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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 第九章
作者:琼瑶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没有多久,他们到达那小小的渔村了。

  这儿是个典型的,简单的渔村,整个村庄只有一条街道,两边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围墙,在那围墙上,挂满了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渔网,几个年老的渔妇,坐在围墙边补缀着那些网,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篮一篮的鱼干,在那儿吹着风。

  今天没有下雨,但是,天气是阴沉的。雨,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到。俞慕槐穿著一件蓝灰色的风衣,站在海风中,有股特别飘逸的味道。羽裳悄悄的打量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他与她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相近,如此的相依。他挽着她,把她的手握着,一起插在他的口袋里,海边的风,冷而料峭。

  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渔村,离开了渔村,他们走向那岩石耸立的海滩。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岩石,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海浪浸蚀,变得如此怪异,又如此壮丽、嵯峨。他们在岩石中走着,并肩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海,听着那喧嚣的潮声。

  她觉得如此的喜悦,如此的心境清明,她竟想流泪了。

  他找到了一个岩石的凹处,像个小小的天然洞穴,既可避风,又可望海,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凝视岩那海浪的奔腾澎湃,倾听着那海风的穿梭呼啸。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

  半晌,她才低问:“为什幺带我到这儿来?”

  他转过头注视她。

  “海鸥该喜爱这个地方。”

  她不说话。这男人了解她内心的每根纤维!

  风在吹,海在啸,海浪拍击着岩石,发出巨大的声响。偌大的海滩,再也没有一个人。他们像离开了整个人的世界,而置身在一个世外的小角落里。他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对望着,长长久久的对望着。一任风在吹,一任海在啸,他们只是彼此凝视着。然后,一抹痛楚飞上了他的眉梢,飞进了他的眼底,他捏紧了她的手,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沉痛而喑哑的迸了出来:“羽裳,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你为什幺要把我们两个都置身在这样的痛苦与煎熬里呵!”

  泪迅速的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以为……”她呜咽着说:“你根本不爱我!”

  “你真这样‘以为’?”他狠狠的责备着,眼睛涨红了。

  “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连慕枫都知道我为你发疯发狂,你自己还不知道?!”

  “你从没有对我说过,”她含泪摇头。“你骄傲得像那块岩石一样,你从没说你爱我,我期待过,我等待过,为了等你一个电话,我曾经终宵不寐,但是,你每次见了我就骂我,讽刺我。那个深夜的散步,你记得吗?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可以为你死,但是,你却告诉我不要认真,告诉我你只是和我玩玩……”

  “那是气话!你应该知道那是气话!”他叫:“我只是要报复你!你为什幺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我?你为什幺不告诉我你就是渡轮上的女孩?你为什幺不告诉我你就是叶馨?为什幺你一再捉弄我?为什幺?”

  她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半晌,她抬起头来,泪痕满面。

  “在渡轮上第一次相逢,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轻声说。

  “那晚我完全是顽皮,你查过我的历史,当然知道我一向就顽皮,就爱捉弄人。没料到你整晚都相信我的胡说八道,后来,我没办法了,只好溜之大吉。在新加坡二次相逢,我告诉过你,那又是意外。整整一星期,你信任我,帮助我,你憨厚,你热情,你体恤……”她闭闭眼睛,泪珠滚落。“那时,我就爱上了你。我不是一再告诉你,我会来台湾的吗?但是,返台后,我失去了再见你的勇气,我怎能告诉你,我在新加坡和香港都欺骗了你?我没勇气,我实在没勇气,干是,我只好冒第三次的险,这一次,我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你面前的,真正的我,杨羽裳。”

  “我曾试探过你,你为什幺不坦白说出来?”

  她悲切的望着他。

  “我怕一告诉你,我们之间就完了!我不敢呀!慕槐!如果我不是那幺珍惜这份感情的话,我早就说了!谁知越是珍惜,越是保不住呀!”

  他叹口气,咬牙切齿。

  “慕枫说得对,我是个傻瓜!”他的眼眶湿了,紧握住她的手臂:“那幺,那个早晨你为什幺要和欧世澈作出那股亲热样子来?你知道那早我去你家做什幺的吗?我是去告诉你我的感情!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爱意,我是去请求你的原谅……”“你是吗?”她含泪问:“你真的是吗?但你什幺话都没说,劈头就说你抱歉‘打扰’了我们,又说你是来看我父母的,不是来看我的……”

  “因为那个欧世澈呀!”他喊:“你穿著睡衣和他从卧室里跑出来,我嫉妒得都要发疯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可是我和欧世澈什幺关系都没有呀!”她说:“他在卧室门口叫我,我就走出来看看,我在家常常穿著睡衣走动的呀!”

  他瞪视着她:“那幺,你为什幺告诉我欧世澈是你的未婚夫?”

  “你可以报复我,我就不能报复你吗?”

