋装及金项链手镯,头发烫得蓬松,真有几分新嫁娘的娇媚及喜气。她很清楚儿子是重头戏,更是红衣红帽包里,金饰满挂。

  哲夫一张臭脸对着,比起来宽慧和气多了。

  新妇拜过祖先、公公牌位,再向玉满及宽慧行跪礼。

  “你现在是黄家的人了,行事不比从前,可别再轻浮随便,坏了黄家的名声。”玉满不客气说:“别家的妾如何,你就如何。哲夫和宽慧仍是老板和老板娘,敏月和敏贞你也要像小姐一般伺候,知道吗?”

  秀子谦卑地应一声。惜梅真不懂,这样没尊严、没地位,一向性傲的秀子怎能忍得?

  参拜完毕,玉满便迫不及待看孩子,并取名秉圣。四个月的婴儿,正当可爱的他,黑灵灵的大眼四处张望时,引来一阵阵逗弄和笑声,总算为今日添点欢乐的气氛。

  秉圣传到宽慧手中,宽慧微笑地审视说:“养得很好,方头大耳很有福气。秀子,以后你就专心照顾秉圣,别的事都不要动,交给惜梅或阿枝嫂就好。对了!以后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宽慧姊就可以。”

  “是,宽慧姊!”秀子高兴地说。

  “敏月、敏贞叫秀子姨,以后要听话,明白吗?”宽慧对女儿说。

  敏月乖巧地喊一声,敏贞却把话堵在喉咙里。

  “你这女孩怎么?连招呼都不会打?”宽慧有些生气。

  “没关系啦!”秀子陪笑说:“我知道敏贞小……,哦!敏贞一向不爱说话的。”

  “不行!不爱说话也要懂规矩。”宽慧严格说。

  “秀……子……姨。”敏贞勉强开口,分成一段段的,气若游丝。

  秀子忙讨好点头。但宽慧的脸色一直没好起来。

  那晚,宽慧把哲夫的床褥衣物搬到秀子的新房,并吩咐新妇和秉圣别踏入东厢房,免得病气会冲煞到他们。

  哲夫将床褥衣物又搬到书房,从此就睡在那里。

  三个人分三处,真不知未来要如何了结呢!

  惜梅知道,宽慧对秀子愈好,内心的尖刀就插得愈深。她不再管家务,对哲夫亦很冷淡,整日就待在东厢房,教女儿读书女红,似乎想弥补以前无暇给予的母爱。

  她精神比原先的好,但食量大量减少,药更是吃完就吐,身体一日日瘦下去。

  因为查不出病,就当产后虚症在疗养,煎药味总不离房内。

  敏贞因前时感冒吹风,咳嗽不止,守川怕会咳成哮喘,也开一堆药给孙女。母女两人倒在一块成了药罐子。

  新历一月一日,日本的新年,台湾人不必在门口插青松、挂草绳和飘白纸了。

  他们大可忽略今日,安心地准备旧历新年,在门板窗条贴红色春联及纸花了!

  哲夫忙着春茶开采,上大稻埕谈生意。秀子带秉圣回娘家,玉满和惜梅、敏月去祖师爷庙祈求哲彦的早归。

  接收的军队驻进以后,很多当年因种种理由去大陆的台湾人都纷纷回来,独不见哲彦和纪仁。

  哲夫用各种管道去打听回来说:“现在大陆也很乱,战争结束,各省的人都急着回家,交通乱成一团,更不用说台湾还要渡海了。那些先回来的不是沿海一带的,就是有任务的。其它人要慢一些。”

  除了等待,也是无计可施了。

  庙里聚集了许多家属也是生死不明的女眷,人人碰面不禁悲叹几句,每个故事都令人酸楚伤感。

  烧完香,玉满携敏月留下来吃斋饭。惜梅因担心家中两个病人,勿匆赶回。

  店面尚未完全恢复,只由一个伙记看着。内屋则静悄俏,连东厢房也不见人影,这么阴冷的天,她们会去哪儿呢?

