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战报回京后不久,京中便传来旨意,让岳连霄带皇甫晟回京述职。
旨意虽是盖了大印,却是由内阁发出,这给了岳连霄两个讯息,其一是陛下身体约莫是真的不成了,连亲自拟旨都无法。
其二是给他的旨意内特地提到了皇甫晟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以陛下的脾气,要儿子回京应当会单独发一道旨意给皇甫晟。
由此可见,内阁首辅年盛华并不希望皇甫晟回京的消息众所周知,而需要这么低调的原因除了想保护皇甫晟……恐怕也与争位有关。
年盛华没有女儿在后宫,对皇子间的争储一贯没有任何偏向,难道如今他想支持皇甫晟了?
岳连霄并不想掺和这事,总之皇甫晟想当皇帝他就支持,不想当他也不会特地替皇甫晟争什么,所以他领了旨后便带着赵侬、皇甫晟还有五百亲兵踏上了回京之路。
由广宁卫到京城,沿着辽西走廊过山海关,约莫需要二十天的时间,原以为多了一个娇滴滴的总兵夫人会拖慢众人的速度,想不到大伙儿都低估了她。
赵侬的韧性可不是一般女性可比,她骑术佳,体力好,骑马跟在大队之中不仅没有掉队,偶尔还会亲自下厨替众人加加菜,这坚强且亲切的态度完全掳获了一干兵将的心,让她原就高涨的声望更上一层。
十二天后,岳连霄等人便回到京城,由于刚好是朝廷的休沐日,他先让皇甫晟回宫,自己则是带着赵侬回忠靖侯府。
忠靖侯府并不大,光练武场就占了一大块地方,不过也是有多个小院子,可能是连两任男主人都长期不在,侯府内的装饰没有威武厚重的感觉,反而透出些文人气息,只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有些雕刻或屋梁都龟裂或破碎了,并没有维护得很好。
花园虽是假山流水皆有,不过水质并不干净,里头的锦鲤奄奄一息的样子,花木的修剪也相当随便,不常走的小径甚至杂草丛生。
唯一能入了赵侬的眼的是主院一棵百年核桃树,虽然叶子已落了一半,但看上去仍枝干遒劲、姿态挺秀,可以想像夏日时该是如何的华盖亭亭,独木成林。
要知道忠靖侯的名号可不小,在京中抬出来都是极有分量,偏偏侯府如此老旧杂乱,莫非岳家很缺钱?
不过赵侬暂且无心管这个,也没有开口问,反正她又不贪图侯府什么,她嫁的是岳连霄这个人,不是他的头衔或财富。
岳连霄与赵侬回来得突然,侯府里下人反应不及全乱成一团,总管门房齐齐往正厅冲去,居然没有人来领路。
岳连霄像是对此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牵着赵侬继续往里走。
赵侬即使是平民出身,也知道堂堂侯府下人不应表现得如此没有秩序,由此可知陈氏管家的手段还真不怎么样。
陈氏住的院落名为福寿院,等到了福寿院的正厅门口,赵侬以为会见到陈氏按捺不住由屋里出来,然后惊喜地抱着儿子哭诉思念之情,想不到一直到夫妻两人踏入门槛,看到的却是一名中年美妇一身华服坐在正位,眼中有些凌厉,旁边有个面目清秀的女子,正在替她捶着腿,目光却不住地飘向门口。
当那女子见到岳连霄,细细的凤眼微亮,甜腻腻地喊了声,「表哥,你回来了。」
听到这黏腻的声音,赵侬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陈芳儿」三个字随即浮现脑海。
那中年美妇便是陈氏,她像是现在才发现他们似的,下巴昂高做足了高傲的姿态,目光不屑地在赵侬身上打量片刻后方看向自己儿子。
「孽子,还不给我跪下!」陈氏冷喝一声表达她的不满。
原以为赵侬会是个高大健美的东北女子,那种穷地方出身的人想来仪态不会太好,陈氏连要骂诸如丑陋臃肿、粗鲁不文之类的话都准备好了,想不到赵侬纤细娇小,看上去竟是个道地的南方佳人,柔情似水,眼如秋波。
明明陈芳儿也是这类型的,偏偏赵侬生得更好,气质更佳,标致的模样让陈氏准备好的词一下噎在了喉头,只能先骂儿子出气。
赵侬不知陈氏心理的转变,只觉有些心寒,这么久没见,做母亲的竟对儿子没有半分疼惜,开口就要人跪下,她都不知道岳连霄到底做错了什么。