  “这幺说,我们是掉进了自己的陷阱,白白埋葬了我们的幸福了?”他说。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太狠,羽裳,你该给我一点时间,你不该负气嫁给欧世澈!”

  “我给过你机会的,”她低声说:“那天夜里,我一连打过三次电话给你,记得吗?我要告诉你的,我要问你一句话,到底要不要我?到底爱不爱我?但是,你接了电话就骂人,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啊,我的天!”俞慕槐捶着岩石。“羽裳,我们做了些什幺?我们做了些什幺呵?”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

  “我们为什幺不早一点说明白?为什幺不早一点谈这篇话?为什幺要彼此这样折磨?这样受苦呵!”

  她低叹一声。

  “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她幽幽的说:“我要强,自负,骄傲,任性……这就是我的报应,我要用一生的痛苦来赎罪。”

  “一生!”他喊,抓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的面孔发红,他的眼睛热烈。“为什幺是一生?”他问,兴奋而颤栗:“我们的苦都己经受够了!我们有权相爱,我们要弥补以前的过失。欧世澈并不爱你,你应该和他离婚,我们重新开始!”他热切的摇撼着她:“好吗?好吗?羽裳,答应我,和他离婚!答应我!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大好的时光和前途!我会爱你,我会宠你,我会照顾你,我再也不骄傲,再也不和你呕气!噢,羽裳!求你答应我,求你!和他离婚吧,求你!”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满眼漾着泪。

  “你怎幺知道他不爱我?”她问。

  “别告诉我他爱你!”他白着脸说:“如果他爱你,昨夜你不会一个人在家,如果他爱你,他不该允许你这样消瘦,这样苍白!如果他爱你,他现在就应该陪你坐在这岩石上!”

  她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跪在他面前,她轻轻的用嘴唇吻了吻他的唇。

  “你对了!”她坦白的说:“他不爱我,正如同我不爱他一样。”

  “所以,这样的婚姻有什幺存在的价值?一个坏鸡蛋,已经咬了一口,知道是坏鸡蛋,还要把它吃完吗?羽裳,我们以前都太笨,都太傻,现在,是我们认清楚自己的时候了。”

  他热切的望着她,抓紧了她的双手。“羽裳,告诉我一句话,你爱我吗?”

  “我说过,”她轻悄的低语:“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爱上你了,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那幺,羽裳!”他深深的喘了口气:“你愿意嫁给我吗?”

  泪珠滑落了她的面颊。

  “为什幺在半年以前,你不对我说这句话?”她呜咽着问。

  “该死的我!”他诅咒。“可是,羽裳,现在还不太晚,只要你和他离婚,还不太晚!羽裳,我已不再骄傲了,你知道吗?不再骄傲,不再自负,这半年的刻骨相思,已磨光了我的傲气!我发誓,我会好好爱你,好好照顾你!我发誓,羽裳!”

  “唉!”她叹息。“我也变了,你看出来没有?我也不再是那个刁钻古怪的杨羽裳了!假若我真能嫁你,我会做个好妻子,做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好妻子,即使你和我发脾气,我也不会怪你,不会和你吵架,我会吻你,吻得你气消了为止。真的,慕槐,假若我能嫁你,我一定是个好妻子!”

  “为什幺说假若呢?”他急急的接口:“你马上去和他谈判离婚,你将嫁我,不是吗?羽裳?”他发红的脸凑在她面前,他急促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回答我!羽裳。”

  “慕槐,”她蹙着眉,凝视他。“事情并不那幺简单,结婚容易,离婚太难哪!”

  “为什幺?他并不爱你,不是吗?”

  “三年的投资,”她喃喃自语。“他不会放弃的!”

  “什幺意思?”他问:“你说什幺?”

  “他不会答应离婚的,慕槐,我知道。”她悲哀的说,望着他。

  “为什幺?为什幺他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

  “我是他的金矿!”

  “什幺?”

  “我是他的金矿!”她重复了一句:“像世澈那种人,他是不会放弃一座金矿的。”

  他瞪视着她。

  “羽裳,”他摇摇头。“不会那样恶劣!”

  “你不了解欧世澈。”她静静的说:“他知道我爱的是你,他从头就知道。”俞慕槐怔了好几分钟。

  “哦,天!”他喊,跌坐在岩石上,用手抱住了头。

  风在呼啸,海在喧嚣,远处的天边,暗沉沉的云层和海浪连接在一起。天,更加阴暗了。

  他们坐着,彼此相对。一种悲哀的,无助的感觉,在他们之间弥漫,四目相视,惨然不语,只有海浪敲击着岩石,打碎了那份寂静。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骤然的抬起头来。

  “羽裳,你和以前一样坚强吗?”他坚定的问。

  “我不知道。”她犹豫的回答。

  “你知道!你要坚强,为我坚强!听到吗?”他命令似的说。

  “怎样呢?”她问。

  “去争取离婚!去战斗!为你,为我,为我们两人的前途!去争取!如果他要钱,给他钱!我有!”

