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探亲方归的寒郸零穿着一身的白衣,脸色如往常般苍白,斜斜的坐在槐树下的卧榻上,双眼微闭,长发如瀑般随意披散在肩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半晌后,他突然轻轻一声叹息,然后淡淡的说道:“出来吧!”
前方草丛晃了晃,随后钻出身穿淡青色衣裳齐媚娘子,她脸上满是诧异,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齐媚娘当然知道自己不该随意跑到男人的住处,可见过那么多死亡,她最大的体悟就是要活得开心,不要太过死板的拿规矩束缚自己,最终后悔。所以她就偷偷溜进来了,本想看看就好,只是没想到会被抓到。
寒郸零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女子率直表露出意外的神色,全然不像他之前见过的那些想要邀宠的女子媚态,他有些讶异,但想着她可能又是个别有所图的,也就收起脸上的讶异,冷冷的看着她。
偷偷潜进来的齐媚娘自然不知道他在心中怎么想她,在问了话后没人回应,也不觉得困窘,反而大剌剌的拍拍身上的草屑,几步就走到了寒郸零的面前。
然而越往前走,她的一双秀眉就蹙得越紧,直到他面前不过两三步的位置才停了下来,然后看了几眼,才忍不住深叹了口气。
“因何故而叹?”寒郸零第一次看见女子站在自己面前竟是以叹息当作开头,让他不由得开口问。
“这……”齐媚娘觑了他一眼,表情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唉,怎么她遇上的男人都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姑娘都敢擅闯男子住处,怎么现在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寒郸零使出激将法。
齐媚娘本来就受不得激,被这样三言两语的挑拨,很快就受不了的反驳出声。
“公子,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可老实说了,只不过你听了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她一脸正色的说。
寒郸零淡淡一笑,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什么他没听过的难听话,于是他轻摇了摇头,“姑娘但说无妨。”
齐媚娘望着他,仔细的看着他的容颜,细长的眉以及带着不正常潮红的唇,笔挺秀气的鼻梁,全部组合在一起成了一张俊美的容颜,只是明显的病态折损了他的俊逸不只两三分。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想叹气,却不小心对上他那双凌厉的眼,那是他整个人最显得刚强的地方,也是她不得不把叹气的原因说清楚的主因。
“公子,不是我乌鸦嘴,只不过看公子面色是久病缠身,且亲缘不佳,若不是丧父便是丧母,或者两者俱殁,而不只如此,只怕公子身边没什么人服侍也是其来有因,想来近了公子身或者有瓜葛的人都会遭遇不幸。我虽然还没见到公子的八字,但是从你身上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来,想来公子正是百年少见的天煞孤星,不只克着别人甚至自己也是病祸缠身。”
寒郸零苍白的脸上表情先是一冷,细长的眉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声音平淡却隐含着危险,“姑娘好口才,只不过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寒郸零轻摸着手上的扳指,心中却起了思量。
他身上的这些事情虽说不是太秘密,却也只有少数的人知晓,就是朝廷上的官员,若不是二品以上或者是皇帝近臣也都是不知道的,毕竟皇家里出了一个天煞孤星,名声也不好听,所以这些事情应该是不外传的,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一般百姓的姑娘怎么会这么清楚?
越想越觉得怀疑,寒郸零隐约起了杀机。
即使外表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或许就是因为久病缠身,又见过太多死亡,他对人命反倒是看得淡了,那杀伐果断的作风也油然而生。
齐媚娘像是早知道他会这样反问,摸了摸头,爽朗的笑了笑,“不瞒你说,我家里世世代代都是看相算命的,公子这样奇特的命格我是偶然在一本古书里看见过的,没想到会真遇上这样面相的人。”
寒郸零摸着扳指的手顿了下,“喔?姑娘家里是看相的?不知道是哪位大师门下?”
说到大师,齐媚娘害羞的挥了挥手,“哪里是什么大师,不过就是糊口饭吃的行当,说来公子也是不知道的。”
“是吗?”寒郸零以为她是刻意瞒着不说,心里打定了主意,非得派人好好查查才是。
只是没想到他才这么想着,她马上就嘴快的说了下去,“我家就是城南口一家小相馆而已,还真的没什么好说嘴的,平日里就帮人家看看吉凶风水,挑拣挑拣好日子,顶多再批批八字,真的没什么,虽然挂了个牌匾,也是附近邻居知道我们家里人一直都是老实的,才特地送过来挂上的,只可惜那牌匾挂上没多久,家里相馆也就关了,没什么用途。”
寒郸零见她说话爽利,真的不大像是有所图谋的人,才认认真真的用正眼打量起她。
一身淡青色衣裳,鹅蛋脸,一双浓眉大眼,眸子眨啊眨的好不灵活,眼神直率看得出是认真直爽的性子,小巧的鼻子下是红润的唇,微微一噘,就有种勾人的风情,不得不说她是个美人胚子,就是那一身素淡的衣裳还有发上簪的一朵小白花和她热情的个性看起来有些不搭。
这样的人似是没有什么威胁性,只不过寒郸零却还想要试上一试。
“姑娘既然可以看出我是天煞孤星,想来家传之法也学得不差了,不妨说说,我这八字未来又将如何?”
