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莲城这一昏迷便是五日光景。黑拓天除了上朝及与博士学宫讨论征战之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紫极宫里处理政务,并盯着她的情况,差点把太医吓出病来。
对太医们来说,褚莲城脏腑衰败是早知的事实,他们只是没预料到她恶化情况会如此严重,如今能做的也就是护住她心脉,能撑几时是几时,可皇上一句“她若出事,我唯太医院是问”,简直让御医们头皮发麻。
忆及皇上当时身为皇子时在战场上的杀名,至今仍让许多人闻之色变胆寒。登基之后,虽是除了肃清辛皇后等党羽外,并未大开杀戒,但从来没人认为皇上是近人情之人。又想皇上甫一登基,便雷厉风行地清除各地贪功及办事无力者、为人关说者,一律与犯罪者同刑。
加上前些时日皇上因发现后宫宫女在廊庭中嬉闹,便将那些宫女及其主子全都杖责,且遣送出官。皇上办事,看来是全然不顾人颜面的。
因此,当御医们一听到皇上对于褚莲城的病情提出那般强人所难的命令,没有人怀疑皇上的“唯太医院是问”,会不会是拿他们陪葬。
整个太医院百余人于是翻天覆地外出寻找解毒高手,甚至开始追查南褚鬼医是否真不在人世了。
幸好皇宫内院珍贵药材多,几味只有帝王才得以使用的珍贵名药,也全被拿来护褚莲城的心脉。
好不容易她的脉象转趋平静,就等着她清醒;但,没人敢保证就算她醒了,还能再活上多久。
“她今日手脚偶尔会抽动,这是怎么回事?”黑拓天站在褚莲城榻边。
“禀皇上,莲城殿下的筋脉原已全被毒阻塞,这几日臣等用千年老参辅以百年护心草舒通其脉络,但筋脉仍有凝滞,因而身子难免抽动。”
“她何时会醒来?”黑拓天看着她。
负责每个时辰都来诊脉的三名太医互看了几眼,没人敢开口。
“我再给你们两个时辰。”
“皇上!”一名太医跪地说道:“病人有时不醒是因为体内血脉正在修复,若强要她在此时醒来,反倒是对她不利啊。”
“好。”黑拓天点头,紧接着说道:“那就再给你们一天,朕要看到她睁开眼。”
“臣等遵旨。”
“退下吧。”
太医们从她身上取出十来支插在穴位上、暂时护住脏腑的银针后,这才苦着脸退出去。
黑拓天坐在榻边,没有碰触她;原就一身药味的她,如今更像是在药缸里浸泡过一般。
他知道她爱干净,每日仍是让她的侍女为她净身、更衣。只是她脸色虽好,却始终没有醒过来,即便她的侍女喂她吃了“萃仙九”亦然。
三日前,他甫向朝臣宣布出兵南褚消息时,众声沸腾;殊不知北墨大军彼时已在墨青及副将程林的带领下逼近南褚国境。
北墨军队阵容威肃,南褚守墙士兵一见军威,胆子先吓掉了一半,竟有人在城墙上便想投降叛逃。可这些南褚的叛逃士兵,立刻就被南褚其他士兵击杀,死了十多人之后,这才没有人敢向北墨投降。
南褚为一方形之地,北面有一座号称有去无回的“无我丛林”,其余三面皆为城墙。墨青假意于南边部署较少兵力,果然在第一日深夜里,南褚便派人偷偷出城求救兵。
北墨军队于是趁此机会想攻人其间,不料南褚竟派了士兵当人墙,以尸身人首抵挡攻击。墨青想到此战是要收归南褚人心,也就暂时下令退兵。不过,南褚兵力已是大伤,再无法派人外出求援。
“我们与南褚的这场战役,若不是速战速决,南褚百姓便得吃更多的苦。里头饥荒的情况超乎你所能想像……”
他低语道。
“不……不是他……不是太传叫我做的……太传,学生对不起您……”褚连城哭着,身子陡然痉挛了起来。
黑拓天怕她伤了自己,立刻压住她的肩臂。
“醒来!你在作梦!”
“太傅……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痛很痛……”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体仍不停瘦挛着。
“醒醒!那只是梦!”他低吼出声,眼睁睁看着她的泪水不停涌出。
黑拓天试着想将她拉进怀里,但见她孱弱至此,只得小心翼翼弯身将她揽到怀里。
明明已是八月高热天候,她却像是全身浸在冰雪中,唇色都白了。
他拥紧她,低声说着哄她的话,只见她的抽搐慢慢减缓,也因为被他拥着,身躯恢复了些许暖意,可仍不住地摇头呓语着。
“不不不……”
“醒来。有朕在你身边,谁敢动你一根寒毛!”他用手松开她紧皱的眉宇。
她缓缓扬眸,茫然看了他好一会之后,才开口说道:“陛下……”
“我传太医过来。”
“不不……”
“这事能容得你任性吗!”
“我知道我没事,您……抱着我我就不怕……不怕就没事……我现在不要看到其他人……”她蓦地又打了个寒颤,想往他怀里缩,偏偏又没了力气。
“他们不会看到你。”黑拓天放下榻边帘幕,再往外一喝:“唤太医!传膳及汤药!”
