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话,我还真不知凭你能为我做些什么?」他轻蔑地道,冷血地笑了一下,把问题丢回给她,嘲讽道:「小乐,别说本王欺压你,这回本王就让你自己说好了,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能够为我做什么呢?」
那张忧虑的脸儿顿时转为困扰。他乃皇家中人,贵为王爷,要什么不可得?有什么她能为他做?
常乐低下头,目光落在画纸上,双眸有一刻明亮。她没什么本事,比较有信心做得来的,大概也只有刻纸属强项,不过六爷会有兴趣吗?
她踌躇一会儿,也想不到其他的,拾起头来对他道:「六爷,若你不嫌弃,我刻一幅『傲雪腊梅』送你好吗?」
罗谦一脸不屑,眯眼对着她窘迫的脸儿看了好半晌,直到她头低垂,泄气地不敢再抬起来。
「刻纸?你拿张破纸就想把本王打发,你当本王傻了吗?」
「六爷,刻纸是极费功夫的一门艺术,像细纹刻纸线条繁复,图形多变,必须学会很多技巧,如锁铜花、田交田、照眼心、金田字、鱼鳞纹等一百多种图案,起刀落刀得干净俐落,稍一不慎就毁了心血,得重头再来。那绝对不是一张破纸!」她爹的真功夫,即使是六爷,也不能诋毁。
「哦?你要本王承认那不是破纸,好,本王就收你的刻纸,不过刻纸内容得由本王来决定。你若能刻出本王满意的作品来,本王就成全你的心愿,并且收回前言,向你道歉!」傲慢的口气,与其说认同了她的话,不如说根本是在戏弄她,揶揄她。
她当然不会也不敢指望六爷当真向她道歉,不过刻纸是需要创意、相当费心血的技艺,却被他说成一文不值,她必须为爹争一口气,同时也是为争取六爷守密。
「好,六爷希望我刻什么?」花虫鸟树,山水风光,四季美景,她自认已经难不倒她,虽然刻纸功夫还远不如爹来得精致,不过她爹一向赞她画工了得,慧心巧思,作底画堪称出神入化了,这回也才放心让她来画承恩寺。
「这个嘛……本王若出难题,怕你说本王欺负你,若是出简单了,未免也太轻瞧你。这样吧,刻纸题目,你明日一早到府中来,本王再出给你。」
他是一时想不到可以为难她的题目吧?常乐默默点了头。二哥一再交代不能靠近六爷,这回她却得上六爷府中去,这事可不能给二哥知道。
罗谦瞅着她,直到她点头应允,他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方才放松。他很快的转头看向别处,目光落在双月湖畔。
深秋的湖面,微风轻荡着波光粼粼。
他望着湖水,忽然问她:「你看这湖……美吗?」
常乐正苦思着如何瞒过二哥,罗谦突来一语,打断她的思绪,让她愣了一下。
这湖,美吗?这话若是出自喜爱山水的五爷口中,自然合理,一点也不突兀,可眼前问她这话的人,是眼高于顶,高贵傲慢,平常很爱酸她,嘲讽她,捉弄她的六爷,就算他也爱好山水,应该也不会同她讨论……难道要她画这湖吗?她望他一眼,才望着一湖美景。
「承恩寺内有名的双月湖,绿柳环绕,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静美。」她微微一笑,若要她纸刻双月湖,那就太好了。
他眼一眯,没有半句话,扇子「啪」地一声闭合,然后转头就走了。
常乐望着六爷艳红的袍服逐渐远去,对他最后那一问,仍然摸不着头绪。
她望着那抹红,直到消失,心里忽然浮出疑问。她似乎没有见过六爷穿大红以外的颜色,为什么六爷这么爱穿红呢?
不过老实说,能把大红穿得如此合适的人,除了六爷,应该也没有第二人了。
明日一早,上惠亲王府……她眼里摆着困扰,目光接触到画纸。就告诉二哥,她在承恩寺作画好了。
她轻轻一叹,希望事事圆满。
*
惠亲王府
暗夜寂静,一轮明月当空,疏影千点,风吹树梢,宪串有声。
林园之中,树影之下,有一人驻足。
点点月光,随着轻风摇曳,晃晃闪闪在他脸上。这张脸,面如傅粉,嘴唇鲜艳,娇贵俊美得令人惊艳。
望月站在夜幕之中,几步之后,默默守着主人,不敢出声。
夜深沉,三更已过,不知何故,主子今夜还无睡意,已在庭园徘徊多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望着主子平时总是遮在扇面之下的俊颜,想起了桂太妃来。
桂太妃乃主子生母,生得极为艳丽,主子俊颜便是遗传太妃绝色。
据他所知,桂太妃年轻未入宫之前,与常夫人是旧识,两人感情极好。
主子出生那年,常夫人也同时生下孩子,可怜她的孩子一出生就不幸夭折了,太妃却因奶水不足,无法亲自哺育主子,常夫人因此入宫成为主子的乳母。
也因此,常姑娘才与主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唉……
罗谦忽然转过头来,睇他一眼,「叹什么气?」
望月一怔,惊觉自己出了声,干扰主子,赶忙下跪道:「小的该死,小的……小的是想起桂太妃和常夫人……想到……想到常姑娘出生……」
他头不敢抬,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没了声音。
「退下!」罗谦皱起眉头。
「是……」望月赶紧起身,站远了去。
「哼……」这望月眼中就只有常乐,他若知明日一早他的「常姑娘」会过来,那表情肯定精采。想想他倒是有几分期待早晨的到来了。
不过这望月,没事想到小乐出生做什么?