岳连霄早习惯陈氏的作派,直接曲解了她的话。「娘说的没错,我这回带阿侬回来就是让新妇给你敬杯茶,等会儿该跪时我们会跪,然后我会告知族人开宗祠,将她的名字加上去。」
「开宗祠?作梦!」陈氏猛地一拍桌,酝酿了这么久终于有词儿了,她指着赵侬的鼻子就骂。「看看那副穷酸的模样,也不知用什么方式傍上我儿,肯定是一些阴私狐媚的手段,简直上不了台面!外头人说到我儿娶了这么一个妻子,我都觉得丢脸极了!」
光骂赵侬也就罢了,她还不忘抬举一下陈芳儿。「哪像咱们芳儿大方得体,对我这个姑姑又孝顺,这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那些外头来的狂蜂浪蝶我是一概不承认的。」
「我在边关成了亲过了婚书,赵侬就是正正经经的忠靖侯夫人。」听到陈氏有如乡野泼妇的批评,岳连霄声音微冷。「娘,你也当过忠靖侯夫人,在你心中侯爷夫人就是一个穷酸阴私狐媚又上不了台面的人当得起的?还是你觉得身为忠靖侯夫人是可以随意让人污辱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居然一棒打回自己身上,陈氏连忙否认。
「很好,尊重忠靖侯夫人,就是尊重你自己。」岳连霄手一挥,也不想废话太多,直接进入主题。「奉茶吧。」
因着岳连霄的冷脸,旁边的婢女打了个冷颤,老夫人并没有叫她们准备新泡的热茶,但侯爷又要求上茶,这该听谁的才好……
幸好岳连霄并没有为难下人的意思,他早知道自己离府多年,这府中的下人压根没有一个跟他一条心的,所以在他一声令下后,厅里的人没动,外头却有岳连霄由辽东总兵府带来的婢女动了,她们一个名鸢飞,一个叫鱼跃,都是服侍赵侬的。
鸢飞端来了新泡好的茶,用的还是皇帝赏赐的景德青花瓷茶具,岳连霄在广宁时动都没动过,反倒带回京里时用上了;鱼跃则是抱来两个垫子,替他们两人垫在身前。
岳连霄带着赵侬跪下敬茶,这一套礼仪赵侬早就先打听好,做得滴水不漏,一杯新茶直接塞到了陈氏手上,陈氏气得手发抖,茶都快洒出来。
「我不承认这桩婚事!我不承认!」
这反应也早在岳连霄预期之中,所以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干脆地一个大道理压下来。「这桩婚事是陛下明旨赐婚的,陛下还特地派了刘公公前来,在我与阿侬婚礼那日高坐正位替我们证婚,媒人则是三皇子。娘,我想这不是你想不承认就能不承认的,除非你想抗旨。」
「你现在是拿圣旨来压我?」陈氏瞪大眼。
「就算我不提圣旨,娘就能当没这回事了吗?」
陈氏愤怒地失去理智,直接将杯子摔在地上。「我就不喝这杯媳妇茶了,你奈我何?告到陛下跟前砍我的头好了!」
这显然是胡搅蛮缠,一直装乖的赵侬这也才真正看清自己婆母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难怪岳连霄提到她就头痛,这老夫人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任性妄为,讲道理那是完全讲不通的。
杯子都摔了,岳连霄却彷佛没见到母亲的失态,仍是那副疏远有礼的淡漠语气,「既然娘不喝便罢。」
他由怀里取出一支梅花缠枝镶翡翠的金钗,样式看起来老旧过时,分量却足,翡翠的水头也好,价值定然不菲。
他将金钗直接插在了赵侬头上,说道:「这是我岳家长媳世代相传的金钗,我祖母交给了我爹,现在便交给你,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岳家长媳,任何人都不能动摇你的地位。」
而后他像没看见陈氏似的,拉着赵侬转了个方向,朝着某个方位一拜,行完礼后两人站起,岳连霄直接带着赵侬离开。
两人背后传来了陈氏的怒吼——
「什么世代相传的金钗?为什么我没见过?该死的岳连霄,你爹他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你给我回来……回来!」
