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手庄。
破败的庭园里有不少工人正在进进出出,几名看似工头的大汉呼呼喝喝责令他们赶工。戚妈站在院子里,又是感慨又是高兴!
朝廷下令重整国手庄,这一个月来不少工人进驻这里,每天都热闹非凡。
前几天县太爷还命人来请君老爷前去吃酒,说是多年不见,想看看君老爷是否风采依然。
老爷子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从他光采的眼神可以知道,他也觉得骄傲。国手庄终于恢复了昔日荣光。只是……小姐呢?
「神医国手」的匾额,朝廷又命人重新打造了一面,上面有着皇上亲笔手迹,甚至还有一面小小的御赐金牌;送来金牌的公公慎重地告诉老爷,淖砒这面金牌,将来进皇宫免查。
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全天下这样的金牌恐怕只有彰瘁一面。
公公说,这是为了将来若有紧急医情,要请神医国手火速进宫的时候用的,免得耽误了病情。
老爷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那是他的女儿啊!
继承了他非凡医术天赋的女儿……只是小姐呢?
小姐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京城来的人对这件事一直避口不谈,好像不想多提这件事似的。他们只说小姐嫁了京城首富卓家的二公子,这话题就到此为止。
戚妈真是好烦恼啊,小姐到底在哪里呢?她多想请老爷派人去找找,朝廷送来好多金银珠宝,他们不愁没有钱找小姐。
老爷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一定也很想念小姐吧?
小姐走了都快一年了,常常看到他孤单坐在门口,失神地望着远方的小路,那表情啊,就是一个期抛砒女儿归来的慈父。
「喂!你们是谁?这里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快出去,」
「我……」
戚妈回头,正好看到无药憔悴的身影,她惊喜焦急地狂奔起来!
「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老爷快来!小姐回来了!」
无药站在门口,一身风霜憔悴,看到戚妈,她的泪水顿时扑簌簌落下,喉间一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姐小姐!」戚妈冲到门口,无药的眼泪哗地奔流而出。
「戚妈……戚妈!」
戚妈紧紧地抱住她,不断地拍着她的背,慌得手足无措!她想说话、想安慰,但不知从何说起啊,到头来只得化作哽咽一句: 「傻孩子,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 ※ ※
夜深了,哭了半天的无药突然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样,呆坐在庭院里的树底下发呆,她什么话也不说,像是流乾了泪水,也流乾了灵魂。
屋子里靳宝笙将过去一年所发生的事情全说给君圣叹听;老国手不断叹息,心疼地望着院子里的女儿。
自己已经醉了整整十八年?现在清醒……似乎晚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想……卓家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靳宝笙叹息一声道:「半路上我们已经知道皇上没有责怪无药的意思,更知道无药受封『神医国手』,在下也曾劝过无药回头,可是她--」
「无药不会回头的。」君圣叹苦笑一声。「无药这丫头脾气太硬,老夫自己知道,当年她离家出走也是如此决绝。」
「君大夫--」
「别再叫我大夫了,老夫早已封了医箱。」
靳宝笙叹口气。「无药也说此生不再行医,难道君氏一门真的从此无医无药吗?」
君圣叹摇摇头,望着独坐在前院树下的无药。
「要无药回头……难矣……卓家做的没有错,换了是老夫,老夫也不会为了无药一人赌上所有人的性命。」
「但无药对卓邦堰有救命之恩!更何况当时朝中还有王丞相大力支持无药姑娘,他们这么做未免--未免太过无情无义。」
「无情无义总比被抄家灭族好。」
靳宝笙无言。一路上他也想过许多次,如果他与卓邦堰立场互换,那封休书他真能不写吗?
卓家开祠堂休离君无药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当天晚上他已经等在卓府后门,果然看到无药踉踉跄跄狂奔出来的身影。
那天晚上她狂哭、狂笑,简亘像个疯子一样,他阻止不了她,只能不断在她身后追逐,在她气尽力虚的时候将她带回草木堂。
之后的一场大病,险些夺去无药的性命;为了救她,草木堂内所有的珍稀药品全都用上了。只不过,他虽然救回了无药的身子,却没救回她的灵魂。
「这只能说是无药的命……注定了这孩子一辈子命苦……」
「不,无药姑娘不该命苦!宝笙恳请伯父将无药许配给在下!」靳宝笙双膝一弯,登时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说道:「宝笙不才,虽然宝笙没有无药姑娘的医术,也没有卓家的财势,但宝笙愿今生今世、水道照顾无药姑娘,绝无二心!」
君圣叹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许久之后才叹口气造:「靳公子,你与小女相识已久,你认为她可能改嫁于你吗?」
「这……」
「这就对了。虽然无药从此不再回头,但她也不会嫁给你。老夫说这句话,你想必不服气,这也无妨,你就在国手庄住下来吧。如果你愿意,住一辈子也无妨。」君圣叹淡淡一笑道:「但老夫敢跟你打赌,就算你住一辈子,无药也不会嫁给你的。」
※ ※ ※
「无药居」空荡依旧……药香不再飘扬,佳人倩影也消失无踪。
竹儿每天来这里打扫,窗明几净的无药居看起来更加令人感到凄楚。
无药走了多久了?
