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他这张脸、怪他滔天的权势和一时无二的风头、还是怪他自作孽?一着错便连篇错到底了。
但是,比起国家兴亡,人民福祉,事情若是再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那么做——与他国联姻,稳固自己的帝位。
情爱之说,对一个刚登基的帝王是不切实际又虚无缥缈的,偏偏后宫的那个异国女子爱上了他。
她百般示好诱惑,想要他的专宠,他给了,却无法给她后位。
几经暗示、试探,用心计较,心机用尽,后位于她仍是遥不可及,最后,她用怂恿她父王攻打大创的理由,索要那顶身为国母的后冠和无上的权力,甚至收拢权臣与他作对。
他不屑妥协。
于是两国吹起了战号,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打了起来,当他全身浴血从战场上回到皇宫,内侍来禀,甫闻祖国战败被灭时,她自刎了。
死前,她用全身的血液在汉白玉宫殿中写下血淋淋的诅咒,直到最后一滴血耗尽。
他冷眼看待,然而,谁知道她的死亡只是她复仇的第一步。
她要他用余生来偿还欠她的血债。
很典型的因爱生恨、株连苍生的老故事。
两人静默许久。
这话题太沉重,徐琼听来只觉毛骨悚然,虽然已经是历史久远的故事,感觉还历历在目,耳畔仿佛还奔腾着那个异国女子凄厉疯狂的哭喊嘶叫声。
万玄的脸色淡漠,那是说不出的一种冷,一种透心凉的冷,痛苦写在他试图隐藏的眼神里,对他来说,这件往事毕竟是他的痛处,不值得炫耀就算了,还为此赔上了无穷岁月,虚度了人生。
“既然,我是说既然,你觉得身体慢慢康复,那就一切都照常生活,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如何?”
“你不怕跟我待在一起也会被诅咒影响?”他的一双眸子直指人心地瞧着她,对于她的平淡待之,更多的是不信。
“我相信乐观或悲观可以影响人,但诅咒又不是朝廷的连坐处分,小女子不信这个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用轻柔缓慢、如泉水般叮咚悦耳的声音说道。
她有正确的人生观,而且固执,不容易动摇,愿意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住她,不愿意的,任谁说破了嘴也无用。
“你不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平常人认为荒谬无稽的诅咒巫术之说,她居然轻易就信了。当然,他并不知道,她会这么容易接受他的说词,正是因为她自己也有过神秘难解的经历。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有她知晓。
“小女子借问公子一句,我们可是今儿个才识得的?并不是吧,我对公子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万玄那一双原本如同荒芜了的眼忽地迸出万丈光芒,心头大震,“你是说,你信我?”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让他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如同暗夜里迷路跋涉的旅人,以为前途绝望的时候却到了家。
徐琼瞧他傻呆呆的样子,宽慰地笑了。
她的笑温婉娴静,笑得那么轻松,叫他瞧得有些别不开眼。
“既然我们彼此信任,何不来谈谈合作?”如释重负后,他的眼眸溢出灿若明珠的光芒,好似死寂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圈圈荡漾开来,漫出极其稀有的温柔,接着又道:“都说了这么久的话了,我的喉咙都疼了。”
这反差也未免太大了,不过,好吧,来者说什么都是客,她端起还有微温的茶壶,替他续了茶水。
他看了一眼茶水,不高兴了,故态复萌地嘟囔道:“我说,你这里的丫头真是太没眼色了,茶水凉了也不知道要换上,还有,点心水果呢?待客之道、待客之道啊,看来,有必要让她们重新学习规矩。”
徐琼微微笑着,微侧着脸向外喊道:“你们都听见了,还不赶紧把公子指名要吃的东西备上来。”
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新沏的茶、干果蜜饯、时令水果和各式糕点摆满了一桌,接着,丫头们规规矩矩地往后退。
“长眼睛没看过来人家府里还要吃要喝的……”意思就是说,好厚的脸皮。
万玄听了,脸色顿时焦黑如土。
徐琼一点也不同情他,“谁让你背后说她们坏话,她们的耳朵可灵得很。”她是很捍卫自家人的主子,她们这种报复法,她一点都不反对。
万玄抓起切好的哈密瓜狠咬泄忿,“你这样纵容那些个丫头,以后有你苦头吃的。”
徐琼抿嘴笑道:“往后,我替她们一个个都找到好对象,她们感激我都来不及。”
两三下啃光一片哈密瓜,万玄拿出一方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拭净,他的目光澄明,笑容温煦,“你有一手超凡入圣的制瓷工艺。”
“公子过奖。”
“再重新介绍一下,我叫万玄,字重华,你以后称呼我的字即可。”
啧啧,开始套交情了,让她喊他的字,这人的心机真深,叫人不设防都不成,他到底有几个心眼啊?
慢着,万可是国姓,她当时怎么没想到这点?
是她当时没细想,但也算不得稀奇,他的打扮穿着和气度,不是皇室贵胄还能是什么?
“可否告诉我,你那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想破头都想不出她一个官家小姐怎么会有这一手绝艺。
“上辈子带来的。”这不是谎话,好孩子不说谎的。
她讲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万玄只能将她所谓的“上辈子带来的技能”当成是“本姑娘天赋异禀”的意思。
他喜欢这样,聪明人与聪明人向来合拍。
“我们合作吧,你的工艺与我的财力,必定能大展鸿图。”
见他忽然凑到她面前,徐琼发现两人此时靠得很近,他的脸就在眼前,她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几乎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他的询问声重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
看着眼前的万玄,有如擂鼓的心又添上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她拿了颗苹果在手上摸来抚去,她并非真的想吃苹果,不过是想找点事做,尽快稳定自己的情绪。
“能赚钱的方法很多,凭什么万公子觉得和小女子合作有利可图?”
