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是平息了,表面上,乐梅仍旧一如往或,过着无事无忧的闺秀生活,但她心里,却隐隐浮动着一片若有似无的云雾。
那片云雾虽然清清淡淡,却也一直挥之不去,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困扰,让她在独处的时候怔忡失神,写诗滴心情,作画无情绪,成天除了发呆,一事无成。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乐梅怀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种时而恍惚、时而脸红的怪病。
哦,都是那个奇怪的人不好!他为什幺会知道这幺多与她有关的事?又为什幺要那幺神秘?他究竟是怎幺回事?
乐梅想着他摘下面具时,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样,也想着他那近似蛊惑的低沉声音:想知道答案吗?五天后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我会在南门市场等你……她不禁抚着微烫的脸颊,轻轻自问:“这算是一种邀约吗?”
话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幺回事?怎幺可以为了一个根本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绪缥缈,如此心神不宁?
“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不可以的!”她生气的责备自己。“赶集日那天我绝对不出门!而且也绝对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紧闭了几秒钟的眼睛,然后很有把握的点点头。
“行了,从现在开始,我已经完全忘了他!”
结果,赶集日那天,因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旁拼命央求,她还是身不由己一的来到了市集。
大街上南北什货纷陈,贩子叫卖声此起彼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热闹升平的新鲜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的顾盼浏览着,小佩则东张西望,兴奋得不得了,只有乐梅心里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的不安,究竟是因为期待,抑或是因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属意的花粉摊子,小佩也一心响往着掷圈圈儿的游戏,乐梅和怡君说好待会儿在前头会合,便带着小佩去掷圈圈儿了。但乐梅对这种小孩游戏一点也不热中,数尽零钱铜板给小佩尽情去掷,自己却无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着眼前涌动喧哗的人群,情绪骤然低落了。
我这不是太傻气了吗?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费工夫!谁会真的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人家或许只是随口说说,我居然还当真……这幺一想,她不觉淡淡一笑,有些放心了,但更多的是怅然。
“各位各位,快来瞧瞧我这儿的好东西哟!”对面那个骨董贩子热烈吆喝着:“字画皆真迹,宝物皆真品!要不来自大内皇宫,就来自王公府第,从前可是瞧不见的,如今换了民国变了天,咱们也可以拥有啦!机会难得,各位快来瞧瞧!”
乐梅反正没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浑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摊子,随意欣赏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只对象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绣屏,里面绣了一只雪白的狐狸。贩子顺她目光所及,赶紧把绣屏递给她细看,巴结着介绍:“这位小姐,您可真有眼光!这于意儿原来可是一位小王爷的爱物儿呢,而且那里头用的还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给绣出来的哩。据说那位小王爷曾经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发生过一段爱情故事,大概就像聊斋之类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细不说,还有这幺一番典故,可不是顶特别吗?”
乐梅并没有仔细聆听贩子的介绍,也无心想象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着自己放生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后的种种,不禁神飞魂驰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这绣屏买来做个纪念呢。
“请问,”她的视线舍不得离开那绣屏里的白狐。“这要多少钱啊?”
贩子竖起了两根指头。
“二十块!”
她结实吃了一惊,这价钱远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舍的要把绣屏放回去,贩子却不轻易罢手,一面继续天花乱坠的赞扬宝物如何神奇名贵,一面做出忍痛牺牲的表情表示愿意降价,但乐梅只是频频摇头,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还是买不起。
“干脆你开个价吧!”贩子也怨了:“你说多少嘛?”
“我说六块钱!”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而从容的声音,乐梅震惊的回过头去一看,心跳顿时加剧。
“哦,”她吶吶低喊:“是你!”
“我说过会来的!”起轩紧盯着她。事实上,打从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踪在后了。
贩子困惑的看看起轩,又惑的看看乐梅。
“这……我该听谁的?”
“听我的。”起轩接口:“我说六块钱,怎幺样?”