  “你有多少?”

  “大约十万块。”

  她把头转向一边,十万块,不够塞世澈的牙缝啊!再看看他,她知道他连十万都没有,他只是想去借而已。她低下头,凄然泪下。

  “别说了,我去争取!”她说。

  他抱住她,吻她。

  “马上吗?”他问。

  “马上!”

  “回去就谈?”

  “是的。”

  “什幺时候给我消息?”

  “我尽快。”

  “怎幺样给我消息呢?”

  “我打电话给你!”

  他抓紧她的肩膀,盯着她:“你说真的吗?不骗我吗?我会日日夜夜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的!”

  “不骗你!”她流着泪说:“再也不骗你了!”

  “只许成功!”他说。

  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

  “慕槐──”她迟疑的叫。

  “只──许──成──功!”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她含泪点头。

  他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

  风在吹,海在啸,他们拥抱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远远的天边,有一只海鸥,正孤独的飞向了云天深处!

  晚上,杨承斌坐在沙发中,深深的抽着烟,满脸凝重的神情,对着那盏落地台灯发怔。杨太太悄悄的注视着他,递了一杯热茶到他面前,不安的问了一句:“承斌,你有什幺心事吗?”

  杨承斌看了太太一眼,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

  “这两天见到羽裳没有?”他问。

  “前两天她还来过的,怎幺呢?”

  “她快乐吗?”

  杨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不,我不觉得她快乐,”她低声说。“她很苍白,很消瘦,我本来以为她有孕了,但她说根本没有。”她望望杨承斌。

  “怎幺呢?有什幺事吗?”

  杨承斌重重的吐着烟雾。

  “你知道,今天世澈又到我办公厅找我,调了十万块的头寸,这一个月来,他前后已经调走三十几万了,他暗示羽裳用钱很凶,又说羽裳对他期望太高,希望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一样有本领。于是,他暗中把那贸易公司的几宗大生意都抢了过来,要自己私人成立一家贸易公司,那公司也怕他了,最近把他升任做经理,但他依然没有满足,到底成立了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他就为这公司来调头寸……”

  他抽了口烟,对杨太太笑了笑:“我知道我说了半天,你一定不了解是怎幺回事,总之一句话,他把原来他工作的那家公司给吃掉了!”

  杨太太张大眼睛望着他。

  “这样说,世澈是自己在做老板了?”她问。

  “不错,他自己做了老板,但是,生意是从老公司里抢过来的,这是商业的细节,你也不必知道。只是,这样做有些心狠手辣,年轻人要强是件好事,如果不顾商业道德就未免有损阴骘,做人必须给自己留个退步,我怕他们会太过分了!”

  “你的意思是……”杨太太犹豫的说:“你认为世澈因为要满足羽裳的野心,不得不心狠手辣的去做些不择手段的事?”

  “我想是的。”杨承斌抽着烟,注视着烟蒂上那点火光。

  “咱们的女儿,咱们也了解,她一直要强好胜,处处不让人的。少年夫妻,新婚燕尔,难免又恩爱,那世澈百般要讨太太欢喜,就不免做出些过分的事来!”

  “这个……”杨太太有些不安和焦躁。“我觉得不对!事情可能不像你所想的。”

  “为什幺?”

  “羽裳对商业上的事可以说一窍不通……”

  “她不必通,她只要逼得世澈去做就行了!”

  “那幺,你认为也是羽裳叫世澈来调款的吗?”

  “那倒不是,世澈坦白说,他是瞒着羽裳的,他除了跟我借,没有其它的办法。我也不能眼看着我的女儿和女婿负债,是不是?说出去连我的脸都丢了。”

  “那幺,你觉得羽裳……”

  “太要强了!”杨承斌熄灭了烟蒂。“你必须劝劝她,世澈已是个肯上进的孩子了,别逼得他做出不顾商业道义的事来。”

  “我只怕羽裳知都不知道这些事呢!”杨太太烦恼的轻喊:“那孩子自从婚后,已经变了一个人了,别说要强,她连门都懒得出,还要什幺强!我只怕这中间有些别的问题,世澈那孩子一向比较深沉,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夫妇间是不是真的要好,我上次隐约听到有人说,世澈近来经常出入酒家舞厅……”

  “啊哈!”杨承斌笑了起来:“谁的耳报神又那幺快,这些话居然传到你耳朵里去了。我告诉你,太太,你别妇人家见识了,干他们贸易商那一行的,没有人不去酒家和舞厅的。前一阵子,世澈自己还对我说,每晚要去酒家应酬,使他烦得要死,每天如坐针毡,归心如箭,又直说担心羽裳一人在家烦闷……人家世澈并没有隐瞒去酒家的事实,你反而要多心了。我说,你实在是宠女儿宠得不象话了!她现在已经结婚成家,你这个做母亲的,就该教教她做妻子的道理!”

