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小气,那么久的朋友了,喝你一杯茶、坐一把椅子都要计较,我无事来瞧瞧你也不行吗?”
“公子的身上常常挂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牌匾。”她淡淡地说。
在外头候着的浮生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家仆的家教不好。”万玄倒是非常沉得住气。
唉,和这种人生气真是多余。
“茶也喝了,椅子也坐了,公子还要再一杯吗?”
他笑得如琼珠闪烁,“这段日子也不见你长高半分,如果你不是这么小不点的个子,也不是这般善解人意,我都要以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成熟丫头,又或者是个聪慧到近乎妖的孩子。”
徐琼心里不禁一跳,还是小看了他,自己的言谈行径太放松了,“这是褒还是眨,小女子就不多揣测了,就诚如阁下,不也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面对一个秘密如此多的你,女孩子家保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也合情合理,不是很难理解。”
这算不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摊牌了吗?
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至少在他面前,她不必用十岁孩子的口吻说话,也不用太刻意掩藏什么,和一点就通的人说话,的确省事。
万玄的眸子像是一泓泉水,不笑的时候嘴角冷硬,半晌后他忽然微微一笑。
他自觉这一笑没什么,看在徐琼眼里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笑就像和暖春风吹过深冻的大地,又像春花绽放于一瞬间,也像流星划破黑夜,那样的风华让她觉得天地都为之失色。
她移不开眼,看得脸红心跳,看得她很想上前去摸摸他的脸、碰碰他的嘴角,可是,她紧紧攥住小小的拳头,连忙撇过脸,不想变得更花痴。
“琼儿,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我让朱雀送来的白玉脂桃膏?那虽然不是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东西,可也来得不容易,要不是你请我吃那碗寿面,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到口的话硬是拐了个弯,打起了哈哈,可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他甚为欣赏她的机智,
和她说话有一种莫名的舒畅感,只不过,他是个何等谨慎小心的人,要想撬开他的嘴,她还得多加把劲。
他承认自己喜欢待在她身边,但是,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能说,人性通常最禁不起考验,对她,他不想尝试。
但是她那么聪慧,他的秘密还能在她面前隐藏多久?
他还真没有自信。
姑娘家啊,还是笨一点的好,傻傻地长大、傻傻地嫁人生子,老了让孩子奉养,过完这一辈子。
无知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不是吗?
要是这么告诉她,她肯定给他一记大白眼。
对于他会不会吃她的白眼嘛,唔……忽然很想试试看。
“你的投桃报李太贵重,无功不受禄。”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一本正经。
“琼儿这是不相信我的诚意?”
“我看不见你的诚意在哪里,我对你一无所知。”那白玉脂桃膏看起来就相当非凡,虽然说人情往来是互相的,但是一碗寿面换那些用绿翡翠装着、一打开就清香扑鼻的药丸,再无知的人也知道不对劲,她不想欠这样的人情。
原来,白玉脂桃膏还不算诚意,难道要把血淋淋的心肝掏出来才叫诚意?
这丫头这么难哄。
“那么,我可非得拿出我的“诚意”来不可了?”他敛容道。
“公子不说,小女子也不敢逾越。”
她的笑容淡去,像一朵花静静收起。
该死的,他为什么不喜欢她此时的神情?就像彼此之间突然划出千山万水的距离。
万玄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在斟酌着该从哪里启齿,“我在京城开了一间珍玩铺,我把日前你给我的那只跳刀壶放在店里寄卖,卖出了三万两。”
既然东西给了别人,卖银子或留作自赏,要如何处里都是人家的自由,她其实一点意见也没有。
不过,他说他在京城开了一间珍玩铺?
是“他”,不是“他家”?
徐琼蹙了蹙眉心。
一个小孩子,哪来这般才能?
“你的店?”
万玄叹了口气,“我的。”真是个鬼灵精的丫头。
“你总算说了句实话。”人为了自保,有许多方式可以骗人,但唯独眼睛骗不了人,如同现在的他,眼底一片澄澈。
“小丫头,你这么精明,以后谁敢娶你?”
“不劳费心。”她不高兴地瞪他。
“我自认做得很好,到底是哪里露了馅?”被这样看穿很没面子,更多的是好奇这个小丫头到底生了一对什么样的眼睛。
“你这像是抽条的个子。”那高度十分不合理,增高机和转大人也没这么厉害。
他闻言一怔,不由得苦笑道:“你的观察力真是惊人,也的确,若是没有比旁人还要细致的探测和观察,哪有可能做得出轰动整个婺州城的四色大盘。不过,我的个子只能归功于本公子从京城带来的厨师太会煮菜,至于你家的厨娘,可能需要检讨了。”
“原来问题出在厨子。”她撇了撇嘴,才刚刚夸他说了实话,立刻又是鬼话连篇了。
她长得有那么笨吗?胡诌一通她就会信吗?
