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于奉天殿内举行,在丹陛之前,文官站左,武官站右,相对而立,待皇帝由御道而来,于御门上金台安坐,百官行完叩头礼后便开始奏事。
皇甫晟俯视着殿下百官,帝王威仪日显。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坐上这个位置,前几次早朝时他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大臣们说什么他都似懂非懂。
不过边关那几年的历练沉稳了他的心志,这阵子他很努力的学习政事,也按捺住性子揣摩皇帝该有的姿态,于是才过没多久,那些原本有些担忧皇帝太年轻的官员们都对他刮目相看。
近年来除了东北边境时有女真人偷袭,朝中倒是没什么大事,百官之间还算是祥和,于是当文官禀报完南方水利建设的进程时,早朝时间也差不多了。
「诸卿可还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皇甫晟说道。
此时一名曹御史上前一步说道:「臣有事奏。」
「准奏。」皇甫晟答。
那名曹御史先让内侍将一份文书送至皇甫晟面前,而后奏道:「臣要弹劾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陈赞,携职务之便利用驿站走私茶叶至北方鞑靼,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百官闻之哗然,而站在队伍末端的恭顺伯陈赞脸色骤变,身体微微颤抖,头低得都要埋进衣袍里,惊疑着那么隐密的事怎么会被发现?又是谁在背后搞他?
皇甫晟其实早从岳连霄那里得知此事,曹御史手上的证据也是从岳连霄处得来,他沉住气道:「曹卿,你细说一下所查之罪证。」
曹御史一拜,说道:「经查陈赞在太原临汾驿储存人量茶叶,而后沿驿路往北,经成晋驿、九原驿、原平驿、雁门驿、山阴驿、西安驿至大同县的云中驿,再买通卫所军官大开后门。这中间的所有驿丞,若有不配合走私者便杀了换上陈赞的人手,臣这里还有前九原驿驿丞家属的状书,言前九原驿丞死得不明不白,地方县官以意外死亡草草结案,希望能还他一个公道。」
「此外,陈赞还侵吞公款,克扣夫役,收受贿赂,用驿站的车马船支运私货,简直掏空了驿站的财赋丁力,而愿意与陈赞同流合污的驿丞驿丁偶尔也会收到陈赞的好处,如此上下交相贼,以确保陈赞的恶行不会被泄露。」
陈赞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只手遮天,与他有所牵涉甚至根本就是同谋的官员们全都跟着低下头来,拼命思考陛下手中的文书会不会提到自己的名字?等会儿下朝后,还有没有机会把相关的证物及人手处理掉?
就连立在百官最前的年盛华脸色也不太好看,身为内阁首辅,这么大的事此前他竟完全不知,那陈赞比他想像中蠢多了,年盛华很清楚有哪些官员由边境的茶马贸易或是压榨驿站得到利益,其中不乏高官,这么多人为陈赞保驾护航居然还是被抓了漏洞,究竟是谁有这等手腕?
年盛华心中狐疑,却没有表态,陈赞这件事究竟査到了哪里,被揭发了多少尚未可知,他需沉着以对。
皇甫晟与陈赞虽然隔着文武百官,却能清楚地看到其缩成一团,他不由冷哼一声。「恭顺伯可有话说?」
陈赞哭丧着脸上前,跪下道:「臣……臣……臣是无辜的……」
「你们觉得他无辜吗?」皇甫晟不置可否,反而问向文武百官。
除去那些涉案人士不敢吭声,不少官员都表示要彻查严惩,以儆效尤。
岳连霄看准时机一步上前,正色道:「启禀陛下,此案凸显了驿站长久被忽视,以致官员违法用驿之事频传,功能早就丧失,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来吸纳金钱。山险难行的贫瘠驿站役夫难寻,更容易安插人,朝廷还不容易发现。」
「臣在辽东作战,时有战情无法及时传递、军辘久候不至等诸多问题,都是驿站功能不彰所致,臣奏请陛下应以能人居其位,整顿驿站。」
岳连霄这么一出来意义就不同了,要说他大义灭亲也罢,他也没有直指陈赞,但要说他避谈陈赞之过,他话里话外批评驿站功能不彰也是在说陈赞怠忽职守。
百官都忍不住揣测岳连霄的用意,就连年盛华也多看了他一眼。
皇甫晟此时已有了决断。「此案牵涉甚广,朕责令刑部、大理寺及都察院共同审理,恭顺伯陈赞暂时押解至刑部,退朝!」
时至中午,皇甫晟登基后恢复了廊食,也就是官员下朝后可以在宫中用免费午膳。
然而今日早朝,官员们有的担惊受怕,有的义愤填膺,机灵点的也都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都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大多匆匆离宫,岳连霄则被皇甫晟召到了御书房内。