御医们上前看完诊,开了些补气祛毒及安神的药之后,又退了下去。
膳食是御医们开出的方子,送上的是以香药炖煮的米粥。黑拓天扶着她坐起身,喂她吃了几口,她便摇头。
“再多食几口。”黑拓天又自了一口到她唇边。
她瞅着他,没拒绝,又多喝了几口,然后虚弱地倒回榻间。
他用绡巾轻拭她的唇,再拿过汤药让她饮尽。她眉头没皱一下,便将药喝完。
喝完药,她抬头看他,知道他要问什么,可还没开口,身子便又轻颤了下,更不自觉地揪着他衣襟。
“我……”她的话哽在喉头,一时说不出口。
“朕在,没人能动得了你。”他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他好一会,将他的手拉到颊边握住后,才又开口说道:“我梦到了以前的事……我……我十二岁时,太学生上书批评皇长女生活淫乱、卖官取财。我皇姊认为是我太傅怂恿的,我太傅被抓到牢里用刑,但他怎么样都不认这个罪名,所以皇姊找上我……”
“她对你用私刑!”黑拓天低吼出声。
“她……她……”褚莲城身子不断颤抖着,幸好他将她抱得死紧。“她找人暗中掳走了我……他们用绳子将我全身关节从反方向绑住,我动弹不得,绳子一收,我被吊在半空中,全身骨肉像是要被撕扯裂开一般,血汗便从肌骨里被挤压出来,那绳子染了血,都变成了黑色……”
他气得目眢尽裂,颈间手背上青筋毕露,当下决定他不会留南褚女皇全尸。
“我痛到生不如死……”她又缩了下。
他将她拥进怀里,低声说道:“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他们问我是不是我太傅教唆太学生,我一说不是,他们就紧缩绳子,还在绳子尾端放重物,我痛昏了好几次。然后,他们还跟我说,不说实话就要换一种方式再绑……”
“我要将她凌迟至死!”黑拓天大吼出声,却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杀了她,我太傅也回不来了。是我对不起他,受不住痛,被迫承认是他教唆太学生们,是我害死了他……”她泪流满面,哭到不停颤抖。
“那样的酷刑连男人都熬不住,何况是一个十二岁小女孩。”
“不,我太傅就熬过了。是我没用……”
“那不是你的错。”
“我对不起我的太傅,所以至少我要做到他生前遗志——救世济民。所以……你可以帮我吗?不……”她抱着他的手臂,勉强自己坐起,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您可以帮我吗?”
“只有我们二人时,不需敬称。”他抚着她冰凉面颊说道。
“您可以帮我吗?”她仍坚持着敬语,因为她所求于他的并非私事。
“我即便已是您的谋士,但我中了毒,能做的事有限。可您是一国之君,您能让天下百姓……”
黑拓天看着她,当真哑口无言了。当她是谋士时,他对于她的直言及无私之心印象深刻;当她是心爱女子时,他明白了在女人面前自在的归属感;可当身为女人的她用着谋士之心……不,几乎是用一种赎罪的心情要求他为苍生百姓付出时,他当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她的爱国爱民是因为她对于太傅的亏欠,但她可以不必如此忧国忧民的,她甚至可以恃宠而骄,如同她能求取他的帝后大位一样……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他抚去她脸上的泪水问道。
她覆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的眼说道:“我希望您立后娶亲,为皇族留下后裔,以安朝堂百姓之心。”
“你!”他狠瞪着她。
“您立后有了子嗣,以您的英明所培养出来的后代,必然也会是个明君,如此百姓安居乐业的时间便能再延长。”
“我就只是你为满足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工具?!”他咆哮道。
“皇上,我不是个易动情之人,此生也没想过会动情,可您来到了我面前,我即便将离世,都怕自己会舍不得您……我不想将您放在心上的……我也想死得无所牵挂……可是……”她用手抚去不停滑落的泪水,只想好好地看着他。
“朕不会让你死的!”
“生死有命,但求无垩碍。我只要一想到您能让南褚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便觉得死而无憾……”
“闭嘴。”他蓦地拥她入怀,将她的脸纳入胸膛。
她听着他急促的心跳,静静地闭上眼,只觉得如果能够死在他怀里,不也是美事一桩吗?但她是绝对不忍心这么待他的。
“皇上……”她抬头看他。
“有事直说。”谅她说不出更气人的话了。
“我前些日子都待在尚贤殿下府里,他身体落了残,但经过治疗,日后缓慢行走应当没问题。重要的是,他日后愿为您效命,他以为是您救了他一命。”
“西柏确有杀他之意。”
“是您留下了他一条命。”
是。他们纵容刺客入墨北,并在他们打昏了柏尚贤时杀了刺客,却也在同时挑断了柏尚贤的脚筋。
“你怪朕吗?”柏尚贤与她的交情毕竟不同于一般。
“您毕竟保住了他一条命,且为了万民福址着想,这是最合适的一条路。”
“你的太傅当真不同凡响,怎能有法子教出你这样一颗圣人心?”他皱眉说道。
“我只是承师遗志罢了。”
黑拓天看着她已恢复平静的脸庞。
“若你身体同常人一般,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我没想过。”
她一脸的坦荡让他怒火勃发,呼息亦随之粗重了起来。
“做我皇后真这么让你不堪?”
“我这身子注定就不是常人了。”
“你明知我要听的不是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