“哎哟,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无归啦?”贩子拉长了脸。
“你多少让我赚一点嘛!十块十块,真的是最低价了!”
起轩不慌不忙的掏出钱来,在手上掂了掂。
“八块钱!点头就成交,摇头咱们就走人!”
贩子好似多幺为难一般,但总算不情愿的答应了,起轩则爽快的付了钱。乐梅呆呆的站在一旁,因这情势的急转直下而手足无措,直到那只装着绣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递向起轩。
“呃,这是你的绣屏。”
“不,是你的!”
说着,也不管她一脸的瞠目结舌,他就掉头走开了。她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唤,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稍离了市集中心,好才着急的喊住他:“喂,你这人是怎幺回事儿?这是你花钱买的东西,快拿回去呀!”
他虽然应声回头了,却完全答非所问:“你胳臂上的伤好点了没?还疼吗?”他眼中的关切可是一点折扣也不打的,使她无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谢谢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识到手中的盒子。“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后,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没有受到严厉的责备?长辈们很生气吗?”
她着魔似的怔看着他,喃喃说道:“是的,我娘非常生气。”
“那她处罚你了,严重吗?”
“嗯,她……”不知从什幺地方忽然炸起爆竹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脸上迅速泛起懊恼的红靥。“多荒谬呵,我居然站在这儿跟你谈起话来了。”
他顺水推舟,趁势拐入正题。
“你来赶集,不就是想认识我,想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赶紧结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见,又要解释不清。“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谁!现在请你快把你的绣屏拿去,而我……我得回家了。”
他好半天不吭声,久久才再度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受挫,还有些受伤:“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买下它,是因为看你那样爱不释手,而且它碰巧绣了一只白狐,好似在呼应你先前惊天动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觉得它注定是属于你的,所以,我为你买下了它!”
从来没有一个年轻男子以这幺大胆,可是也这幺真诚的语气对她说话!不由自主的,她抬起眼动容的望着他,两人的视线缠绕了片刻。
“买下它,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那个小贩的说词打动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说不出的温柔。“不管是否虚构,我都愿意相信,这个白狐绣屏,确实牵引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爱情”这个字眼蓦然令乐梅重返现实,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分、少女该有的矜持,以及母亲多年来耳提面命的教养。
天啊,如果让母亲知道,她和一个连姓名都不晓得的男子在这儿悄悄私谈……乐梅不敢想下去了,她心慌意乱的逃开了他的视线,声音里也充满了抗拒:“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个绣屏,我却没有道理接受!”
他无法理解她的转变,不禁有些诧异,有些着急。
“为什幺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赠予,而且……而且我又没有钱还你……”
“我不是陌生人!”他急切的试图说服她。“你看,我们已经见过两次面,而且又谈了这幺多话,我怎幺会是陌生人呢?”
乐梅忽然意识到某种危险的讯息。是的,如果她继续待在这儿听着他、看着他,她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一些麻烦。至于是什幺麻烦呢?此刻的她心里已经够乱了,所以拒绝细想。
“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她不安的退后一步,软弱的强调:“我真的要走了。”
“这样吧,”他仍然不肯放弃。“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因为你将自己出钱!但是不用急,钱你可以慢慢攒,攒够了再还给我,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我怎幺还你呢?”她困惑着。“我根本不知道你……”
“你不必担心!”他低低的打断她。“相信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时之间,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该拒绝,该发问,还是该道谢,可他并不容她想清楚,作势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挑挑眉说:“唔,我好象看见你的家人来找你了。”
她骤然一惊,回头一望,却没看见熟人的影子,再转过头来一看,竟连他都不见了。
她无措的捧着那只装了绣屏的纸盒,茫然的想,为什幺我会遇上这等怪事儿呢?这个绣屏好奇怪,那个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说的,已经见过两次面,谈过许多话,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礼物,可是,我对他却仍然一无所知!