  “她做了我二十一年的女儿,我连做女儿的道理都没教会她呢!”杨太太懊恼的说:“看样子,你们男人一条阵线,都是我们做女人的不好!我没教好女儿,她没做好妻子……”

  “哎呀,”杨承斌打断了太太的话:“你这是怎幺了?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事,你反而动了肝火!”

  “我不是动了肝火,”杨太太失笑了。“只怕你冤枉了羽裳!”

  “她那刁钻古怪的脾气,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幸好世澈脾气好,要不然……”杨承斌的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他们夫妇的对话,杨承斌诧异的说:“是谁?这幺晚了,现在几点钟了?”

  杨太太看看表。

  “十点半了。”

  “十点半还会有客人?”杨承斌诧异的看着门口。秀枝已赶着去开了大门,立即,像旋风一般,客厅的门被推开了,卷进了两个人来,却正是欧世澈和杨羽裳!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再看这小夫妻两个,欧世澈是面孔雪白,满面怒色,一反他素日笑嘻嘻的常态。那杨羽裳却眼泪汪汪,神情萧索,也大非昔日的飞扬跋扈可比。杨太太呆了,说:“怎幺了?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爸爸,妈,”欧世澈抢先叫,他自从和羽裳结婚以后,就改口叫杨氏夫妇做爸爸妈妈了。“我把羽裳带到你们面前来,请你们二老作个主!”

  “到底是怎幺回事?”杨太太急急的说:“羽裳,你又闯了什幺祸了?”

  杨羽裳含泪站着,只是不语。

  “我来说吧!”欧世澈说:“今天一整天,羽裳都不在家,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回去,她反正不在家,去了什幺地方,我也不追问。晚上我推掉了应酬,回来想跟她出去玩玩,但是她还是不在家,也没电话交代一声,我等她吃饭等到八点多,这位小姑奶奶回来了,进门才两分钟,就对我提出来,你们猜她要做什幺吧?”

  “准是静极思动,想出国去玩玩,是吗?”杨太太猜测的说,悄悄的看了看女儿,杨羽裳一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也没有表情,像个雕刻的石像。

  “她要离婚!”欧世澈大声说。

  “什幺?”杨承斌和太太同时惊跳了起来,都不约而同的瞪视着羽裳。羽裳仍然呆呆的站着,不说也不动。

  “羽裳!”杨承斌开了口。“你也太胡闹了!”

  羽裳慢慢的抬起眼睛来,看了父亲一眼,她的眼光是哀哀欲绝的。

  “爸爸!”她轻声的叫。“我知道我不好.可是我没办法再和世澈生活下去!”

  “为什幺?”

  “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滑稽!”杨承斌勃然大怒了。“那你为什幺要嫁给他?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婚姻吗?”

  “我选错了。”她低低的说。

  “选错了?”杨承斌气得发抖:“羽裳,你一生的胡闹,我都可以原谅。但是,婚姻可不是儿戏,什幺叫选错了?你以为选丈夫和买衣裳一样,不满意还可以退货的吗?你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世澈对你还不算好吗?为了你,他工作得像个驴子一样,为了你,他千方百计的赚钱供你享受,为了你,他到处筹款,到处奔波。你还不满意,你要怎样的丈夫才满意?”

  羽裳看了欧世澈一眼,呼吸逐渐的沉重了起来,她憋着气,很快的说:“为了我?是的,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买车子,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开公司,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吃喝嫖赌,为了我……”

  “哦,我知道了!”杨承斌打断了她。“你是因为知道我挪了钱给世澈,就伤了你的自尊了!你别糊涂了,羽裳,那些钱是我自愿调给世澈的,并不是他问我要的!刚刚创办一番事业,总有些艰苦,等他将来成功了,这钱他还可以还我!羽裳,你也别太要强了!我就只有你这样一个女儿,钱不给你们,还给谁呢?至于什幺吃喝嫖赌的话,你又不知道听了谁的挑拨,就来吃飞醋了!世澈偶尔去去酒家,是我都知道的事,我刚刚还在跟你妈说呢,这是商场中避免不了的应酬,你如果是个懂事的孩子,就不该为了这个胡吵胡闹!”

  羽裳张大了泪水弥漫的眼睛,悲哀的看着父亲,无助的摇了摇头。

  “爸爸,你中他的毒已经中得太深了!”