再来是陈芳儿细细的劝慰声,但岳连霄已经不想管了,被他母亲纠缠上,那是真有可能连骂三天三夜不带休息的,她有那种精力,他还没那个时间。
「阿侬,委屈你了。」岳连霄面带歉意,疲累地抹了把脸。
「你才委屈。」赵侬轻搂了他一下,她不过面对陈氏这点时间就觉得身心俱疲了,岳连霄从小在她跟前,都不知是怎么安然长大的。
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陈氏的性子,难怪岳连霄怕她回京会忍不住出手揍婆母,就陈氏今天的行为,还真是非常有可能发生。
岳连霄需要进宫述职,皇甫晟一个人在宫中他也不放心,重点是皇帝信任他,在病重之时很可能会需要他留在身旁护卫,所以他离开时,赵侬也做好了两人要分开好一阵子的准备。
岳连霄不在的前几天,陈氏还算平静,只是对侯爷住的主院不闻不问罢了,后来见儿子久久不回便开始作妖了。
不给饭吃,下人怠慢,拒不见面,这些都是基本的对待,不过赵侬完全没理会,因为下人服侍不周,她正好趁机将陈氏派来服侍她的人从房里清出去,以后她的丫鬟就只剩鸢飞与鱼跃了。
没饭吃什么的更不用愁,反正侯府的伙食也不怎么样,买的菜肉都是以次充好,除了福寿院的膳食好些,偶尔一回送到主院的赵侬看了都嫌弃。
依着岳连霄给她的银子,天天上酒楼吃喝都绰绰有余,她本身中馈更是不差,两个贴身侍女也各有所长,鸢飞做菜好,鱼跃白案佳,所以她自己在主院开小灶,偶尔大伙儿还能与当地人交换一下做京菜的心得。
至于婆母拒不见面,那也合了赵侬的心意,原只是不想让外人说话,她才意思意思每日去福寿院请安,既然陈氏拿乔,她正好每日睡到自然醒,起身后再慢慢用膳逛花园,岂不快哉。
或许是眼红她小日子过得太舒坦,陈氏让人过来传话,似乎是放软了态度,说要她这婆母承认赵侬为儿媳妇并不是不行,不过赵侬得先上慈心庵求得了姻缘的吉签,让神明认同了方可。
赵侬无所谓走这一趟,反正她在侯府里也待得无聊,就当秋游出门逛一逛,好笑的是陈氏连香油钱都没替她准备,还要她自掏腰包。
于是她坐上了侯府替她备的马车,只带了鸢飞及鱼跃,马车旁随行的是岳连霄由东北带回来的亲兵护卫,众人便往城郊出发。
慈心庵位于京北郊外的山上,出了安定门后再走半个时辰便到山下的入口,那里都是女尼,因此只收女性香客,求的也大多是姻缘子嗣阖家平安这类事,庵堂位置有些偏,故而平日香客并不多,但相传颇为灵验。
入口是一段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阶梯,马车行不了,为表诚意,香客通常会下山自己走至山顶的庵堂。
车夫将赵侬几人送达山下,当赵侬听到庵堂在山顶,还要登梯一个时辰,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如今已近午时,她腹中有些饥饿,真要撑到山上那还不饿死,况且庵里有没有提供斋食还未可知。
「有的,夫人,慈心庵提供了素斋,如果是大一点的节日,香客众多时就得先预订,不过这里平日人不多,上去和师父们说一声就能替夫人准备。」车夫恭敬地说着。
「那我们走吧。」赵侬点点头,与两名婢女慢慢地往阶梯行去。
护卫们想跟随,却被车夫拦住了。「这一片都是慈心庵的范围,男子不得入山。」
「但只有女眷上山未免太过危险……」护卫肃容道。
车夫打断了他的话。「这道楼梯是直通庵堂的,你没见连个脚夫、滑竿什么的都没有。爬不上去的香客那必是不够虔诚,也就没必要上去了。你们不用担心,山上的师父都是习武的,否则一座尼姑庵如何在这山头上自保?」
见护卫们还想说什么,赵侬打岔道:「行了,我们自己上去吧,既是众香客都走这里,师父们还会武,没道理会有危险。」
护卫们无奈,不过想想夫人身手不凡,就这一小段阶梯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只得勉强答应在山下等,目送赵侬主仆三人离去。