这种缺乏真心的人没有继续打交道的必要。
她遂端起茶盏。
哟,这是下逐客令了,真不给面子,屁股还没坐热,重要的事情都还没说啊。
“等等,你让我把话说完。”
万玄,大创王朝的开朝皇帝,建立不世功业的开国元祖,眼界高远、见识不俗,虽然他并没有做好要向她吐实的准备,但是,他不禁苦笑,看来,今天是瞒不过这俏丫头了。
若是普通人,他压根就不必斟酌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自从和徐琼打交道以来,他知道她看起来温柔好说话,但事实上倔强埋在骨子里,看她烧瓷器的坚持和执着就能知道,她一旦坚持某件事就会做到底。
他发现,自己在妥协之间非得做出实际的退让不可,否则,自己想要的就会落空。
看着她那双沉静的乌黑大眼和越发甜美睿智的五官,外面的寒雪映着薄薄的日光将她低垂的睫毛染了一层金边,粉嫩的脸蛋被映得红润,这样的她已经不只是顺眼而已,他看着她,抵在舌尖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我病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所能拥有的东西超乎普通人的想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是,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和徐琼维持友好、让她把他当朋友还要重要。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应该要交底了吗?
病了?
徐琼沉思,如果她说能理解,万玄肯定不会信,有许多医学报导都说过,侏儒症或巨人症都源自于内分泌失调,可能是肿瘤,也可能是遗传的问题。
在这年代,是不治之症。
徐琼见他面有颓色,但表情仍算镇定。
因为那毒妇的手段,他痛不欲生的由一个七尺男子汉在一夜之间倒退成孩童,从此他的生命时钟停止在那一个骨胳撕裂、肉体崩溃的恐怖的夜晚,这些年来,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要游离在轮回之外,徘徊在世上当一个游魂,尤其他身边那些熟识的面孔一个个老了,一个个走了——
刚开始那会儿,他不是没有惊慌失措过,是的,惊慌失措,为什么他会遭遇这等厄运横祸?
他不是神之子?不是得神庇佑,永世不垂?
现实告诉他,他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
直到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不隐遁深山老林,永世不出,要不公诸于世,让人当成妖怪烧死;这两条路,他都不愿为之。
一夜苦思,他决定大隐隐于市,他称病不出,替自己安排好后路,也替身边忠心耿耿的人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等到时机成熟,皇帝的身体每况欲下,最后诈死而逃。
他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宅邸,身边只留下少数值得信任的仆人,而皇宫很快敲起了丧钟,京城整个戒严,他可笑的目睹了自己盛大的丧礼。
从此,大创王朝再没有他万玄这个人了。
他无声无息,年复一年,低调的过着近乎死寂的日子。
因为他是个死人。
那日,真的无事可打发时,他会循着府里不知多少的地道随处乱走,漫不经心的在狭小的郡邸遇到她。
无心的偶遇,却彻底又翻转了他的人生一回。
他原本以为将寂静到生命毁灭的那一刻的生机竟启动了,他的时间不再是停滞在那里,而是可喜的往前走了——
“我一直以为,也想不到,我能来到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年纪。”他的表情如老僧入定,只是字句间仍然泄漏了压抑不住热切的情感。
人要活得如同枯木死灰可不容易,尤其身体里还拥有一颗活跃的心。
徐琼的表情称得上是丰富,但万玄看得出来,那里面没有一种叫做排斥的情绪,那样的目光该怎么说……她并不是被逼着接受一件她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如果我说岔了,还请公子指正,”她先礼后兵,“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病情因为某种缘故出现了转机?”
“是。”
“我能问原因吗?”
“因为你。”他不是不知道,主动交出底牌会丧失主权,但是,他豁出去了,要是再隐隐藏藏,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相信这么做是值得的,他将会收到无可限量的报酬。
至于报酬是什么?
就是她全部的信任。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无论是她的能力,还是福缘。
是的,她是他的福缘。
他原本就要灭绝的人生皆因她得到了转机,不是他的福缘是什么?
“我?”这答案会不会太过狗血了?
“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我只晓得,遇见你之后,我静止的生命开始有了流动的迹象,也因此,我一路从京城追着你来到婺州。”追着一个小丫头跑,他的人生还真没有什么比这更稀罕的事了。
“我不明白,我没有任何医术能力。”她要是能自医,还留着这头泛黄的发碍眼干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突飞猛进的个子又做何解释?”
徐琼被他的话噎住了,他用得着这么堵她吗?
“我这是病。”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若毫无保留的告诉她这是巫毒玄术,这丫头那小小的脑袋瓜子能承受吗?
他的语气令人不可思议的平静,不是没有怨忿,只是很容易就被他的表情遮掩过去。怨恨也是需要力气的,时光太过悠远,陷害他的人早已辞世,离开这个令她万般痛恨的世界,只留下他,他能去恨谁?
“是病,也是诅咒。”
徐琼的心猛跳,鬼神之说虽然虚幻,但世间无解的怪事太多,身边不曾出现并不代表没有,没听过也不表示事情不合理,尤其是“诅咒”这种近乎玄学的东西,它像是种念力,一种来自心里的力量,有正念也有负念,怨恨或愤怒的念力会招来不幸,唯有感恩才能招来幸福。
“你做了什么让人怨恨至此的事情,那人要下诅咒害你?”
“说来话长,你不会想知道的。”他笑得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