她没想过要和谁合作,自己能赚钱又何必分一杯羹给别人?
“你那柴窑说穿了只能小打小闹,你连个善绘画的画工都没有。听过独木难支吧?你一个小丫头,难道凡事都打算自己抛头露面去办?”他一下就指出她的弱点。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扛着官家小姐的头衔,自己一个小孩出去和大人谈事,要么是被歹人盯上,当成肥肉;要么被当成弱小好欺负,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更别提要谈成生意了。
“难道你就能?”知道归知道,被一个同为小屁孩的小鬼嘲笑自己年纪幼小,说什么心里头就是不舒坦。
她也知道比起专业的人才,她的绘画可不行,那四色蓝釉盘的春兰秋菊夏荷和冬梅需要的是立体感,和画工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所以她能独立完成,像万玄所说,倘若碰到需要添加彩绘的瓷器,她就没辙了。
自己不行,就该请专业的人来。
这么浅显的道理,任何一个想当老板的人都知道。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手,我都能替你找来,而且全是一流的高手。”万玄继续抛出好处。
“你的条件非常诱人,可是明面上,我留在婺州三年为的是替母亲守孝,赚钱只能在暗里,要是做大了,我对家里不好交代。”他规划的美景很好,但是实行起来并不容易,“公子或许觉得我是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但那些瓷器放到我自己的珍玩铺里卖却是刚刚好。”
一步一步,她都要踩稳,大饼很漂亮,但不实用,也不实际。
万玄模样古怪地摩挲着完美无瑕的下巴,“你不知道吧,自从聚珍堂卖出你那四只蓝釉大盘后,有多少人想把聚珍堂的幕后老板挖出来,你觉得,在婺州城这小小地界,要是没有靠山、无人庇护,你能藏得住、能低调到什么时候?”
她不用想都知道藏不住,别说藏了,稍微知道徐家底细的人就能把她的老底查翻天,然后见光死。
她把手里一直把玩的苹果放入嘴里咬了一口,然后接着又一口,万玄也不催她。
直到苹果剩下果核,她果断说道:“我答应与你合作,你能打包票帮我避免掉这些事情?”
“能。”不过小菜一碟。
他这是自诩为保护伞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略加斟酌。
“但说无妨。”
“你拿得出大量的玛瑙吗?”
万玄的眼睛发亮,“量要大到什么程度?”
“红色玛瑙石,越多越好。”
“你想做什么?”
“先说你拿不拿得出来?”
“印象中,我有一两个矿脉产过玛瑙石,至于产量,我得回去问一下负责人才能回复你。”他的私产那么多,不见得全都记得住。
徐琼暗吸了一口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有这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矿山哪是随便就能有的,矿石的开采权向来就是把持在朝廷手里,他居然有一两个矿脉?!
“倘若你能供应我红玛瑙石,我保证会做出让你惊艳的瓷器。”她还在担心汝窑的成分太棘手,这会儿居然有人能送上门,她也太走运了。
“成交。”他也不啰唆,他被她勾起那种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已经不是简单的词语可以形容了。
“那么,我们就来谈合作的细节吧。”
“你意欲如何?”
“既然你让我扯着你这张老虎皮做事,我也不能太对不起你,如果事成,我让你把瓷器放到你的珍玩铺去卖,但不是全数,我的铺子要留下一至二成在柜上卖,至于你卖出去的银子全都算你的盈利,我的自然算我的,如何?”
这种另类的求同存异,隐身成老二也没什么不好,老大负责冲锋陷阵,享受人前的荣耀,自然也要担待风险,老二的荣光有限,却不愁吃穿,对目前的她来说,老二哲学才是最保险的一着。
“还算公平。”万玄沉吟了一下,慨然允了。
他不是锱铢必较的奸商,也非凡事只求有利可图,他让一步,徐琼也让一步,求得两胜,那些细枝末节并不重要。
不过,她居然说他是老虎皮。他笑得颇有深意,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扯的是天下最大的一张老虎皮,她要是扯得动,自然算她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应声,“合作愉快。”
“既然以后要常往来,可以请贵丫头们换个合我口味的蒙顶黄芽吗?”他提出了自觉不过分的要求。
徐琼不禁摇着头,这人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了。
他要喝的茶有这么简单喝得到吗?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茶叶是一叶一芽的。
不是好茶——不,不是贡茶就压根入不了他的口,挑嘴得很啊。
她唤人打水来净手,睨向他,“小女子来替公子泡吧。”
他起先不是很经心,“我喝茶很挑的。”
“要不是看在你是合作伙伴的分上,我也不会找这事做。”
“哦?”这么说,他倒真想瞧瞧了。
徐琼让人捧来火炉和一应器具,净了手,用棉布垫着壶底,将泉水放在火炉上烧开,水沸之后又加了一小碗泉水。
万玄见她动作优雅流畅,那双白葱似的手就像蝴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等水第二次沸腾,她才用小杓子掂量出分量刚刚好的茶叶投入沸水,关火稍待片刻,等茶叶在水中完全舒展开来,舀出一勺盛入茶盅,撇了撇浮沬,沏好的茶上烟雾缭绕,茶香四溢。
万玄闻到茶香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很不得立刻能喝到这杯茶。
徐琼将茶递了过去。
他揭开茶盏盖,氤氲清香扑面而来,他抿了一口,在舌尖一番品尝,这才下喉。
茶一入喉,他心情极好,连声笑道:“好茶。”
又大开了一次眼界,他在徐琼身上看到了她的与致众不同,就这样看着她,似乎不会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