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忠靖侯府时已然入夜,差一点城门就关了。
赵侬与两个婢女还是坐着同一辆马车回来的,只是车夫已经换成了在山下等的其中一个护卫,至于原来的车夫已经和那被五花大绑的绑匪,在回府的半途一起被其他护卫带走审问了。
赵侬领着鸢飞与鱼跃大大方方地进了府门,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着今日是陈氏叫她们去慈心庵求签,所以三人先来到福寿院交差。
福寿院的主屋里,陈氏搭着一条狐毛披帛、头顶菊纹金步摇,如果安坐在那里看起来颇为雍容华贵,然而那主位的太师椅上似乎长了刺,让她坐立不安,直在屋内走来走去,披帛都歪了也无心搭理。
「老夫人,我们回来了。」赵侬一进门便清亮地喊了一声,然后行了一个礼。
因着陈氏至今仍未松口承认她是媳妇,赵侬第一次学着岳连霄喊娘就被狠狠驳了回来,她便也不再拿热脸贴陈氏的冷屁股,口头上还是称老夫人。
陈氏狠狠吓了一大跳,披帛差点掉在地上,她随手搭着,惊讶地指着赵侬三人。「你们……你们真的回来了?」
赵侬微微眯眼。「我们回来,老夫人觉得很奇怪吗?」
「当……当然不是……」陈氏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还刻意露出了一个担忧的神情,强自镇定说道:「我听说你们在山路上遇见了山匪,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遇见这种事,简直太吓人了。」
「老夫人怎么知道我们遇见了山匪?」赵侬反问。
陈氏不太自然地道:「自然是车夫说的。」
赵侬轻声一笑。「喔?我怀疑车夫与那山匪一伙的,让人带去审了,并没有回来,回程驾车的还是我自己带去的侍卫。」
陈氏脸色微变。「这……怎么会这样呢?那应该是我记错了,总之有人来禀告我了,京城附近出现山匪这么大的事怎能瞒得住,或许是被别的香客见到,自然会有人传话回来。你们是怎么脱困的?」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先不说那群山匪一看就不像真的山匪,赵侬出事时四周除了她们主仆三个之外空无一人,怎么可能有香客能回来传话?
不过赵侬也懒得揭穿她,就着她的话回道:「我的两个贴身婢女是夫君特地挑的,手底还有两下子,将山匪惊跑了,我们才能安然脱身。」
「原来如此……」陈氏大大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为赵侬没再继续询问,还是因为山匪被惊跑了。
原本依陈氏的脾气,赵侬遭遇过山匪,无论结果如何陈氏都一定会拿她清白有疑出来说事,但此刻陈氏却连提都不敢提,怕话题一直围绕着山匪打转。
不过通常怕什么就来什么,赵侬可不会让她那么轻松混过去。
「对了。我的婢女还抓到了一个活口,已经和车夫一起送到京兆尹那里去了。我总觉得那群人不是真正的山匪,一定有幕后主使者,派人来刺杀我莫不是想影响夫君的心情,进而动摇军心?这事太严重了,需得撤査。」
闻言,陈氏才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险些喘不过气。
「还查什么!」她嚷得声音都分岔了,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又忍住气道:「那一带本就山匪猖獗,你遇到是你运气不好,怎么能逼着京兆尹去查案?反正人都抓到了,就不用再浪费京兆尹的时间,否则人家还以为我们忠靖侯府以权压人。」
赵侬犀利地挑出了陈氏话中的破绽,问道:「既然老夫人说那一带山匪猖獗,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慈心庵求签?」
「慈心庵灵验,与我岳家有缘。」陈氏胡诌了一句,连忙讷讷地转移了话题。「唉,别再说那些糟心的事,这么晚我也乏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谢老夫人。」赵侬顺水推舟地道谢离去,反正该清楚的她都已经清楚了,看在岳连霄的面子上,她没有再逼问陈氏。
带着鸢飞与鱼跃,主仆三人离开福寿院后始终不发一语,直到回了主院自己的地盘,她们才微微放松了警戒。
依陈氏方才的表情,显然已经发现赵侬察觉了山匪与她有关,而那个送到京兆尹的山匪必然会给陈氏很大的刺激及压力,所以赵侬主仆三人一路上才戒备着四周,幸而陈氏没蠢到在府中刺杀她们。
这段时间,大厨房送来了一桌菜、摆满了主院的大桌,而且都是些上好的菜色,坛子肉、芙蓉鸡片、烧茄子……甚至还有一盅砂锅鱼翅,色香味俱全,看上去让人十指大动。
在赵侬踏入屋内时,外院的婆子立即打来温水,鱼跃伸手接过,顺口问道:「屋里的菜谁送来的?」
婆子回道:「是表姑娘交代的。」
鱼跃点点头让婆子退下,服侍着赵侬净脸洗手,没想那么多便问道:「夫人可是要现在用膳?」
陈芳儿送的膳啊……赵侬看着桌上那些菜,似笑非笑道:「我现在是挺饿的,不过不想吃呢!」
不饿又不想吃,这是什么情况?