「陈赞罪证确凿,下狱抄家免不了,看在表哥的面子上,我暂时不会砍他的头,倒是那年首辅究竟在茶马走私一事涉入了多少?」
非在人前,皇甫晟仍依过去的叫法称呼岳连霄。
「陛下,就今日的观察,臣尚无法确定年盛华是否与走私有关,要不就是他藏得太深,要不就是真的与他无关。」岳连霄管不了他怎么叫,不过自己却是坚持改口。
这并非拉远与皇甫晟的距离,而是如今君臣有别,他不能仗着自己是皇帝的表哥像以前一样随意,这是对皇权的不尊重,也是明白告知皇甫晟他这表哥不会侍宠而骄。
其实今日的早朝,皇甫晟是刻意不问那些马儿究竟送到了哪里,因为当场根本不可能弄明白,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这件事若真要论起来,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们需要有一个武功高强、绝顶聪明,且能明察秋毫的人到西北去査明这一切。」皇甫晟故作深沉地道。
「不必恭维了,知道陛下在说臣。」岳连霄没好气地道。「恰好臣有事要去太原老家一趟,原本就想向陛下讨了这差事的。」
「如果是表哥出马,我就心安多了。」皇甫晟得了便宜还卖乖地一笑,开始思索岳连霄走后的安排。「唔……广宁卫交给赵鲁应该出不了岔子,再多派个人监视年盛华吧。」
末了,皇甫晟叹了一声,实在不想怀疑年盛华,毕竟那也是支持他坐上皇位的左膀右臂,若是此人真有问题,那么他支持自己是否也别有用心?
「如此甚好,臣告退。」
这件事虽是岳连霄揭发,但他当真没什么兴趣再管下去,陈赞此事算是告一段落,等到结果出来他就能去找赵侬了。
这么久没见,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京城的生活?
依据每次他让金鵰送信来回的时间计算,赵侬应当还在京城里,只是避不见面。
就在岳连霄胡思乱想时,皇甫晟一句话却让他顿住脚步。
「表哥啊,你今晚住在宫里吧,我替你安排一个暖阁。」
「阿晟你是什么意思?」岳连霄先是一愣,随即联想到什么,双目一睁,连尊称都忘了。
这声阿晟却是叫得皇甫晟身心舒坦,笑容也促狭起来。
「我答应了不能说的,总之你今晚住在宫里,把铁柱放出去就知道了。」
赵侬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机会住进皇宫。
那日砸了福寿院后,她带着俩婢女离开了忠靖侯府,她气陈氏也气岳连霄,所以根本没通知岳连霄留在侯府里的护卫,何况他们也被药倒了。
但京师她并没有落脚之地,身上也没带多少银子,无奈之余她吹笛唤来了黑雕毛蛋,给皇甫晟送去了一封信。
皇甫晟很大方的收留了她,但她忘记他已经成了皇帝,所以收留她的地方居然是宫里的永寿宫,由皇帝居住的乾清宫走出隆福门越过西一长街就是了。
横竖如今皇甫晟尚未有妻妾,后宫空虚,整个后宫可以说全控制在他手中,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把她随便放一个宫殿也不会有人敢多嘴什么,更不会有人泄露出去。
皇甫晟对这个嫂子可是比对岳连霄还好,吃的是御膳,穿的是锦缎,每天吃饱睡睡饱吃,逛逛御花园,偶尔看看金鵰送来的情书却从不回信。
按理说她连续遭受刺杀,就算不是饱受思念之苦,也该是衔冤负屈憋闷得很,但这阵子她不但没有为情消瘦,反而还圆润了一圈,长时间待在宫殿里皮肤都变得更白了,看上去吹弹可破。
入了夜,赵侬并没有睡着,她知道这是金鵰会来的时候,所以坐在屋子里窗户大开等着,桌上还摆着热茶点心,免得无聊。
果然没一会儿,金鵰飞来了,但她左看右看却没看到金鵰带来的信息,令她不由柳眉微皱。
「铁柱啊,该不会你把信弄丢了吧?」她怀疑地指控。
骄傲的金雕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拍拍翅膀直接飞走,一副「今晚就是没信,你只能接受现实」的嚣张作态。
「简直跟某人一模一样,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她杏眼圆睁地咋了一声,迳自拿起红豆糕吃了一口。
这时,窗外默默出现了一个人影,而那金鵰就立在人影的肩膀上。
「我真没想到你会藏在宫里。」岳连霄百感交集地看着她。
他这阵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满心要替她讨公道,但看样子她显然过得很好,完全没有他想像中的憔悴,居然还有心情吃夜宵,瓜子脸都圆了些。
赵侬手上的红豆糕应声落地,本能的冲到了窗边,「你怎么来了?」
「我早该来了,只是不给你一个交代,我怎么敢来。」他拍拍金鵰放飞,自己则是一手搭在窗沿,轻巧地翻进了房。
如今京里已经很冷了,她还穿得这般单薄,虽说房中有地暖,却是开着窗的,于是岳连霄习惯性地脱下自己的披风要披在她肩上,却被她一把拍开。
赵侬反应过来两人还在赌气,所以她姿态高傲地坐回了椅子上。「我还在生气呢!」