  “爸,”欧世澈插了进来。“你听到羽裳的话吗?她以为我是什幺?是条毒蛇?还是个骗子?爸,我早就说过,不能用您的钱买车子……”

  “别说了,世澈,”杨承斌阻止了欧世澈,慈祥的说:“我知道是羽裳误会了你。你也别生气,你和羽裳从认识到现在,也三、四年了,当然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孩子,想说什幺就说什幺,想做什幺就做什幺,都给我们惯坏了。你先心平气和,别意气用事,你一向懂事又聪明,别和羽裳一般见识。现在,你先回家去,让我们和羽裳谈谈,包管你,明天就没事了,怎样?”

  欧世澈看看羽裳,又看看杨承斌。

  “爸爸,我能单独和你说一两句话吗?”欧世澈问。

  “好的。”杨承斌带着欧世澈,走出客厅,站在花园里,欧世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爸,你最好调查调查,这件事恐怕有幕后的主使者!羽裳有些天真不解事,您听她说的话,不知谁跟她胡说八道了!本来……”他长叹了一声:“娶一个百万富豪的女儿,就惹人猜忌,爸,您要是没有钱多好!”

  杨承斌安慰的拍了拍欧世澈的肩:“世澈,我了解你,你别生气,我一定好好的教训羽裳!”

  “您也别骂她吧!”欧世澈又急急的说:“我原不该带她来的,但她实在闹得我发火了……”

  “瞧你!”杨承斌笑了。“又气她,又不能不爱她,是不是?我告诉你,女人就常常让我们这些男人吃苦的,她们生来就是又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动物!”

  欧世澈苦笑了笑,又担忧的说:“爸爸,还有一件事……”他吞吞吐吐的。

  “什幺事呢?”

  “不是我怀疑羽裳,”他好痛苦似的说:“我怕她和那个姓俞的记者还藕断丝连呢!”

  “什幺?”杨承斌吃惊了。“真的吗?”

  “我只怕她吵着离婚,这个才是主要原因呢!”他又叹口气:“假若羽裳真的这幺嫌我……”

  “别胡说!”杨承斌轻叱着。“她只是不懂事,闹小孩脾气,你回家去吧,让我跟她谈,年纪轻轻的就闹离婚,这还得了?”

  “爸,您也别太为难她,不管她怎幺胡闹,我还是……”

  欧世澈欲言又止,一股柔肠寸断的样子。

  “我了解!”他拍拍他的肩:“你去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明天,打包票还你一个听话的太太,好吧?”

  “谢谢您,爸。”欧世澈好脾气的说:“那幺,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杨承斌目送女婿离去,听到汽车开远了,他才折回客厅里来。一进门,就看到羽裳坐在沙发中,用双手紧抱着头,杨太太正在那儿苦口婆心的劝解着,羽裳却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愿意听。

  “羽裳!”杨承斌严厉的喊,有些冒火了。“你到底在搞些什幺鬼?”

  杨羽裳抬起头来,哀恳的看着父亲。

  “爸爸,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是个魔鬼!”

  “胡说八道!”杨承斌怒叱着:“羽裳,你也应该长大了,已经结了婚,做了妻子,你怎幺还这样糊涂?婚姻大事也如此轻松的吗?由着你高兴结就结?高兴离就离?当初你要嫁给欧世澈的时候,连几天都不愿耽误,吵着要嫁他,现在又吵着要离,你真是神经有问题了吗?以前,我们太宠你,才把你宠得如此无法无天,现在这件事,是怎幺样也由不得你的,你还是好好的想想明白吧!”

  杨羽裳呆呆的看着父亲,眼泪慢慢的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忽然间,她从沙发上溜到地毯上,跪在杨承斌的面前了。

  她仰着脸,哀求的、诚恳的、一片真挚的说:“爸爸,我知道我一生任性而为,做了多少不合情理的事,你们伤透了脑筋,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知道我一向游戏人生,胡作非为。但是,我从没有一次这样诚恳的求你们一件事,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郑重的思考过,我求求你们答应我,求求你们帮助我,让我和欧世澈离婚吧!”

  杨承斌惊呆了,跑过去,他扶着羽裳的肩,愕然而焦灼的喊:“羽裳,你这是怎幺了?到底是怎幺了?”

  杨太太也吓坏了,从没有看到女儿如此卑屈,如此低声下气,从小,她就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孩子,别说下跪,她连弯弯腰都不肯的。看样子,她必然受了什幺大委屈、大刺激。杨太太那母性的心灵震动了,扑过去,她一把拉住女儿,急急的喊:“有话好说呀,也别下跪呀!什幺事值得你急成这样?那世澈到底怎幺欺侮你了?你说!告诉妈!妈一定帮你出气!起来吧,别跪在那儿!”

  羽裳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仍然跪着不肯起身,她泪如雨下的说:“我只是要离婚,我非离婚不可,你们如果疼我,就答应了我吧!”

  “咳!”杨承斌啼笑皆非,手足失措。“羽裳,离婚也要有个理由呀!他欺侮了你吗?”

  “他……他……”羽裳答不出来,欺侮了吗?是的,但是,这些“欺侮”如何说得清呢?如何能让那中毒已深的父亲明白呢?终于,她大声的叫:“他不爱我!”

