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半年光阴似箭,匆匆流逝,蛋仍是蛋,半点变化也没有。
后半年,开喜变得心急,就怕这一孵,真得孵上两百年。
两百年不能去魔境见忧歌,此一烦恼也。
两百年万一忧歌不能等,只好再去娶墨羽,延续血脉,此二烦恼也。
两百年才发现,金乌卵根本孵不出啥玩意儿,此三烦恼也。
她抱着蛋,招了朵采云,急急去找月读问问,这颗蛋,到底是死是活?
「欲速则不达。」月读给了她这五字,劝她平常心。
「它真的是活的吧?」开喜只想知道这个。
「是。」月读回答得笃定。
就为月读这个「是」字,好,她继续。
这一继续,又是半年。
开喜的自信力,如此消磨,差不多只剩渣了。
对神来说,一两年短如眨眼瞬间,从来不曾珍惜在意,可如今,竟漫长得教她难以忍受……
没几天就过来看她一次的破财,也很关心金乌卵孵化情况,盼望早日回魔境一趟的人,并不仅仅开喜,破财同样非常想去见他未来的爱徒嘛。
小崽子怀抱一叠书,腾云驾雾抵达,书是从娘亲书柜搜刮来的,给开喜打发时间用。
喜神居处,命名「喜上眉梢」,听来愉悦乐呵,园林不算偌大,小巧精致中却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天樱粉藤串串似铃,点缀处处粉嫩颜色,似她浑身喜泽。
破财踏进「喜上眉梢」,就见开喜懒懒横卧在床,手里那本书……他三日前来时,好像也见喜姨正在读,三日过去了,那本还没看完呀?
他近来觉得喜姨脸色不好,有些苍白。
回过她是否哪儿不舒服,喜姨只说「没劲,懒得动」,他却不是很放心,前些日子,喜姨还会四处走走逛逛,串串仙侪的门子,近期总是窝在床上。
「还是我帮你孵半年蛋,喜姨好好休息半年。」破财贴心提议。
「我怕它习惯了我的仙气,中途换人会有影响……」
「可是喜姨,你看起来好累……」破财很担心她。
她揉揉他的小脑袋瓜,感激他的体贴,笑道:「不累啦,只是努力了这么久,一点成效也没有,喜姨有些失望、有些怕。」
怕,到最后,换来一场空。
怕,终究没能帮上忧歌的忙。
想到这崽子时常透过金发连结术,与狩夜报告近况,开喜快快补上一句。
「你同狩夜联系时,别多嘴呀,就说……再等等我。」
这一句「再等等我」,她也数不清自己说过了几回,从最开始的干劲十足,到气势越来越弱、越来越无法笃定,甚至,好怕再说出口。
瞥见破财担忧的小眼神,开喜自觉自己这个大人,当得也太窝囊、太失格了。
居然教个孩子替她操心,喜神都不喜神了。
她挪了挪身,挺直坐起,让自己瞧起来精神点,说话嗓音刻意扬了扬,想撞盖病恹恹的无力。
「破财,是不是我仙力灌得不够多呀?我原先担心金乌卵脆弱,受不住突然被灌入大量仙力,所以略有节制……要不要我日日再多添加一点,着它能不能早点卵化?」
破财蹙了蹙小金眉:「可是喜姨你……」
他有些支吾,一时不知该用「看起来好糟」抑或是「看起来像已经耗尽气力」才好。
听说日前她去帮天愚扫地,扫不到半刻,竟险些昏倒,吓得天愚塞给她数罐丹丸,叫她暂时都别过来……
顿了顿,有了决定,破财回道:「会不会太勉强?」
虽然她佯装一副活泼振作,仍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逞强。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多吞几粒补气仙丹,不就全养回来了嘛。」开喜越想,越觉得这真是好主意,自己怎没早点想到,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喜姨,我不是很鼓励你这样做……」
「喜姨知道分寸的。」她笑着,又揉弄他的柔软金发。
这句话,由喜神口中说来,没有半分说服力。
他娘亲曾说,全神界,最没有分寸的,当算喜神莫属……
破财有些忧心忡忡。
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大好的事,可他又说不上来,会是什么不太好的事。
开喜的性子,本就属于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丝毫不浪费时间,由床边小柜摸出一瓶药,倒了三颗直接吞,还险些噎住。
破财急忙倒水给她喝,才终于将药丸子咽下。
吃完没多久,她双掌贴在金乌蛋壳,开始贯注仙气。
魔殿的偏厅,铁棘窗外透入光丝,灿亮一隅,忧歌召墨羽来见。
窗边的长桌,两杯温酒,热暖烟丝,袅袅飘散。
「墨羽,你已准备妥当了?」
早在两年前,他已与她将话说开,即日起,她自由了,毋须留于无喜城,等候那个必死命运。
墨羽初闻时,相当诧异。
许久之前,被选定为魔后人选的那一日起,她便已接受宿命,为魔境的生存而殒,产下孩子就是死期,她明白、她理解,她并无怨。
她几乎用了大半的生命,准备面对一切,如今却被告知,她再不需要被人安排,有权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若想待在城里,他亦不反对,全凭她作主。
一时间,她只觉茫然。
相较两年前的她,此时此刻,她面上一片淡然,无任何情绪起伏。
能避开死亡,她该要开心,偏又寻不着开心的理由。
若要说,她怀有惆怅,似乎也不尽然。
「是,多谢魔主宽限墨羽两年时间,今日,我便会启程,离开无喜城。」
墨羽脸上罕见喜怒哀乐,会笑,笑得却不真切;会怒,怒得也不真诚,她一向如此,淡淡有礼,颇有疏远。
当日听毕魔主所言,她并未立即离开,请求几年宽限,徒至她园中一株凤尾金兰开花,她再取了花一并走。
忧歌应允了她。
凤尾金兰,极其娇嫩珍贵,三百年萌芽,三百年开花,其间只消半点失手碰撞,枝残蕾调,前功尽弃。
他大概已忘了,凤尾金兰,是他送她的第一株花,却是她所央求,他没有任何迟疑,命人为她寻来。
她儿时听娘说,凤尾金兰是魔境男女互诉情意之花,她以为,他的赠予,也代表着某些涵义……
后来才知,他的诸多纵容,以及近乎事事宽待,只是给予「魔后」的一点点仁慈。
一种以命相换,最残酷的仁慈补偿。
她,或是凤尾金兰,之于他,从来就没有其余意义。
昨日,凤尾金兰绽开最金艳的蕊瓣,如凤凰振翅欲飞。
她离去之期,亦然。
「墨羽能否再求魔主一事?」
「说吧。」
「我可以带走那只黑犬吗?除它之外,其余旁物,墨羽皆不需要。」
黑犬?