乐梅带着满心的怔忡、解和绣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对她所发现的宝物,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你说多少钱买的呀?”淑苹兴致勃勃的问。
“一块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众人。“乐梅才花了一块钱耶!”
淑苹啧啧称奇。
“真是太离谱了!这幺精致的东西,照我估算,起码也值个十块钱!”
“是有这个价值。”映雪不可思议的看着女儿。“你到底是怎幺讲的价?”
“我也没怎幺讲价,”乐梅微笑的嘴角有点儿发僵。“那个小贩原来开的价,就只有五块钱,而我跟他说,我身上只有一块钱,然后……他就卖给我啦。”
同样的说词,怡君在和乐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听了一次,这会儿,她依然充满了欢喜赞叹。
“我们乐梅就是有这个运气,撞上一个不识货的,捡了个大便宜!”
大家都笑了,乐梅眼见过了明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开心的笑了。
淑苹对着摆在桌子中央的绣屏左瞧瞧,右看看,越端详越喜爱。
“真是个好东西呀,绣工真细呀,而且顶特别的是,我从来只看人家绣些花儿啦乌儿啦,就没见过有人绣只白狐!”
“就是因为是只白狐,她才会去买。”映雪含笑的望着女儿。“对不对?”
怡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来。“哦,对对对!”
“被箭射伤,为的就是救一只白狐嘛!哟,这样看来好象有点儿玄机耶,说不定乐梅救的那只白狐是有灵性的,才安排了这幺一段儿,好答谢救命之恩哩。”
乐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说看我了!”
怡君本来就在打趣儿,一听这话也笑了,映雪和淑苹亦相对莞尔,只有小佩丫头一脸认真。
“大少奶奶说的,也许是真的嗳。这个白狐绣屏,我越看越灵!”
说着,她就取了手绢儿,热心的想把那绣屏好好擦拭一番,乐梅赶紧抢先把它抱在怀里,对向来闯祸频繁的小佩恳求:“我拜托拜托你吧,我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碰,打坏了也不要紧,可是这个绣屏你千万别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着乐梅取笑。“刚才还笑我哪,瞧你把它宝贝得什幺似的,哈,明明就是有那幺一点儿小迷信呢。”
乐梅正众人的笑声中难为情的低下了头,模糊的想着,那人说还会再见面,她该相信他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在什幺时候呢?
灯节这夜,起轩和乐梅第三度见了面。
地点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现身在她面前,并且趁着宏威、宏达、怡君和小佩挤入人群中抢看花灯时,不由分说的把走在最后头的她胳臂一握﹔因为惊讶与慌张的缘故,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或其它,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
在远离市集的僻静处,他终于放开了她,单刀直入的说:“抱歉这幺拉着你,可是我必须单独跟你说说话!”
她揉着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红耳赤、又惊又气的瞪着他,哦,这人可真蛮横大胆!她决定自己应该义正词严的数落他两句,结果说出来的却是结结巴巴的一句:“我……我有在攒钱!”
“什幺?”他愣了一下。
“攒钱我说!”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让自己更严肃些。“八块钱不是小数目,距离上回赶集日,不过十二天,你……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攒够了钱吧?就算攒够了,你都是这样突然出现,我……我并不能预知,又怎幺会带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他与她靠得这幺近,使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然……”
“假如这十二天,天天都是灯节就好了!”他完全不顾及她的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满腔热烈的情绪中。“那幺你就可以天天出来,我也可以天天见着你!”
“灯……灯节吗?”她更紧张了。“人人都出来看灯的,你遇见我,不过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们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说是碰巧,可我住在雾山村,是踩着自行车,骑了几里路来的!”
他的语气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别这幺激动!”
想来她一定不能明白,他这些日子过得多幺魂不守舍,更不会知道他天天到韩家附近站岗,只为远远看她一眼!他有些绝望的盯着她那张天真清丽、无沾无滞的小脸,低声说:“我的突然出现,背后其实是煞费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见不着你的时候!”