阶梯虽长却不陡,她们还有心思边爬边赏景,这座山草木繁茂,葱葱郁郁,风景确实极好,唯一的缺点便是落叶满地,还散到了阶梯上来,让梯面变得有些滑,她们穿着裙子,绣鞋底又平又薄,走起来还挺费劲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已经可以看到慈心庵的屋顶,一旁的密林突然跳出几个蒙面男子,手里拿着亮晃晃的刀,拦在阶梯上将三女围了起来。
鸢飞与鱼跃反应极快,一人一边将赵侬挡在身后,警戒地瞪者这群不速之客。
「你们想做什么?」鸢飞喝道。
「打劫!」一名蒙面男子冷声道。
一听到打劫,鸢飞与鱼跃脸色瞬间苍白起来,都怪她们最近过得太安逸了,心情太放松,觉得天子脚下诸事太平,想不到上个香也会遇到山匪拦路。
赵侬若有所思地看着最前头那人手上的长刀,突然拨开了鸢飞与鱼跃的身子,往前一步,对着山匪说道:「诸位壮士,小女子只是想上慈心庵求个签,这样吧,我们身上有几十两银子,连带头上珠花总该有个百八十两,全部给你们,请壮士们让个道,莫要为难我们几个弱女子。」
「百八十两就想打发我们?」山匪嗤笑起来。「兄弟们,废话不多说,宰了她们我们就有钱了!」
「中间这个可漂亮,宰了还挺可惜的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山匪们还是揄着刀就杀过来,只是真正下杀手的只有站在前面几个,后头的人只是作作样子,反正三个弱女子一人一刀就完,不用浪费什么力气。
可惜这回他们大错特错,误将母老虎当成小白兔,赵侬在前头那个人举刀之前就先有了动作,一个箭步上去手刀劈在对方腕口,那人痛叫一声松开手,刀便落到了赵侬手上。
而后赵侬眼都不眨一下,直接用刀背劈昏了那人。
「点子硬,小心!」山匪这才真正警觉起来。
鸢飞与鱼跃虽然武功不及赵侬,却也有两下子,否则不会被岳连霄放在赵侬身边,她们先前的示弱完全是欺敌,现在夫人先动手了,她们也不客气,一人夺来一把刀后便大开杀戒。
冲在前头的几个山匪几乎是一照面就被砍回老家,之后扑上来的也没撑几息时间,而那些躲在最后的看情势不对吓得转头就跑,还有的直接滚下阶梯。
这三个女人比夜叉还恐怖,打什么劫啊,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见到黑衣人退去,赵侬主仆三人也不追,只是嫌弃地扔掉刀子,鸢飞知机地去扯了条山藤来,将唯一被敲昏的山匪细了起来。
「这群人根本是酒囊饭袋,还想劫道呢!我一个人就能打他们全部,根本无须动用到夫人,还脏了夫人的手。」鱼跃递了条帕子过去让赵侬擦手,一边嫌弃道:「夫人,咱们下山去报官吧。」
赵侬接过帕子,淡淡一笑。「鱼跃,你真认为这是一般的山匪?」
鱼跃一愣。「难道不是吗?」
「先不说这里平素香客寥寥无几,山匪会埋伏在这里本就是件很蠢的事,我们已经愿意给银子了他们却不依不饶,一来就是下杀手,而且每把刀都先指向我,压根就是奔着杀我来的。」赵侬眼儿一眯,眼神看起来更迷蒙了,若有旁人见到可能还会以为她茫然不知所措,但说出的话却是直指要害,相当犀利。
鱼跃吓了一跳。「但是夫人初来乍到,并没有在京中跟人结仇啊?」
「你确定没有?」赵侬话声徒然一沉,心情也跟着一沉。「我本来就觉得奇怪,京中那么多寺庙,距离近又方便,名气还大,为什么偏偏就选了名气普普通通的慈心庵,特地让我来求签,还这么巧这慈心庵的入山之路只许女性香客走,侍卫全不许上,这不是刻意孤立我都不信。」
「难道是……」鸢飞脑子灵活,抢在鱼跃之前倒抽一口气,忍不住惊呼。
她这么一说,鱼跃也明白了,脸色跟着难看起来。
「究竟是不是,那里不是昏了一个吗?等他醒了问清楚就好。」这群山匪武功稀松平常,显然并非死士,要撬开他们的口不难。
赵侬踢踢鸢飞绑好的山匪,把帕子扔给了她。「塞住他的嘴扔到茂密一点的草丛里,现在咱们继续上山吧。」
「夫人还要上山?」鱼跃更惊讶了,随即又恍然大悟。「啊,是了,我们还没求到签呢!」
赵侬却是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谁还管什么签啊?这山路都走一半了,你们不饿我可饿了,我们是上去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