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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护师 第1章(2)
作者:决明
   
  迁怒。

  活生生血淋淋的迁怒。

  公孙谦与尉迟义只能同情觎向惨遭连珠炮迁怒的沈璎珞。算她运气不好,遇上盛怒中的严尽欢,严尽欢发起脾气来,所有事都教她看不顺眼。

  「沈姑娘。」公孙谦站出来缓和气氛:「我们并非刻意挑选令尊甫出殡完的日子便上门要求你履行当单,只是当单签署在前,令尊狞死在后,沈府的情况,我们已略有所闻,与其延长你的痛苦,不如速战速决,你真无法拿出银两取赎沈家宅邸,就让它流当掉,总好过再给你几个月的筹钱时间,反而连累你必须四处奔波,借钱、钻钱,甚至为了钱,做出错事,到后来,仍是保不住沈家宅邸。」

  公孙谦见过一个女孩曾经为了「钱」如何的辛苦、如何的难受、如何的强逼自己、如何教人心疼的干劲,但一切的辛苦,最终仍是做了白工,他不乐见还有另一个姑娘步上她的后尘。

  有时,放弃不代表懦弱,而是衡量自身能力之后做下的判断。一件本来便明白决计不可能做到之事,坚持做下去,才是勇敢吗?不,他不认为。公孙谦语气诚恳,不若严尽欢咄咄逼人,沈璎珞戚受到他的劝说,而非胁迫。

  「我确实要凑出十万两有困难……但,让沈家祖业就此成为别人的,我……我对不住我爹。」沈璎珞苦笑。

  「又不是你弄垮的,要对不起的,是你爹。」怯。严尽欢以鼻腔轻悴。世上最笨的,莫过于拿钱去补自个儿不肖儿孙桶的天大楼子,无止无尽无怨无尤的傻爹娘。若儿孙做生意失败,欠下债务还情有可原,拿银两去供花娘或酒友吃用而散尽家产的败家子,不救也罢!

  「难道,沈姑娘有第二条路走吗?」公孙谦并不想吓唬她,可依她目前情况来看,很遗憾,她没有其它选择。

  沈璎珞咬咬唇,公孙谦的问题,没有问倒她,因为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她沉默着,婢女此时战战兢兢端来茶水!没有茶,只有水!沈家已经没有茶叶能敬客。

  婢女搁完茶杯,又匆匆退下。

  沈璎珞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为自家连象样茶水也端不出来而感到羞赧,她十指纠缠交握,细声问:「如果沈家宅邸成为当铺的流当品,它会被如何处置呢?」她想知道若只有这条路走,她的家园、她祖先费力建筑出来的基业,将变成何种情况?

  「丑的东西我就拆掉它,还顺眼的东西可以留下,等园子修缮得差不多,我打算在这里养一屋子狗。」严尽欢嫌自个儿的园舍小,正好,拿沈家宅子当别院,心情不好就上这儿住住。

  沈璎珞着实笑不出来,严尽欢也认真得不像在说笑!她确实是准备这么做。

  严尽欢的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教人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你不能……保留下它吗?」沈璎珞试图让自己口气平稳,她不谙谈对技巧,实际上她根本六神无主,她双手紧张揪搅白色素裙,过度白哲的容颜上镶满不知所措,即便她努力再努力地深深吸气,怯懦无助的模样仍是逃不出在场三人眼底。

  明明是个只懂得绣花的千金小姐,此时却不得不面对最市侩的残酷现实。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情况?」严尽欢连续哼笑三声:「流当品,我有全权处置的权利,就算我决定把沈家拆得片瓦不留,你也不能吭声。」

  尉迟义吹了声口哨,本来只想喃喃低语,但音量压不下来,他的嗓门向来都不小:「今天心情真的很糟耶,武威是对她干了哈事?她竟然对一个无辜女人下此毒手,半点活路都不留给人家?」说完,看见严尽欢狠狠转头瞪他,才惊觉自己吠得太大声。

  「尉迟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严尽欢咬牙切齿。

  「我只是觉得她很倒霉。」尉迟义努努沈璎珞。扫到人家小两口吵架的风暴尾……若是今天严尽欢被安抚得舒舒服服,情况可完全不同,说不定还会大发慈悲,答应小孤女请求,宽限个几日。

  「少在那边萌发你旺盛的同情心!」严尽欢的迁怒对象转移到尉迟义身上,用食指猛戳他胸膛:「她倒霉什么?我才倒霉好不好!拿十万两换这间破房子,我宁可拿钱比较划算!不然你叫她还钱呀,钱拿来,宅子我连动都不会动它!」