岳连霄却是笑了,这模样才是他的阿侬,尤其她现在看上去更令他心痒难耐,他不客气地坐在了她身边,直接将她一把抱了过来。
赵侬一眨眼就坐到了他大腿上,气闷地推他。「你做什么?」
「我替你报仇了。」他突然说。
赵侬手就抵在他胸膛,一时忘了放开,诧异地问道:「你该不会宰了你娘吧?」
岳连霄轻捏她的脸蛋,比以前更加柔滑细致,软乎乎的手感极好,让他忍不住又多捏了一下。「怎么可能,不过我弄垮了陈家。」
「陈家?恭顺伯府吗?」赵侬来了兴趣,也不管是不是坐在他腿上了,揪着他衣襟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干了什么?」
「我査出恭顺伯借着驿站走私,证据确凿,如今恭顺伯已收押至刑部大牢,阿晟……陛下说暂时不会杀他,但他下狱,陈家抄家是免不了的。」
「这不就代表着你娘没了娘家,陈芳儿无家可归?」赵侬明白他不可能动陈氏一根汗毛,却想不到他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替她报仇,笑得眼儿都眯了。「你娘应该气疯了吧?」
她光想像就开心,说句大不孝的话,这种感觉怎么这么爽呢!
岳连霄不置可否。「我不清楚,我请御史弹劾完恭顺伯后就没有再回忠靖侯府,我娘应该还不知道这事,等她知道了气急败坏是肯定的。」
「她一定能想到这是你干的,那她不是更恨我了?」赵侬摸着下巴思忖。
想到母亲,岳连霄神情淡淡,眼中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其实当初我奉旨回京,之所以想把你留在广宁城,就是不想你受我娘的气,反正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入了我岳家族谱,你已是名正言顺的岳家媳妇,我娘生不生气、认不认同根本无所谓。」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赵侬开始反省,严格说起来这次是她坚持要跟随他回京,才会与陈氏发生冲突,搞得岳连霄里外不是人。
他原本应当有更稳妥更平和的方式处理她与陈氏的婆媳问题,如今却为了她弄垮陈家,未来更势必要与母亲翻脸。
从这个角度想他还真可怜,而她就像个祸水红颜一般,只会替他找麻烦。
赵侬越想越惭愧,双手不由搂上他的脖子,拉低他的头吻了一口,然后整个人贴在他胸膛上。
「夫君,我……这事我也有错的,我有点冲动了,居然去砸福寿院,逼得你与母亲和外祖家决裂……」
岳连霄拍拍她的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或者说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我娘能狠心到那种程度,只因为不喜欢你就痛下杀手。反倒是你,被人逼到了那个地步却仍做到了你的承诺,再怎么生气都没有对我娘动手。」
他也低头亲了亲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呢喃。「你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吧,其实……我也不喜欢。」
会让一个孩子不喜欢母亲,从小到大要遭受多少错待,经过多少打击?
赵侬好同情他,虽然她对父母印象不深,但她知道他们都是爱她的,至少她五岁之前没有不好的记忆,而兄长提起父母时也是一脸幸福及缅怀。
「那我们还要回忠靖侯府吗?」赵侬倒是不怕再与陈氏冲突,她是怕陈氏激烈的反应会伤了岳连霄的心。
岳连霄略带嘲讽地一笑。「现在回去刚好撞枪口上,我又不傻。」
「你对我娘有心结,我也有,但我们辈分小,只能被动行事。不过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有靠山的。」他突然像摆脱了脸上的阴霾,笑得很温柔。「本来这次回京我就是要请靠山帮忙解决我娘的问题,现在你既然一起回来,就带你一起去吧。」
赵侬双眼晶亮。「靠山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阿晟给了我一个任务,我刚好带你一起离开京城。」
「明日就走?」
「明日就走。」
「太好了!」她在宫里都要闷坏了,一想到又能出去游历,心情瞬间飞扬起来,几乎整个人都要跳起来转圈儿。
岳连霄却是扣住了她的腰,把人按在自己怀里,「好了,现在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刚刚我们谈的不是正事吗?」赵侬傻眼。
「这才是正事。」说完,他便是一记深吻吻上。
赵侬被吻得晕头转向,任由一双大手将她抱起扔上了床。
她赌气跑了这么多日,眼下好好抚慰他这个夫君饥渴的身心才是最最重要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