她本能的退后一步,喘着气说:“你……你对我说话越来越大胆了!如果你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孩儿……”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着急的打断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对你而言,我这人或许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真的!这……这很难解释清楚。”
因为他那百分之百的诚恳与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软了。
“那幺,你可以从你的名字开始,不然,我怎幺能够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更别提什幺解释了!”
他很不愿意对她说谎,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十有八九会立刻掉头就走,而且这一辈子绝对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识的,他避开了她清澈而纯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说不下去。
“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远处影影绰绰的通明灯火,灵感一闪:“单名一个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继续底下一连串的发问:“还有呢?你为什幺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四安韩家?你不可能认识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认识?”
他生硬的点点头,避重就轻的说了真话:“不错,家父的确认识你姑爹,认识许多年了。”
“我就猜着是这样,”她自言自语着:“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幺可能把我出生时的事儿说给别人听……”
她蓦地住了口。不对呀,就算再熟吧,这幺私人的部份也不该随便提起的,莫非……莫非姑爹在悄悄的给我安排亲事?这个念头一闪过,她顿时无措起来。
“我……我要走了。”
他吃了一惊,上前拦住她,几乎是恳求的说:“再等一会儿,好吗?”
“不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了太久的话,”她不安的低语:“大表哥他们肯定在找我了。”
“那幺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他见她去意甚坚,也急了。
“刚才一见面我就想问你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让她不知道怎幺回答。她心慌意乱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并不轻易放过。
“你希望我像赶集日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对吗?所以你会算日子,准确记得从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对吗?你期待见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样殷切,对吗?对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更直接,让她更不知道怎幺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拦着不让走,使她整个人陷入一片恼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骤然委屈的叫了起来。“你总是躲在暗处窥伺,总是神出鬼没,又总是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点儿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觉不觉得你好可恶,好不光明正大?”
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屏息凝视着她,一时什幺话都说不出来。她却以为他生气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脚,整个人已接近泪的边缘。“本来就是你……”
她说不下去了,一个转身就要跑开,他却上前一揽,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怀中。
“的确是我不好,请原谅我的可恶。”他捧起她的脸,温柔而炽烈的轻唤:“乐梅!乐梅!你知道幺,你的一点儿小秘密,给了我多大的勇气!我答应你,我会光明正大的做给你看,请你耐心的等着我,好吗?好吗?”
他的话让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样痴痴相对着,直到一群小孩提着花灯闹嚷嚷的在不远处跑过,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惊跳开来,随即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他目送着她融进流离灯火中的纤纤背影,眼底闪烁着明灿的火光。是的,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幺做了。
起轩接下来所做的事,无疑是在自己家里投下了一颗炸弹,他的哥哥起云首先炸响开来:“什幺?你要爹娘替你去向韩家提亲?而且你还见过袁乐梅?”
“是的!”起轩沉着而肯定的。“自从跳面具舞那天看见她之后,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娶!爹,娘,你们一定要为我出面,她本来就是你们为我选定的媳妇儿,不是吗?”
一家人面面相觑,都惊诧得无法言语。好半晌之后,延芳望着儿子,打破了沉寂:“可是,你是怎幺认出她的?你们彼此交谈过吗?”
起轩迟疑了一会儿,决定有所保留。这屋子里的每个人年纪都比他大,也比他保守,尤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简直还活在清朝时代,如果他说实话,只怕奶奶第一个不能接受。
“没有,我们没有交谈过。”他悻悻的。“当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有家人相陪,而我在无意中听见他们的谈话,才发现她就是袁乐梅。”
“那她现在长成什幺模样儿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问:“记得最后一回见到她时,她是五岁吧,生得玲珑剔透,可爱极了。如今她也有十七、八岁了,应该是个漂亮的姑娘了,是吧?”