  「我明白了……严姑娘,我今天便会吩咐婢女打包行李,尽快搬离,希望你别连最后一点收拾的时间也不给我。」沈璎珞的叹息,打断严尽欢斥责尉迟义的数落。她好累,无力再和严尽欢争执,她亦无权置喙,严尽欢说得没错,当单是她爹亲手签下,拿着十万两,奋力一搏,要救起沈家酒业,无奈十万两才刚入手,兄长的债主便上门索讨赌债,她爹不从,那班人竟动手砸坏数千坛老酒……

  他们沈家确实拿走严家十万两,现在若赖着不走,岂不无耻。

  「收拾?」严尽欢挑高一双柳眉,似乎对这两字域到趣味。

  「是的,收拾。」沈璎珞重申。

  「你没看清楚当单吗?」严尽欢柔萸按在当单上头:「你爹将沈家所有一切都当给我。所有的,一切。」最后两字,加重语气。

  沈璎珞瞠圆眸子,取过当单细读。「……包括沈家宅邸在内的所有沈家物品……」她绝望地复诵当单上的白纸黑字。难怪,严尽欢听见「收拾」两字时会面露哂笑。她还能收拾什么?不,她任何东西都无权带走……

  「对,所有沈家物品。」严尽欢点头。

  「无妨,我将所有东西都留下来。娴儿,去把嬉妹她们全招来,咱们要离开这儿了。」沈璎珞疲倦一笑,吩咐躲在身后的小婢。

  「沈璎珞。」严尽欢突地甜笑呼唤她的全名。

  沈璎珞下意识回首,以为严尽欢又要摇哈狠话,等待许久,严尽欢只是喝着清水,美眸弯弯地瞟着她。

  「严姑娘,何事?」她维持礼数,请教着严尽欢。

  「没。我只是以为你忘了自己姓沈。」严尽欢耸耸纤肩。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姓沈。」沈璎珞觉得她莫名其妙,正准备再交代娴儿将她爹的牌位带来之际,一道警觉劈闪而来,使她完全停顿,她极其缓慢地回过蚝首:「严姑娘,你的意思不会是指……沈家物品之中,包含我?」

  「嗯哼。」严尽欢笑得如糖似蜜。

  沈璎珞感到眼前一黑。这太……匪夷所思了。人怎么能当成物品在买卖、在典当?人非物品,即使她姓沈,她仍是活生生一个人呀!爹真羡慕严家,那些个流当品,撑下了当铺,还有本领将当铺拓展得更胜以往。她爹曾经在病榻间,忿然数落完自己的不肖子之后,感叹地这般提到?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不解其意,反问爹,什么流当品能撑下严家当铺,是青花瓷瓶?抑或碧翠玉饰?

  是流当品,也是人,据说是自小被典进当铺的几个孩子。

  她错了。严家是可以买卖「人」的,有前例可循……

  她真想耍赖地跌坐打滚,像个娃儿大哭大闹,说着不要不要不要……但,那于事无补,撒泼有效的前提必须建筑在背后有个强而有力的后盾庇荫着她,她才有权表现软弱,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自己。

  沈璎珞,挺住,稳稳挺住,不能倒下。

  婢女娴儿领着四名同龄年轻小婢来到,沈璎珞一边一手握住她们的柔黄,转向严尽欢:「她们不姓沈,她们可以离开吧?」

  「没有卖身契吗?」寻常小婢或奴役都会有签契约,若这五个小丫头也有签,在契约期限内,她们理所当然亦属严家所有。

  「没有。」沈璎珞立即摇头。实际上,是有的,她撒了小谎。

  「没有的话,就可以走了。」严尽欢摆摆手。

  「小、小姐!」娴儿后头想说的话,被沈璎珞以眼神示意封口。

  「义哥,这里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盯着,不许她们带走任何一样沈家物品,确实赶走闲杂人等后,那一个就押回严家当小婢。」严尽欢意兴阑珊地指示完毕,朝公孙谦勾勾指:「谦哥,陪我去关哥那儿,我要取些首饰。」

  「好。」公孙谦轻颔,搀扶严尽欢起身。

  尉迟义在一旁跳脚:「喂!为什么这种事都丢给我?」上回欧阳妅意潜入赫连府里充当小婢女,被正牌丫鬟撞见时也是直接劈昏对方,再将麻烦事塞给他,要他自己处置那名昏迷丫鬟,害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把昏迷丫鬟带回严家,现在严尽欢又想随便摇下命令,要他收拾善后”是怎样呀?他尉迟义生来就是要负责掳人回严家的吗?