鱼跃迷糊地问道:「为什么啊?」
「这忠靖侯府的伙食一向寒酸,突然来这么一桌大鱼大肉,还是陈芳儿送来的,我可怕死了。」赵侬意有所指地道。
鱼跃更不明白了,倒是鸢飞一下子就懂,说道:「那夫人先洗浴吧,现在也晚了,不适合吃大菜,奴婢去咱们的灶房做些好克化的膳食,再服侍夫人用膳。」
赵侬赞赏地看了鸢飞一眼,她这两个丫鬟各有好处,鸢飞聪明机灵,总是能第一时间探得她的心意,鱼跃虽然迷糊了点却是忠诚细心,两个都很合她的意。
洗浴过后,鸢飞的粥食也做好了,赵侬让俩婢女跟着她一起用了点,便清理后睡下。
秋天的夜已经很有凉意了,被窝里的赵侬本该累得沉沉睡去,但今日遇到的变故让她无端思念起岳连霄。
月上树梢,孤枕总是难眠,不知道他在宫中情况如何了?是不是也在想她呢?
她深吸了口气,这时节空气里该飘来桂花的香气,但她总隐约闻到了油的味道,她心里觉得不太对劲,起身想推开窗户看看,却发现窗户从外头被堵住了,她怎么推也推不开。
「鸢飞!鱼跃!」她连忙叫了睡在外间的两名婢女。
虽然累极了,不过鸢飞与鱼跃一听到呼喊声还是本能的惊醒,匆匆忙忙披上衣裳,持着烛台来到里间。
「夫人……」
赵侬连忙打断她们的话,迳自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
俩婢女鼻翼同时动了动,她们都是善厨艺的,一下就闻到了古怪。「夫人,好像有豆油味儿。」
赵侬点点头。「我这里的窗外头不知被什么堵了,打不开,你们去看看其他门窗是不是好好的。」
鸢飞与鱼跃极有默契地一人奔向一边,前者去推房门,后者去试外间的窗,结果每一扇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压根就打不开。
若有似无的焦味慢慢传来,门缝里开始钻入黑烟,慢慢地在房中弥漫开来。
站在门边的鸢飞脸色大变,轻轻碰了一下门板,惊呼道:「起火了!」
赵侬怒道:「不是起火,是有人烧屋!」
「是谁这么狠心要把我们烧死在屋里头?」鱼跃惊慌地挥了挥眼前的烟,却是越挥越浓。
「山匪没能弄死我们,现在换火烧吗?」赵侬冷笑,一把冲到洗脸盆边,里头还有些冷了的水,她很快抽了三条巾子浸湿,一人扔过去一条。
鸢飞接过湿巾子,突然打了个激灵。「今晚那一桌大菜我们让给外头护卫了,这么大的火却没有一人赶来,莫非全睡死了?要是换成吃的是我们……」
三人心头同时兴起了一股不满与愤怒,一次没杀成又来一次,对福寿院的宽容反而让人看成了软弱好欺,是可忍孰不可忍!
火光在几句话语之间已经大了起来,屋子被浓烟燻得伸手不见五指,赵侬三人可不是一般弱女子,揄起椅子对着火光最小的窗就是一砸,很快窗户便被砸出了一个洞,外头用来堵窗的木头也应声倒下,还被火烧出了滋滋的声音。
鸢飞先跳了窗,忍着火烧的痛楚清出一块空地,接着赵侬、鱼跃也跳了出去,她们很快地退到了火烧不及之处,前院这舌远而近的有人喊着走水。
该是算帐的时候了。
「什么?正房那把火是你让人放的?」陈氏听完陈芳儿承认自己是主谋,不由目瞪口呆,急得大骂。「我买通人假扮山匪去杀赵侬,就是不想让她死在府里,你倒好,放了一把火直接把她烧死,你叫我怎么和连霄交代?」
「姑姑,今天赵侬由慈心庵回来后,她与你在厅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陈芳儿话声还是一派温柔,但如今听来却有种阴森的味道。「她根本已经知道那山匪是你搞的鬼,那些人只是街头混混,姑姑认为他们不会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话吗?就算不是姑姑亲自去接头的,但表哥是什么人物,他要查一定能查得清清楚楚,只有赵侬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可是……可是万一连霄回来,知道赵侬死了,我该怎么解释?」陈氏急得六神无主。
虽然一样是想杀赵侬,但陈氏用的方法较迂回,人不是死在她跟前她不怕,可是陈芳儿就直接多了,居然把人关在屋里活活烧死,想到那情况都令陈氏不寒而栗,甚至这座侯府她都怀疑自己以后敢不敢再住。
「夜里走水不是时常发生的事吗?照实说就好。」陈芳儿一点也不担心。「至于表哥,男人都是一个样,顶多哀伤个几日,这阵子我会好好安慰表哥,陪在他身边,包准让他很快忘了赵侬。」
陈芳儿的说词滴水不漏,但陈氏还是不安。「你确定真的能把赵侬烧死?她连山匪都能躲过……」
陈芳儿冷笑。「她能躲过山匪是有那两个婢女相助,但这次我在送去主院的膳食里加了大量的迷药,连那两个婢女一起药倒了,主院赵侬卧室的所有门窗我也命人全堵了,这场火她们插翅都飞不出来。」