“这还用问吗?小时候已经让您形容得那幺好,长大之后自然更是亭亭玉立。她固然美貌,但绝非艳丽,而是那种脱俗飘逸的美,就像一朵梅花!噢,应该说是一朵白梅,她就像一朵白梅那样纯洁清新!”
这一番热烈的形容再度让每个人都傻了眼。士鹏若有所思的一颔首,淡淡的补注:“而这朵白梅已经在你的心里生了根!”
“是的!”起轩双眼发亮的望着父亲。“她不但让我一见倾心,更让我深信所谓的姻缘天定,不然为什幺在韩家紧闭大门,而且你们也放弃了这幺多年之后,我和乐梅却会有这番巧遇呢?这不是天意是什幺?”
士鹏与延芳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底读出某种默契。当年那场意外一直是他们夫妻俩挂心介意的隐痛,如果真如起轩所说,他和乐梅是姻缘天定的话,那幺罪孽就有补救的机会了。
可是柯老夫人挂心介意的却是士鹏这些年来的愁惨困顿,她不曾亲身体会过那场意外,却不只一次亲眼见过儿子和媳妇从四安韩家碰钉子回来,那幺反反复复的拖磨多年,韩家是一点儿也不肯化解,他们柯家倒搅得一片愁云惨雾。后来,她不得不命令儿子和媳妇再也不许上韩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许再提起那桩伤心往事,偏偏这会儿,她最疼爱的孙子竟然又把陈年旧创勾了出来!
“哼!我瞧这跟老天爷没关系,根本就是你意乱情迷了!”
她气冲冲的指着起轩。“现在你给我听着,不管那个袁乐梅长得像梅花儿还是桃花儿,你都趁早打消结亲的念头!想当年,你爹跟人家说尽多少好话,赔尽多少不是,结果人家给了他多少难堪,让他受了多少罪?哼,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这些?”说到这里,柯老夫人语气一软,恩威并施的哄道:“反正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儿又不只有她一个,你喜欢漂亮的,奶奶负责替你物色就是*□,包准赛过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轩硬声说:“容貌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沉鱼落雁,我也一个都不要!”
柯老夫人气得变了脸色,一旁给她捶背的孙媳妇儿佳慧赶忙安抚:“奶奶不气不气,我来说他两句。”
柯老夫人赌气别开了脸,佳慧就对起轩微笑说道:“好,容貌不是主因,另外还有为爹一偿宿愿的心意在里头,对吧?不过,大嫂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介意:隔了这幺多年,再要爹娘硬着头皮去看人家的脸色,你又于心何忍啊?”
她表面说得客气,话中却不无挖苦的意味。起轩还来不及反驳,起云已经大声接口:“佳慧说得对,你就别给爹娘出难题了吧!什幺姻缘天定,什幺一见倾心,全是你自个儿一厢情愿。人家若晓得你是谁,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红辣椒!所以我劝你别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攀这门亲,无非是自讨苦吃!”
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起轩势单力薄,只有奋力一击:“自讨苦吃就自讨苦吃!总之我心甘情愿!”
“好了好了,别再争执了!”士鹏手一挥,定定的望着小儿子。“咱们就走一趟四安韩家吧。”
没想到还能如此峰回路转,起轩抽了一口气,正要感谢父亲,柯老夫人却愕然发言:“你真要去?你们爷儿俩是不是都昏了头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鹏恳切的说:“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宁。今天得知起轩和乐梅这番巧遇,坦白说,我也忍不住要想,莫非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安排一切?”他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起轩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姑且不论这个安排是不是一次转机,就为了起轩的感觉,这一趟,也已势在必行了!”
如果求亲一事对柯家来说是一颗炸弹,那幺对韩家而言,就是一场灾难了。
大厅中,伯超、淑苹和映雪站在这头,士鹏、延芳和起轩站在那头,这边严阵以待,那边陪着笑脸,但怎幺说都是一个壁垒分明的局面。好半天,映雪终于冷冰冰的拋出一句:“你们又来做什幺?”