  「这是命令。」

  严尽欢伴随着冷笑,抛下这么一句教尉迟义无法反驳的话,傲娇旋身,离开沈府大厅。

  尉迟义扭扭脖子,嘀咕:「我回去一定要问问武威,昨夜是把你踢下床了是不?今天火气真大……」光是站在她身旁都能嗅到火药味。

  幸好严尽欢走远,否则听见他的咕哝,又要飞奔回来踹他了。他耳尖听见沈家小婢与主子咬耳朵,说着:「小姐,我们明明有契约,你怎么……」「难道你们想跟着我一块儿去吃苦吗?你们听着,我很抱歉无法再留你们在身边,也无法给予你们补贴的盘缠……」沈璎珞偷觎尉迟义,尉迟义假装在看沈家屋梁,她又低低与小婢们道:「你们去我房里收拾些衣裳,有几件料子及绣工都不差,兴许能变现换个几两。可惜珠宝首饰为了办爹的后事,已经所剩无几,否则我就将它们均分给你们……我绊住严家当铺的人,你们动作快些。还有,你们的卖身契应该在我爹房里,你们同样取走它,能撕就尽早撕,别留下蛛丝马迹,然后就悄悄往后门离开。」

  「小姐……」

  「快去。」沈璎珞将她们赶进房里,殊不知她们交谈的每字每句,好耳力的尉迟义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让她们拿些细软何妨呢?他压根不赞同严尽欢的赶尽杀绝,说哈不准人家带走沈家任何一样东西,难道要她们光着身子走出沈府吗?太没人性。

  娴儿她们噙着泪光退下了,尉迟义看见沈璎珞深深吸气,纤肩微微抖动,那肩膀真细,好似一掌就能捏碎。

  她转过身,与他平视,摇摇欲坠四字不足以形容他眼中的她,她现在的模样,要是在深夜里出来逛大街,隔天全南城就会爆发闹鬼的传言!她刚逢父丧,一身素棉白裳,长发仅是整齐而随意地绾起小髻,没有半颗钿饰,任由其余青丝披散瘦弱肩头,她的脸色不比白裳好到哪儿去,除了双眉和眼瞳有着天生的乌亮色泽,其余全沾上一层青白,唇瓣更是失去寻常姑娘应有的粉嫩鲜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目标是要绊住他,不让他去为难那几只小婢,她咬着唇,似乎在思索要如何做才好。

  「你要不要……喝水?」她想了好久,挤出的第一句话。

  「我不渴。」

  「你要不要……稍坐?」又相隔良久,第二句话才又想到能说什么。

  「不用。」尉迟义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因为她笨拙的问句,而是她努力的精神。

  她词穷,低着首,只能看自己的绣鞋,绣鞋勾起了她的记忆,又抬头:「呀,你背后有很多鞋印,要不要……拍一拍?」尤其他又穿着黑裤,灰灰的小鞋印很明显呢。

  这个就不能说不了,他都忘记方才被严尽欢踢好多脚哩。他率性伸手拍抚,抹去裤上印子。「拍干净了没?」他问。

  「还没。」左边尚有几个印子,虽不清楚,仍可见脏污。啪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他又问。

  「……还、还没。」诡异的停顿。

  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他再问。

  「还没。」她终于找到一个绊住他的好方法,就是一直告诉他还没还没还没……

  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

  「还没。」谎言越说越顺口。

  这一次,尉迟义没再自打臀部。

  「干净了吧?你的小婢们已经从后门走掉啦。」她的伎俩一点也不高竿,轻易就能看穿。

  「咦?你……你怎么知道?」沈璎珞难掩吃惊。

  「我听见的。」那些小婢女凌乱的脚步声、号啕的哭泣,没逃过他的耳朵。

  沈璎珞拉长耳朵,却半点动静也没听见。他真的能听见娴儿她们已经平安离开了吗?他听力这么好,远在后门的风吹草动都听得仔仔细细!

  咦?

  咦?

  他的听力这么好!

  「那刚刚我和娴儿她们说的话……」她捂着嘴,讶然问他。

  尉迟义咧开白牙,亮晃晃直笑:「一清二楚。」

  沈璎珞此时的吃惊,不为他的好听力,不为他听仔细她与婢女的对谈,只为了……

  一模一样。

  在梦境中,男人的笑靥,与尉迟义的笑脸,重迭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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