  “是他不爱你,还是你不爱他?”杨承斌问得简短扼要而有力。

  “我们谁也不爱谁!”羽裳喊着:“爸爸!你还不了解吗?他为了你的钱而娶我,我为了和俞慕槐负气而嫁他,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好了!我知道问题的症结了!”杨承斌打断了女儿。“俞慕槐!都是为了那个俞慕槐,对吗?”他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你坦白说吧,你坚决要离婚,是不是为了俞票槐?不许撒谎,告诉我真话!”

  杨羽裳颤栗了,闭上眼睛,她凄然狂喊:“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我早就该嫁给他的!我疯了,才去嫁给欧世澈!一个人做错了,怎样才能重做?怎样才能?我必须重新来过!我必须!”

  杨承斌狠狠的一跺脚,气得脸色都变了。

  “羽裳,你简直莫名其妙!只有世澈那好脾气,才能容忍你,你已经结了婚,还和旧情人偷偷摸摸,如今居然敢提出离婚,你一生胡闹得还不够吗?到了今天还要给我找麻烦,我看,你不把我的脸丢尽了,你是不会安心的了!我告诉你,羽裳,以前什幺事都依你,才会把你惯得这幺无法无天,现在,我不会再惯你了,也不能再惯你了,否则,你必然弄得身败名裂!明天,你给我乖乖的回去当欧太太,休想再提一个字的离婚!假若那俞慕槐再来勾引你,我也会对付他!他报社的社长,和我还是老朋友呢,我非去质问他,他手下的记者,怎能如此卑鄙下流!”他转向了太太:“你管管你的好女儿吧!我都快被她气死了!”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进卧室里去了。

  这儿,羽裳禁不住哭倒在地毯上。

  杨太太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看女儿哭得那样伤心,她鼻中也酸楚起来。羽裳抓住了母亲的手,哭着喊:“妈妈呀,妈妈,你为什幺不早一点教教我,做错的事情,怎样才能改正呀?妈妈?”

  “噢,羽裳,噢,可怜的孩子!”杨太太吸着鼻子。“我曾经一再告诉过你,婚姻是终身的事,不能儿戏呀!我一再告诉过你的!”

  羽裳坐起身子来,背靠在沙发上,她面色苍白,眼睛清亮,含着泪,她凄楚的说:“那幺,这婚是离不掉的了?”

  “羽裳,”杨太太温和的握住她的手,坐在她对面,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你真正喜欢的是俞慕槐,但是,听妈几句话吧,你现在已不是未嫁之身,即使你离了婚,再嫁给俞慕槐,你这次婚姻的阴影会一直存在在你们中间,男人都是器量狭窄的,不论他嘴里讲得多漂亮,他心中永不会忘记你曾背叛过他,那时,如你的婚姻再遇挫折,你将怎幺办?再说,俞慕槐苦巴巴的挣到今天的地位,一个名记者,一个年纪轻轻的副采访主任,你如闹离婚嫁给他,世澈怎会干休?你难道想将俞慕槐的身分地位都毁之于一旦?真毁了他,你跟他在一起还会快乐吗?那慕槐也是个好强要胜的人哪!”

  羽裳呆坐着,一语不发。

  “说真的,羽裳,我并不像你父亲那样偏袒世澈,我也不认为他是个毫无缺陷的优秀青年,凭我的了解和判断,他是个野心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你要知道,他父亲就是个有名的棘手人物,他多少有些他父亲的遗传。现在,姑且不论他娶你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他决无意于和你离婚却是事实,他又没有虐待你,又没有欺侮你──最起码,你拿不出他虐待你及欺侮你的证据,你凭什幺理由和他离婚呢?何况,他父亲是有名的大律师,你怎幺也翻不出他们的手心呀!”

  羽裳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前方,仍然不语。

  “想想看吧,孩子。”杨太太怜惜的拭去了她的泪痕,恳挚的说:“我们女人,犯什幺错都没关系,只有婚姻,却不能错!我们到底没有欧美国家那样开明,结婚离婚都不算一回事,在许多地方,我们的思想仍然保守得像几百年前一样。丈夫可以在外面寻花问柳,妻子只要和另外的男子散一次步就成了罪大恶极!羽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结婚之前,你可以交无数男友,结婚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自由了。”

  羽裳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

  “听我吧,羽裳,我疼你,不会害你。你已经嫁给世澈了,你就认了命吧!努力去做一个好妻子,远离那个俞慕槐,并不是为了你,你也该为慕槐着想呵!”

  羽裳震动了一下。

  “试试看,羽裳,”杨太太再说:“世澈虽不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但也不是最坏的。野心,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缺点。试试看,羽裳,试着去爱他。”

  “不可能,”羽裳的声音从膝上压抑的飘了出来,呜咽着,哭泣着:“永不可能!永不可能!”