齐媚娘见他问得认真,对她刚刚说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没有否认,于是就更爽快的回答了。
“公子这煞气想来之前是用贵气压着,接下来若是找不到破煞之人,一年……不,不超过一年,公子必死无疑。”她比出了一根手指,话说得斩钉截铁。
唉,这公子也是可怜,若不是这样的特殊命格,她也不会破例说出这天机,要知道她可是最不爱展露这身本事的。她一边想着,一边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
寒郸零对于人的眼神敏感至极,更何况是齐媚娘那毫不掩饰的怜悯。
如果是平常,他早已让人将敢这么看着他的人直接拖下去,并且下令永远不得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是现在他却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出声。
他笑得开怀,笑得岔了气,甚至最后开始重重的咳嗽,一声又一声,把守在小院外头的小厮给招了来,也让齐媚娘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
不……不会吧?他不会被她说得这话一刺激,跟她那没缘分的相公一样,双腿一伸就不行了吧?
寒郸零好不容易止住了咳,然后将气息给调匀,才定定的望着她,慢慢的说着,“你……很好。”
齐媚娘莫名其妙被称赞了,顿时有种一头雾水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才让他称赞了这一声。
难道竟然会有人喜欢人家说自己短命活不长?
齐媚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反问,“公子,您该不会是咳晕了吧!”
寒郸零笑了笑,却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我没晕,我只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呵!多亏了你,我才听见了这辈子唯一的一句真话。”
所有人得知他出身皇家后,都说他定然会长命百岁、身体康泰、什么问题也没有的时候,只有她敢直言说他命短甚至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可活——虽然她并不知道他真实身分。
他每回看着那些躲躲藏藏、不敢对上他眼的人,听着他们说着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一次次的被谎言欺骗,他心中就会升起强烈的不满,但那些被压抑的情绪、被欺骗的厌恶,似乎都在刚刚那一句彷佛诅咒的话中消融了。
想到这里,他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多了几分好感和好奇心,才刚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却见她突然跳了起来,毛毛躁躁的回头就跑。
“哎呀!都这会儿了,我得赶紧走了,公子,下次再来你这里串门子吧。”齐媚娘看了看日头,已是尼姑庵要开饭的时候了,她想也不想直接就拨开草丛往来时的狗洞里钻,人都爬了一半,她还不忘回头又多说了一句——
“公子,那槐树属阴,以后少在那树下坐了,对身体不好。”
说着,她身子一缩就消失在小小的狗洞另一端,让寒郸零和站在一旁的小厮全是一脸的诧异。
半晌寒郸零忍不住摇头笑着,忽然间对于自己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生活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期待。
的确是很奇妙的女子……接下来,她还会再出现吗?还会再带给他什么样的乐子呢?
一早,又是一个清新的开始,齐媚娘快手快脚的收拾好自己,然后从针线筐里拿出自己新纳好的男鞋塞入怀中,随口吃了几口尼姑庵里的早饭,一颗干硬的馒头加上咸菜两三根,就踩着晨光快快乐乐的串门子去。
她没想到竟然有人不把她当成乌鸦嘴、丧门星,反而还很高兴她过去叨扰,她不禁叹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第二次去时,她只是想再看看那奇特的面相,却不知为何心中有点忐忑,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学了相术,出门指了一个玩伴说他会有血光之灾,结果却被他娘给打得满街跑的事,那之后,她的心中就存在
着相当大的阴影。
没想到那天她才刚越过桥到和尚庙外,考虑要再爬狗洞还是翻墙进去时,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厮已经站在狗洞外请她从偏门进去,接着又好茶又是糕饼的招待着她,最后那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公子哥也笑着和她扯了半天的话,最后又让她包了一包糕饼回去。
她整个人乐得晕乎乎的,直到回到尼姑庵听着那熟悉的敲木鱼声,才略微清醒了些。
有一就有二,接下来她完全像是飞出笼子的小鸟儿,就是没事也要到那里去坐会儿,不知不觉就过了好长一段时日,当然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去满足口腹之欲的。
没办法,之前守孝的时候还是在城里,就是偶尔嘴馋了,还能买点糖或者是炸果子甜甜嘴,而在山上每天除了青菜豆腐,馒头咸菜外,竟然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解馋。
吃素她倒是无所谓,但是连一点能换口味的东西都没有,那也太折磨人了!齐媚娘心中囔囔的。
啧!那武家该不会就是想用这一招来折磨她,才故意把她送到山上的尼姑庵来的吧
要不然她回自己家里守孝也成呀,干么非得要把她送到这个独立在小山头上,四周几乎没有人烟,仅与隔壁和尚庙对望的尼姑庵里。
一边想着,齐媚娘一边快步来到和尚庙后头的小院子里,也不用人带,熟门熟路的从偏门走了进去,看到站在池边的寒郸零,忍不住噘起嘴跑到他身边叨念着,“说了几次了,让你少靠近这些属阴之地,这里不只对你本身的运势,对身体也不好。”
一听到那清脆的唠叨声,寒郸零忍不住浅浅微笑,侧头一看,果然看到齐媚娘噘着嘴的娇俏模样,她小嘴没停歇,依旧絮絮叨叨的说着,“不是说过了吗!人的命一半靠天一半靠自己,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谁还会珍惜?所以这养生的功夫平常就要做好……我在说话呢,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他无奈的点头,“听进去了。”
齐媚娘仔细的看着他的表情,确定他的眼神非常真挚,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听进去就好,对了,我替你纳了一双鞋,你来试试?”说着,她马上就又换了一个脸色,兴冲冲的从怀里掏出一双鞋,显摆似的拿在他眼前晃。
她瞧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住在这,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便想安慰安慰他,才做了双鞋子。
“嗯。”
远远的站在一旁随侍的观月,看着主子试穿齐媚娘做的鞋,她则蹲在旁边看合不合适,眼角有些不自主的抽搐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