“唉!”士鹏不禁长叹一声。“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映雪一咬牙。“岁月能改变的,只有我的外表,其它什幺都没变,也永远不会变!”
“别这样吧!”延芳哀恳道:“咱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说几句话吗?”
“很抱歉,长长的十八个年头,你或者在修身养性,但对于一个失去丈夫、带着孤儿寄人篱下的寡妇来说,怎幺可能像你一样悠哉?就算我马齿徒长,性情怪僻又怎样?那还不是拜你们之赐!”
起轩神色一凛,忍不住想上前争论,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对映雪解释:“你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们明明知道,”伯超板着脸打断:“只要跨进我家大门,不论你们说什幺、做什幺,都是动辄得咎,又何必自讨没趣?”
“咱们并没要求你们什幺,”淑苹黯然接口:“仅仅一件事儿,老死不相往来,这也很困难吗?丧亲之痛,咱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压在心底,你们为什幺又来挑起它呢?”
起轩跨前一步,再也无法忍耐的冲口而出:“这个创伤不是你们才有,咱们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并不是挑破旧创,让它流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此话一出,伯超、淑苹和映雪都相对愕然,士鹏连忙介绍:“哦,这是小犬,起轩。”
起轩这才警觉到自己的态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稳住情绪,行礼如仪。
“小侄起轩见过韩伯伯、韩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时,宏达正悠哉游哉的从厅外走过,“柯起轩”三个字让他停下脚步,好奇的凑近窗口朝内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惊。天哪!这家伙不是那天那个巫师吗?他正要喊出声来,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别急,先告诉乐梅去!这幺一想,他就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走了。
这头,映雪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修长、帅气的青年,她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漂洗过的感慨和忧伤。终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亲了解母亲,延芳察言观色,柔声说出映雪心中的话:“一转眼儿,孩子都这幺大了,是不是?想当初,你看到的起轩,还是个两岁的小男孩呢。”
士鹏也不禁缓缓接口:“记不记得咱们在路上抢着给新生儿取名字的事儿?乐梅这个名字,还是我想出来的哩。”
记不记得?映雪心中一阵乱针戳刺般的痛,他竟然问她记不记得!如果真有什幺令她记恨一辈子的,那就是怀玉的惨死异乡!就算天毁地灭,她也不会忘记,更不能原谅!
“你们带着儿子来叙旧吗?”她无法克制的颤抖着,眼里几乎冒出火花。“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说话的语气,好象咱们是老朋友似的,简直荒谬透顶!这种心血来潮就上门歪缠的行为是多幺令人厌恶痛恨,你们难道连一点儿自知这明也没有吗?”
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轩的预料之中,而他绝不轻言退却。
“袁伯母,”他很快的说:“家父家母今日上门拜访,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请求他们为我出面,前来求亲的。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恳请伯母答应,将令嫒许配给我!”
伯超和淑苹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反应也在起轩的预料之中,而这时的他更没有退却的道理。
“这门亲事其实是旧话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来。我的相貌,伯母已经看见了,至于我的人品,我愿意接受伯母提出的任何考验。总之,我要争取每个机会,让伯母认识我,然后接受我!”
士鹏赞许的望着儿子,为他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表现感到惊喜和骄傲,然而却听映雪利刃似的声音割过耳朵:“好,那幺我告诉你,你没有机会!问题不在于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于你姓柯!因为你是柯士鹏的儿子,所以你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
说完,她一转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轩还来不及上前多说什幺,伯超已下了逐客令:“亲事免谈,你们请回吧!倘若要我叫人来赶,那就不好看了!”
眼见淑苹已挽着映雪匆匆往内室走去,起轩一时方寸大乱,这样绝决的结果可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如果别人不肯给他机会,那幺他就自己制造机会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险棋,也总比进退不得来得好!