  “但是,孩子,这婚姻是你自己选择的呵!”

  “我知道,是我自己选择的。”她的肩膀耸动,身子抽搐。

  “我要以一时的糊涂来换一生的痛苦!”

  “不是一生,羽裳,”杨太太流着泪说:“过一两年,你就会觉得没有什幺关系了,而且,过一两年,那个俞慕槐也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他会淡忘掉这一切。羽裳,你已经错了一次,不要一错再错吧!你父亲和欧家的力量加起来,足以毁掉俞慕槐整个的前途。羽裳,你不再是个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了,仔细的想想吧!”“我懂了。”羽裳没有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苍凉而空洞。

  “我早已知道这是一次徒劳的挣扎,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那幺,明天乖乖的回家去,嗯?”

  “我能不回去吗?”她拾起头,凄然而笑:“家,那个家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她望着窗外,默然片刻,愣愣的说,“那儿有只海鸥,你看到吗?”

  “海鸥?怎会有海鸥?”那母亲糊涂了。

  “一只海鸥,一只孤独的海鸥,”她喃喃的自语:“当它飞累了,当它找不着落足点,它就掉进冰冷的大海里。”她带泪的眸子凝视着母亲。“你见过飞累了的海鸥吗?我就是。”

  杨太太瞪视着她,完全征住了。

  夜深了。

  好不容易,杨太太终于哄着羽裳在自己原来那间房里睡下了。杨太太守在她旁边,帮她盖好被,又在屋里燃上一个电热器,看着她闭上眼睛,昏然欲睡了,她才低叹一声,悄悄的退出了她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杨承斌还没上床,穿著睡袍,抽着烟,他正烦恼的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看样子已经走了几百遍了,弄得满屋子的烟雾弥漫。看到杨太太,他站定了,懊恼的说:“她怎幺样了?”

  “总算劝好了。”杨太太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现在已没有事了,明天我送她回家去。小夫小妻,吵吵架,闹闹别扭总是难免的,你也别为这事太操心吧!每天忙生意和公事已忙不完了,还要为孩子操心!早些睡吧,不要想她了。”

  “你说得倒容易,”杨承斌说:“我怎能不为这孩子烦心呢?你瞧,结婚才半年,她就已经不安于室了,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并不是不安于室,”杨太太低低的为女儿辩护。“我早说过,她真正爱的,实在是那个俞慕槐。”

  “那她已经嫁了欧世澈了,怎能还和俞慕槐来往呢?明天我倒要去俞家拜访拜访,问问这俞慕槐安的是什幺心?要鼓动羽裳离婚!”

  “你千万别去,好不好?”杨太太焦灼的说:“你去,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慕槐不是个怕事的人,你把他弄火了,他会什幺都不管的!”

  “但是,这个人物存在一天,就威胁羽裳的婚姻一天,是不是?”

  “你在转什幺脑筋?”杨太太惊异的问。

  “我去看他们报社的社长,请他把俞慕槐调到国外去当驻外记者。”

  “你这是最笨的办法,”杨太太说:“如果羽裳也追去了,怎幺办?何况俞慕槐现在是采访部的主任,这样一调,实际是削弱他的职权,你刚刚还说,做人不能不顾道义,现在就想徇私损人了!”

  “依你说,怎幺办?由他们去闹一辈子三角恋爱吗?”杨承斌恼怒的说。

  “依我说……”杨太太沉吟了一下。“与其调走俞慕槐,不如调走羽裳和世澈。”

  “怎幺呢?”

  “羽裳在台湾住了这幺久,一定愿意换换环境,尤其在这次争吵以后。”

  “世澈才不肯走呢!他的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你教他怎幺肯丢下事业去旅行?”

  “不是旅行,是去美国定居。”

  “你是什幺意思?”杨承斌不解的问。

  “你把旧金山那个中国餐馆给他!干脆过户到他的名义底下,交给他全权管理,一切利润都属于他。反正你的事业也太多了,不在乎这个餐馆,他如能逐渐接掌你的事业,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反正我们已经把女儿嫁给他了!”

  杨承斌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深思的抽了一口烟。

  “你这提议倒相当不错,我们那‘五龙亭’的生意还挺不坏呢,只要世澈经营得好,够他们吃喝不尽了。只是……世澈肯不肯接受呢?”

  “为什幺不肯接受呢?”杨太太微笑的望着窗外。“他能接受房子,又能接受车子,再能接受你的经济支持,为什幺不干脆接受五龙亭呢?”

  杨承斌望着妻子。

  “你是不是也认为世澈娶羽裳是为了钱?”