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生一世?
他的灵魂啊,早随着无药离开,只留下无限悔恨……
「二哥?」
九妹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他才惊觉自己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竟然连双腿都已经没有知觉、不听使唤了。
「二哥!」九妹连忙上来扶住他,眼里闪烁着泪光。「二哥啊,你这又是何苦?二嫂不会回来了,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卓邦堰木然无言。
「去把她找回来!二嫂还能去哪里,一定回国手庄去了,难道你不去找她吗?」
「我没脸见她。」
「那你打算在这里站多久?站到你老、站到她死吗?」
卓邦堰猛然一震!
九妹咬着牙狠下心道:「你忍心让二嫂就这么一辈子等你,等到夭荒地老、等到人神俱灭?」
「她不会回来的……」他低下头惨笑。「我知道,你也知道……就算我等到地老天荒,等到人神俱灭,她也不会回来。」
「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要去带她回来。」九妹鼓励地说道:「二哥,以前二嫂跟我说过,说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等着你用八人大轿去接她,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入门。」
卓邦堰无言地垂着头。
「二哥啊!这是你欠她的!就算你去了是自取其辱、就算你去了也无法将她带回来,但这是你欠她的!当初是二嫂来找你,如今难道你不能回报她一个盛大隆重的婚礼吗?」
「我……」
「你听!大哥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九妹开心地微笑道:「有八人大轿、有最盛大的迎亲队伍,咱们就从京城一路敲锣打鼓去国手庄吧!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家的卓邦堰将要迎娶『神医国手』君无药。」
「有用吗?」他的眼中终于闪烁出一丝光芒。「无药真的会回头吗?」
九妹无法肯定,但她却努力挤出笑容,肯定地回答:「有用的!二嫂一定会回来的!」
※ ※ ※
远远的,锣鼓声传来。
极为热闹,极为招摇。
很快的,锣鼓声会来到这门口,有华美的八人大轿,有无数珍贵的金银珠宝,她的夫君将会骑在骏马上,带着骄傲的笑容来迎娶她。
国手桥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个阵容庞大的迎亲队伍,不敢相信这队伍前来迎娶的会是过去他们极端厌恶的小捣蛋君无药。
但君无药从很久以前就预言过这一幕,她说总有那么一天,她的夫君会骑着骏马、醋砒天底下最豪华的八人大轿,跟无数的迎亲队伍前来迎娶她。孩提时的梦想,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著,当初没人相信,如今却真的发生。
不远处的国手庄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没有人前来观看这个庞大的迎亲队伍。
靳宝笙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他知道了卓府前来迎娶的消息,虽然很有些黯然,但也不免替无药感到高兴。
「无药?出来吧无药,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戚妈守在无药的门口已经一天一夜了,无药的房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靳大夫,咱们进去看看好吗?」戚妈焦急地说道:「小姐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戚妈实在担心……」
靳宝笙不等戚妈说完,已经用力一把推开了房门。房里黯然无光,静悄悄地没有半点生气。
「无药?」
「小姐?」
屋子并不大,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君无药并不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悄悄离开,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
字条上用朱砂笔画着一只朱砂蝴蝶。
※ ※ ※
远远地,锣鼓声在他身后,极为热闹,极为招摇。
他骑在马上,眼光飘向遥远的国手庄。
只不过,眼角有什么动静让他停了一下,他将眼光急转,果然在不远处的小山陵上看到一抹暗金色人影。
他将马匹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抹暗金色。
那是无药,他知道。
他们就这么无言地看着对方,遥远的距离也不能阻止彼此相通的心灵……
一个静静地恳求着:原谅。
一个无言地说着:早已原谅,却无法回头。
山陵上起了风,吹动金色丝萝。
他的眼中涌出悔恨交集的泪水,却也只能无言哽咽。
「二哥?」九妹从后面赶上来,疑惑地问着!「怎么不走了?吉时快到了,会耽误时辰的。」
「嗯。」卓邦堰抬起头,涩涩一笑。「我们走吧。」
风吹起,一滴泪水从他脸上落在九妹的脸上,如此冰冷。
卓九妹遥望不远处的山陵,正好看到一抹暗金色影子消逝。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喉间却没有声音。
迎亲队伍继续往国手庄前进,锣鼓声依然响彻云霄。
看着国手庄崭新的大门,跟皇帝御赐的金字牌匾,九妹心中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无药的情况那个穿得不伦不类、说话颠三倒四的暗金色小猴子--她好想笑,可是为什么笑容如此苦涩?
国手庄的大门开了,一名憔悴老妇走了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将纸条交给卓邦堰;她只是老泪纵横、愤恨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接过字条,上面的朱砂蝴蝶深深地震撼了卓邦堰的心!