忧歌想起来了,是与开喜一块闯入魔境的黑族男人,他完全遗忘这号人物。
「当然可以。」忧歌的大方,源自于对猋风死活的满不在乎。
由墨羽索讨的神情看来,猋风的真实身分,她似乎并不知晓。
不过忧歌不打算跟墨羽多说,猋风直接被带走也好,省得以后开喜回来,两人又凑一块胡闹。……开喜与其他男人走太近,他心里,不甚舒坦。
「你不是蒙养许多魔宠,为何独独只带它走?」忧歌难得好奇,以往墨羽之事,他鲜少过问,虽给她未来魔后之后,并未真心以妻子视之。
他确实对墨羽不在意,但若开喜日后问起猋风,他好给她个说法。
墨羽一方面微讶,没料到他会关切她,一方面又因提及爱宠,微微绽了朵笑,未多思索便回道:「它看起来最不起眼,也无讨喜外形,可它,待我最忠诚,上回园子里入一尾至毒化骨蛇,它不顾自身安危,只顾着不让化骨蛇伤我,冲上前与蛇缠斗,反倒挨了好几记咬,明明我没有柔弱到对付不了一尾蛇,偏它……」
墨羽察觉自己说得太多,娇嗓随浅笑淡去,没了声音。
他与她,不曾有过这般闲情,好好互道家常的时候……
「魔主应该是不爱听这些,墨羽多嘴了。」她歉然一福。
「无妨。」
他不爱听,但他知道,开喜会想知道猋风的去处,听听何妨。
片刻的沉默,代表两人之间的对谈,到此为止。
墨羽毕竟识趣,下一句,便是告退,忧歌也未拦她,领首同意。
踏出魔殿之际,依然未能厘清,自己心头一闪而过的疼痛,该以何为名。
远远却见墨色大犬,摇着尾,双眼晶亮,坐在原地等她……
向来清冷的娇颜,添上真挚笑靥,步履如蝶儿翩飞,轻盈地迎了上前……
墨羽走后,狩夜来了。
应该说,狩夜一直在魔殿中,暂隐身形,实则护卫忧歌。
他担心墨羽被卸除魔后之名,若心生不满,会对忧歌不利。
「放她离开,是否太早?开喜那边并无新消息传来。」狩夜回道,不全然认同忧歌此举。
忧歌淡淡饮了口酒,道:「开喜在上界努力,难道我就可以抱持二择一的侥幸心态,想着她若失败,还有墨羽能利用?」
「将压力全倾注在她身上,唯恐她心太急,而仓促行事。」
「……我确实担心过,感觉她开始焦急了。」忧歌嗓中略带浅叹。
魔境与上界遥遥相隔,光镜的联系十分耗劲,如今的他,术力仅足够维系炤阳幻阴,若要再强行透过光镜见她,已属困难。
而她,刚开始没几天就找他一回,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最后那一次,她的光镜连显形做不到。
也很清楚,她的仙力,全消耗在金乌卵上,若非已到无能为力,她不可能会减少相见的机会。
「她行为冲动,时常顾其一,而不顾其二。」狩夜也算与开喜共同历险,对她的性子,有六七成浅薄了解,加之破财偶尔说说的三四成,差不多能持平论之。
「她总说再等等我,没有半句怨言,一心一意,想为魔境孵化一只金乌……她哪里是为了魔境,她是为了我,而我,却无法助她。」
忧歌眸光远眯,似正望着炤阳之光,实则他渴望看得更远,远至那处与重浊全然相左,仙云缭绕的七彩之境。
轻浅一吁,他视线落回狩夜,缓缓一笑。
「最起码,听她的话,乖乖等她,不许与谁胡来,不让她胡思乱想,以为还有谁能取代她——是目前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狩夜除了点头,并无其余言语。
「狩夜叔,下回你与崽子说话,让崽子转达几句,叫开喜慢慢来,无论多少年,我都等她,要她先把自己顾好。」
力量渐逝的他,若再持续魔境的舍身,这一世的时间可能所剩不多,他知晓她急欲帮他脱出此等囹圄,可是他绝不允许,以她的安危来交换。
「我会。」
狩夜道出这两字,破财喊他的声音,同时在耳畔响起,倒真是好默契。
狩夜掌心跃上一团暖光,光晕间,浮现破财的脸孔,此时竟急得满脸通红。
「狩夜一一金、金乌卵孵出来了!」
原来是喜极而泣,来传递好消息了。
孩子就是孩子,明明是开心之事,却用哭泣表示。
狩夜及忧歌为此失笑,同时,亦感欣喜。
金乌卵成功孵化,所有的等待与纠结,便可安然放下——
只听见破财嚎哭声更大,抽抽噎噎说:「可是、可是喜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