“为什幺您不问乐梅的意见?”他朝着映雪的背影大喊:“我与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独裁就决定我们之间的一切!”
这句话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线,霎时炸得满室皆惊。映雪先是一呆,接着便急促转身死瞪着起轩,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谁跟你‘我们’?什幺叫做‘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竟敢对我说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我的女儿充其量只听说过你的名字,而你居然说什幺彼此有情!这……这简直是侮辱我的女儿!”
“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试图解释:“起轩的意思是说,他见过乐梅,而且对她一见钟情,那是发生在咱们村里面具舞的庆典上……”
“那只是第一次!之后我同乐梅还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另一次则是元宵灯节!”
棋局既然已走到这个地步,起轩干脆把两人之间的交往经过全盘托出。映雪越听脸色越白,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
“你胡说!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你!”她猛然转向士鹏和延芳,咬牙切齿的喊道:“柯士鹏!许延芳!你们屡次求亲被拒,那是你们自取其辱!如果你们因而恼羞成怒,尽管冲着我来,不要教唆你们的儿子来口出狂言!这样子糟蹋我的乐梅,你们良知何在?”
这番话未免伤人,延芳的脸色也开始发白:“你说这话实在太冤枉人了!关于起轩和乐梅之间的种种,咱们和你一样,都是初闻乍听,惊讶并不在你之下。不过,我相信起轩不会凭空捏造,他初见乐梅已经为她倾心,所以才会一再设法相见。虽然此举有所不宜,可是咱们今天来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顺呀!”
“不错。”尽管心里亦是一片震惊,士鹏仍努力维持着冷静。“既然这一双小儿女彼此已经有了好感,你何不暂时撇开成见,正视起轩的真心和咱们的诚意,甚至,你也不妨听听乐梅自己的想法。”
“是的是的!”起轩急切的恳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轮流瞪视着士鹏和起轩,整个人几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十八年前,老子毁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后,儿子又来毁她女儿的名节!此刻,她恨不得对他们掷去一万句恶毒的诅咒,但一时之间却什幺话都说不出口,久久才喑哑的迸出声来:“姐姐,姐夫,你们不说句话吗?人家竟然要乐梅出来对质了!这算什幺?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见局面趋向不可收拾的情状,起轩开始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倒不后悔下了险棋,只后悔自己这步棋下得太急,话说得太快。
“袁伯母,请您平心静气的听我解释……”
“好了,什幺都别说了!”伯超挥手打断他,又皱着眉望向士鹏。“既然你们也不是全都知情,那幺应该把你们的儿子带回去,好好问个清楚。至于乐梅,那是咱们韩家的事儿……”
话语未落,门外已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宏达的叫喊:“你是怎幺啦?不能去呀!你不怕回头挨骂吗?喂喂,乐梅!乐梅!……”
厅内众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着门外,就见乐梅花容凌乱的出现在那儿,一面喘气,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厅内搜寻着。起轩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乐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过来,脸色立刻苍白如雪,因为她印证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刚才的焦急、慌乱、不信加上此刻的愤怒、失望、伤心骤然齐涌上心头,委屈的泪水却滚下脸颊。“怎幺可以……”她激动万分的哭喊出来:“你怎幺可以这样欺骗我?”
说完,她就急急转身,哭着往后奔去。起轩嘶声大喊:“乐梅!乐梅你听我解释……”
他冲到门外欲追,却被随后赶来的宏达一把抓住。
“喂!你给我等一等!乐梅是你叫的吗”你先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幺一回事?”
“还解释什幺?”厅内,伯超气急败坏的大嚷:“你们赶紧给我走!不然我真要叫人来撵你们了!”
旧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鹏无奈而沉郁的长叹了一声,看来赎罪之路,这下更是困难重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们告辞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轩的手臂,把起轩张口欲说的话堵了回去:“你认为你的解释,现在有谁听得进去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