她怕事后被人发现这是泼了油之后烧的,还舍弃了容易得到但味道重的桐油,反而花大钱买了烹饪用的豆油,烧完味道就散去了,只要再清理一下现场,根本不可能查出真相。
「很可惜,我偏偏就是插翅飞出来了。」赵侬一把踹开了福寿院的大门。
她冷面霜眉,一身戾气,身上还有些烧焦的痕迹,脸被烟燻得花了,吓得陈氏姑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你居然没死!」陈芳儿尖叫出声。
「我没死觉得很可惜吧?」赵侬不只踹门,她直接掀翻了八仙桌,那么重的桌子在她手下轻若无物,德化白瓷的茶具全砸碎了,溅起的茶水还湿了陈氏姑侄的裙角,她们忍不住退了一步。
赵侬继续向前,提起椅子往她们身边一摔,砸碎了那用来装饰的班琅大花瓶,吓得她们惊叫连连。
「叫什么叫?我差点被你们这两个恶毒的女人烧死都没叫了!」
赵侬面无表情,但在陈氏两人看来比鬼还可怕。
她继续砸着陈氏的屋子,把陈氏最爱的山水画都划破了,珍藏的瓷器古玩也碎了一地,博古架倒地,屏风开裂,直到屋里一片狼藉,但还是未能把内心的愤怒化解些许。
陈氏或许是惊吓到了极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指着赵侬喝斥道:「住手!你给我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来人啊,来人啊!」
「做什么?我在为我自己讨个公道。」赵侬索性也不装乖了,都要被杀了还委曲求全个屁,她现在就是来出气的。「你不用叫人了,他们全到主院救火去了,你留在福寿院的那些虾兵蟹将,估计我的侍女用一只手就能摆平。」
她指着躲得浑身狼狈的陈氏冷声道:「你找人假装山匪,刻意在慈心庵上山的通道上刺杀我,我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视律法于无物也就算了,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岳连霄的心情?儿子回京这么多天,你问过他的安全吗?关心过他的身体吗?你都没有,只一味撒泼刁难,现在还动手杀他妻子,难怪他总是想离你远远的,你根本不配为人母!」
她又指着发髻都掉了的陈芳儿。「还有你更是阴险狠毒,在我的膳食里下药,然后堵住门窗想烧死我,岳连霄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还妄想安慰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和只讨人厌的臭虫没两样?」
陈氏受不了了,她气得浑身发抖,用尽全力吼道:「住嘴!你给我住嘴!我是你婆母,我要你住嘴!」
赵侬都要气笑了。「你不是宁可抗旨也不承认我是岳连霄的妻子?现在又变我婆母了?话都给你一个人说好了。」
从未遇过这等直接的暴力,陈芳儿吓死了,这时听陈氏反抗,终于勉强克服内心恐惧,抖着声音替陈氏助威。「赵侬,你对婆母亲人施暴,这是大不孝……」
「我施暴?」赵侬冷哼一声。「我打她了?」
陈芳儿一愣。「你是没有,但是……」
「没有就闭上你的臭嘴,我打她是大不孝,但打你可不是。」赵侬懒得再与这个假惺惺的恶心女人说话,直接一脚将她踢飞。
毫无防备的陈芳儿连惨叫都来不及,因这一脚重重地撞到了墙上,然后跌落在大片瓷器碎片之上。
这一下踢得可重了,先不说光内伤就不知要养多久,娇嫩的肌肤被那一地碎瓷割花,会留下多少疤痕都难说。
陈氏又尖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赵侬冷笑道:「你可以再叫大声一点,最好让整个忠靖侯府的人都听听看,究竟杀人的是谁。」
陈氏吓哭了,若是赵侬像刚才踢陈芳儿那样给她一脚,她焉有命在?
赵侬很清楚她在想什么,语气森然道:「我只答应岳连霄不对你动手,可没答应不对陈芳儿动手,何况陈芳儿还没死,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我……我要让我儿休了你,一定要休了你……」陈氏喃喃自语,感觉都有些神智不清了。
然而赵侬对她可是一点同情都没有。「我与岳连霄是圣上赐婚,有种你就休,我还真不怕,你是迄今唯一一个对我不利还没有被我报复的人,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气出够了,赵侬转身就想离开,然而离开之前她突然又一个回头。
「对了,我告诉你,我今天敢做就不怕你去和岳连霄哭诉,只是你告状之前最好先想想,怎么和岳连霄交代主院为什么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