  “绝对不是!”杨太太转身去整理床铺。“我只是说,凭你的说服力量,你一定能说服世澈去接受的。既然办贸易必须上酒家舞厅,去主持五龙亭就不必每晚离开家庭了。世澈如果要维持夫妇感情,他整天待在酒家里总是维持不住的。”

  杨承斌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太太。

  “你这主意还真不错呢!只是,你舍得让羽裳离开你吗?”

  “女儿大了,总不能老拴在我的衣服上。何况,”她神色暗淡的说:“让她远离开父母的庇护,真正独当一面的去过过日子,或者,可以使她成熟起来,使她了解这人生的艰苦,能面对属于她的现实。”

  “你对!”杨承斌高兴的说:“那幺,我们就这幺办!明天你送羽裳回去,我也找世澈好好的谈谈。”

  于是,第二天下午,羽裳终于又回到了忠孝东路的家里,一路上,杨太太已经把新的计划对羽裳详细的说过了,她预料羽裳会反对,谁知,羽裳却安安静静的接受了,一句异议都没有。到了家,欧世澈已经去了贸易公司,杨太太立即打电话找到世澈,教他去杨承斌的办公厅里谈话,欧世澈顺从的答应了。放下电话,杨太太对羽裳说:“羽裳,妈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就别再和世澈吵了吧,吵来吵去,只有你自己吃亏的份儿!懂吗?从此后,你就认了命吧!”

  羽裳低下头去,半天,才轻轻的说了句:“既然要去美国,就快些办手续吧!”

  “你反正有美国护照,手续是很快的,只怕世澈办起来要慢些。”

  “那幺,”她咬咬牙说:“我先走!”

  杨太太注视着女儿,在那苍白而凄凉的脸庞上,她看出一份毅然决然的神情。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只想快刀斩乱麻,一走了之了。

  “这样也好,”杨太太很快的说:“我马上叫他们给你办出境,我陪你去一趟,先去把家布置好,世澈来的时候就都现成了。好吧?”

  羽裳低俯着头。

  “我明天就走!”她说。

  “你又说孩子话了。”杨太太笑着说:“再怎幺快,出境证也要一个星期才能下来呀!”

  “那幺,”羽裳闭了闭眼睛,“下个星期一定要走!”

  “好吧,好吧!”杨太太无可奈何的说:“下个星期就走!”

  拍了拍羽裳的膝,她怜爱的说:“换换环境,你会发现什幺都不一样了。听妈话,等世澈回来,你千万别再和他闹别扭,离婚的话,是怎样也别再提了,好不好?羽裳?”

  羽裳轻轻的点了两下头,两滴泪珠跌落在衣襟上。

  “怎幺,又哭了吗?”

  羽裳摇摇头。

  “别伤心了,孩子。”杨太太抚摸着她的背脊。“人生就是这样的,有甜,也有苦。”

  “这是成长,”羽裳低声说:“只是,我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每个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都很高,羽裳。”

  羽裳默然不语了。

  “好了,羽裳,”杨太太站起身来,“你想明白了吗?如果你已经平静了,妈也要回去了。既然要陪你去美国,妈也得把家整理整理,交代交代。”

  “您去吧,妈,我很平静,一生都没有这样平静过。”羽裳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世澈再吵了。”

  “好,那我走了!”杨太太再拍拍她,转身走出去了。

  羽裳听着母亲走了,她依然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上,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小知道自己想些什幺,她的意识飘浮在遥远的天边,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层冻结了几千年的寒冰里,冷得凛冽,冷得麻木。好久好久,她才茫然的抬起头来,喃喃自语:“我有一件事情要做,什幺事呢?”

  什幺事呢?她摇摇头又摔摔头,心里迷迷糊糊的。但是,她知道,她有一件事情要做!

  又呆了半天,她努力收集着自己涣散的意识,把那思想和感情从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来,于是,倏然间,她觉得心脏猛的一抽,浑身剧痛。她闭上眼睛,仰头向天,低低的说:“从此,杨羽裳,你是万劫不复了!”

  但是,他呢?俞慕槐呢?像母亲说的,过两三年,他会忘记这一切,过两三年,他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男人的世界辽阔,不像女人那样狭隘,是的,可能!两三年后,他已另有一番天下!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可是,万一他竟没有另一番天下,万一他竟和她一样固执,那幺……

  “他将陪着你万劫不复了!”

  她凄然心碎。

  半晌,她慢吞吞的移向电话机旁边,坐在电话机前面的沙发里,她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以前,她曾多少次守着一架电话,作徒劳的等待!现在的他呢?也在电话机边吗?也在痴痴的等待吗?也在一分一秒的期盼吗?她深抽了一口气,把手压在听筒上,对自己说:“你必须打这个电话!”

  勇气,勇气,她需要勇气!从未如此怯懦,从未如此瑟缩!勇气,勇气,她需要勇气!再深呼吸了一下,她努力的调匀自己的呼吸,然后,她拿起听筒来,屏着气息,慢慢的拨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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