哼……
一双深邃俊目落在深静幽园里,被打扰的思绪中断了,俊颜冷如冰,却已经止不住倾巢而出的回忆——
多少人会记得自己两岁时的事?如果他说他记忆深刻,又有多少人会相信?
他确实记得!
那天,大雪纷飞,他缠着乳母不让她出宫。
那时乳母身怀六甲,腹中胎儿刚满八个月。
他独占欲强,有时见乳母捧着大肚子,一脸慈爱地凝视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把他遗忘在一旁,他便吵闹不休。
那天他午睡醒来,见乳母又双手护着肚子坐在床沿假寐,嘴里轻轻哼着歌。他发现自己又被忽视了,一时气不过,爬起身,狠狠往乳母肚子上踹了一脚!
乳母没来得及反应,一惊便从床沿跌了下去,重重摔落在地,大叫一声,不久他便看见她裙下染满了血。
他整个人吓傻了,呆站在床上,看着太监、宫女跑进来。有人喊着叫太医,快点叫太医,不要动她……
有人靠近他,要将他抱出去,他大力挣扎,跑下床紧紧拉着乳母,哭着喊她、叫她、摇晃她。
他最后被乳母抱进怀中,才停止了暴动。
那天,乳母提早临盆,生下不足月的小婴孩,有惊无险,母女均安。
只是,这婴儿却像一块黑炭……
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因为他狠狠踹了那一脚,把她踢黑了?
他心怀愧疚地问乳母,只见乳母微微一笑,安慰他说,刚出生的婴儿都像块黑炭,只要细心照顾她,等她慢慢长大以后就会变成小美人。
小美人,取名常乐。
当时年纪很小的他,确实因为乳母的一番话,暗暗松了口气。
同时既怀疑又好奇黑炭究竟要怎么变成小美人?这块小黑炭终究是因为他没好气的那一脚而提早来报到,好歹他也参与了她出生那一刻,好奇心已经被严重挑起,他因此坚持接下来的不可思议的演变过程也一定要亲自参与。
从此以后,他便抱着质疑和期待的心态,在母亲的同意之下,常常跑去常家「细心照顾」她。
他学大人的模样,她饿,他喂她吃;她困,他陪着她在床上睡,轻轻拍着她。
当时他太小,而她太脆弱。
经常他喂她,却害她噎着,差点小命归西;陪她睡时,忍不住抚摸她虽然黑却异常柔嫩好摸的肌肤,又把她的脸皮戳破好几次,弄得满脸是血。
常喜、常欢护着妹妹,几次背着乳母偷打他,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人下场当然也好不到哪去。
或许因此缘故,后来小乐会走路、会讲话了,看到他就像见鬼了般,每次都是脸色煞变,拔腿狂奔,一次又一次惹恼了他。
直到她满四岁,还是一块黑炭,发色浅淡,附近人家看到她总投以异常眼光,常家人怕她外出被欺负,渐渐不让她出门。
他见她的笑容愈来愈少,对他充满敌意,内心异常愤怒,便不顾众人反对,不顾她的意愿,他坚持为了看这块黑炭怎么变成小美人,硬是拖着她回宫,准备不分日夜「细心照顾」她。
他为了让她尽快蜕变,找来太医帮忙,宫里每天为她煮药、炖补。
她哭了好一阵子要回家找爹娘、找两位哥哥,他都不理会,她后来渐渐不哭了。
那段时间他天天守着她,有时会带她出宫走走,若有人敢对她投以异样眼光,或对她摆出嫌弃的脸孔,他都以皇子身分对这些人严加惩治。不出数月,全京城上下都识得皮肤异常的常乐,同时再也无人敢对她说长道短。
那几年,他亲自喂她吃饭,陪她沐浴,帮她更衣,还让她睡在他的床上,亲手帮她盖被,抱着她睡。
他倾尽全力照顾她总算获得回报,她从惧怕他,到渐渐习惯他,依赖他,黏着他……
那位神秘大夫起码说对了一件事,她幼时身子骨差,是他每天命人为她熬煮补药,亲自喂她……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忘了他到底是心存愧疚,或真只是为了看一块黑炭如何蜕变为美女,总之,他把重心放在她身上,养了她好几年,一直到她十二岁……
冷风掠过树枝袭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一阵寒冷冻醒了他。
四周依然深黑幽静,月光略略偏栘,在他的脸庞上造成浓重阴影,深刻了他的轮廓线条,俊颜变得严肃冰冷。
这湖,美吗?
撕裂了他俩的感情,在他的心中造成裂痕,他每每望着湖泊,就想起那一幕
深冷的冰湖,吞噬她小小的身子,她满脸泪痕地凝视着他,脸上带着一股求死一般的决然,任凭自己坠落!
这湖,美吗?
承恩寺内有名的双月湖,缘柳环绕,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静美。
她已经彻彻底底遗忘了,她把过去的自己,把他都抛在了深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