那像是一抹永不褪去的色彩,每看一次,心便要淌一次血。
今生今世,他再也找不回他的朱砂蝴蝶了……
他知道。
于是,此后的每一天,他每天醒过来,总望着那面镜子,那面他曾经为她细细画过花钿的铜镜静静地矗立在床前。
想起那无数个早晨……
他不知道他还要如此想念多久,但他很想知道无药是否还记得他们的约定?
那只朱砂蝴蝶的影像已经深深印在他的魂魄之中,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忘记,但是无药还记得吗?
他知道,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他都还如此迫切的想着:无药,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只是……无药啊无药,你怎么忍心?
※ ※ ※
「无药,你怎么忍心?」靳宝笙叹口气,他几乎每天都在叹气,叹得自己也觉得累了,于是又叹了口气道:「无药无药,你悦瘁忍心啊?」
埋首于草药前的君无药抬起眼,一脸茫然。
「啊?」
「我说你怎么忍心扔下那一切!你扔下卓邦堰、扔下你爹、扔下戚妈--」他闷闷地追加了一句:「还扔下了我……」
「啊?」无药眨眨眼-想了想,居然淡淡一笑。「我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
「过过自己的日子?住在这里?!」靳宝笙挥挥手,在破落的小草屋里来来回回踱步。「在这种地方过你自己的日子?这里挡不了风、遮不了雨!你却想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
「我觉得很好。」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随口应道:「从小我就住在这种地方,这里对我来说才是最自在的……这是『鼠子草』?」
「不是,那是『兔子尾』,毒死你啊君姑娘!」靳宝笙没好气地抢过她手上的药草。「你不肯回卓家也就罢了,怎么连国手庄也不肯回去?」
「毒不死我的,我还想写几本医书呢。」无药抢回药草,笑吟吟地:「我心意已决,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靳宝笙无言地看着她半晌。她清瘦了好多,看来结实了,皮肤又晒黑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只不过脸上却再没有那种调皮的笑意,没有那种天真开朗的神态。
无药眼里多了无尽的落寞、多了无限的辛酸--她自己看不出来吗?
屋子里没有铜镜、没有任何女子梳妆用具,她就这么任由风吹、任由雨打,从来不认命的君无药,以另外一种方式向上天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你爹很想你。」
「嗯。」
「我从京城里回来,听说卓邦堰已经不管事了,眼下聚宝庄由他们七妹沛儿打理……你有没有在听?」
「有,我听着。」她的手忙碌地挑甲砒各种草药,没一刻得闲。
「无药……」
「你再这么罗嗦,等你一走,我立刻搬家。」
靳宝笙登时噤声。
屋子里好半晌没半点声音,良久之后无药才悠悠叹口气,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笑意。「我不会回任何地方,我这辈子过得够辛苦了,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过个几年属于自己的日子?」
靳宝笙走到她面前,深深凝视她的眼睛。
「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靳宝笙无语。
君无药将草篓拾了起来,潇洒地走出屋子。「我这一生,从没人给我后悔的机会。」
「你现在有!」
无药终于回头正视他的眼睛,绽开一朵带着悲伤笑容。「但我不想要了。」
靳宝笙在入夜之后离开,他一直谨守着诺言,没将她的去处向任何人提起;每半年,他从京城一直走到国手庄,再从国手庄来到山里看她,一年两次向她巫砒同样的问题,诉说著同样的事情。
这个夜里,山里下起细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山里染成一片银白世界,君无药独坐在窗前,细细看着自己手上的朱砂蝴蝶。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长年尝药让她身子骨远比一般人来得强壮,却也来得短命。看着自己掌心一片赤红,那红色越来越扩大,从小小一颗红痣变成如今这一片红色,历时不过三年--也就是从她离开邦堰身边到现在的日子。
一千多个日子。
她没有再一个一千日--或许连一百日也不会有。
她轻嘘口气,微笑着想起了跟邦堰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岁月,她这一生真正快乐的岁月--
她的医书终于快写成了,她总算完成了自己毕生的愿望。还有什么遗憾呢?她想嫁的人已经娶了她;她想写的书,已经记录了她毕生自学的全部。
虽然不能说够了,但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无药无言地凝视着京城的方向,默默地思淖砒远在几百里外的良人。
如果,她真能坦白,那么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见到卓邦堰……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承诺?下一辈子,他得当女人,而她会变成男人--只不过她不会舍得让他吃苦的。
想到这里,君无药不由得笑了起来,忍不住要笑自己真傻啊,怎么就是放不下?
就是放不下啊。
就算直到她魂魄归兮,就算天地俱灭……她知道自己还是放不下的,她会飞到邦堰身边,会在他眼前调皮地笑着。邦堰私底下笑她像只猴子,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喜欢当他的猴子,孔砒他无奈的笑意、看著他没好气的表情。
在这么一个细雪纷飞的夜里,邦堰……可知道我在想你?
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