  惜梅回到屋内换衣服,瞥见窗外有一缕烟飞人林间,她心一惊,不是炊膳时分,莫非失火了?

  她跑到后院,看到宽慧里着大衣,蹲在相思树下,面前一团火堆。敏贞坐在树根上,拿细枝拨火。

  宽慧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往火里扔,引得火舌不断伸长跳动。惜梅眼尖,马上就认出那是哲夫赴日时,与宽慧互诉衷曲的情书,里面有多少动人肺腑的言语呀!

  “宽慧姊,你在做什么?无缘无故干嘛烧信呢?”惜梅急急去抢。

  “留它们何用?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宽慧挡住惜梅的手,最后一封信也卷成焦黑。

  “那可曾是你的宝贝呀!它们曾让你欢笑快乐,曾是最珍贵的,你怎么舍得?”惜梅一阵难过,眼泪掉下来。

  “傻瓜,我留着是等与哲夫白头偕老要看的。如今情分已变,见了伤心。与其虫蛀,不如我亲手烧了它们,化成灰烟,倒也干净。”宽慧望着火焰说。

  “宽慧姊,那信多美呀!”惜梅擦着泪说。

  “是吗?十三年了,我早已忘记,像是前辈子的事了。”宽慧静静说,又转向敏贞:“拿一盆水来浇灭,这些烟也叫人烦,怎么烧不尽呢?”

  敏贞应声而去。

  “这些信真的一点留恋的价值都没有吗?”惜梅问。

  “人都不可靠,何况信呢?”宽慧黯然回答:“但愿你的情书有较好的命运,能够维持长长久久。”

  敏贞用水熄灭火苗,一阵风来,仍有几片灰黑的纸页轻轻渺渺地飞到天际,注定再无觅处。

  刚过元宵节的一个清晨,宽慧一下床就昏倒,黄家忙请永川和宽延来诊脉,依然是严重的血气虚弱,旧有的毛病不断反复。

  “心情要放轻松些,不要胡思乱想。”永川叹口气说。。“你一向很聪明晓事,怎不懂心病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呢?”

  “爸,我懂,我一直很努力在复原呀!”宽慧无力地笑一笑。

  永川和宽延离去后,宽慧躺在床上,整个上午不语。

  中午惜梅送饭来,宽慧吃两口就摇头说:“我真的很努力,但感觉很徒劳,就像我的人生。”

  “宽慧姊,你多吃一些,身体好了,就不会凡事悲观看不顺了。”惜梅耐心劝着。

  “我昨晚梦见阿公,看到他,我内心好舒畅,好象又回到小女孩的时代。”宽慧说:“我想我是活不久了……”

  “宽慧姊!你怎么说这种吓人的话?”惜梅不肯听。

  “惜梅!”宽慧拉住她的手说:“答应我,帮我照顾敏月、敏贞……,还有哲夫。”

  突然门外有人语,惜梅出去看,是哲夫。

  “我刚回家就听说宽慧又昏倒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能着看她吗?”他神情十分担忧。

  “还是老毛病,血气太虚了。”

  惜梅尚未说完,宽慧在里头说:“我身上有霉气,会冲了你的喜气,还是等我病好再看吧!”

  “我有什么喜气?”哲夫已被拒绝太多次,他一急就说:“我才是满身霉气,你除了惩罚我,有没有想过我的苦?你不如拿一把刀杀死我算了!”

  宽慧响应是一连串的咳喘。

  “大哥,你先走吧!我会劝她的。”惜梅忙说。

  接下来的一日,宽慧总是闭目,不愿与人交谈。

  当天夜里宽慧就走了。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几乎没有人相信,因为她还那么年轻,除了伤心,并没有大病痛。

  “宽慧,宽慧,你为什么连最后一句话都吝于给我呢!”哲夫抚尸恸说:“你太残忍,太残忍了……”

  原来,原来宽慧中午所交代的就是遗言了,惜梅哭得肝肠寸断,抱着泣喊妈妈的敏月及敏贞,感叹上苍之不公平,悲宽慧之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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