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宁宫」在保康门的南方,是一处极隐密的女道观,寻常人不得进入。
当「瑶华宫」被烧毁之后,冲真和清心被安置到「延宁宫」来。
当时,「延宁宫」里的几个道姑都不知道冲真原是元佑皇后的身分,直到这日,赵御爱陪着冲真从「瑶华宫」回到「延宁宫」时,「延宁宫」观主这才恍然顿悟,急忙把冲真从阴暗窄小的房子里移到较大较舒适的厢房。
不过,赵御爱是皇室帝姬,身分自然比被废元佑皇后高,所以赵御爱虽然只带了如香一个贴身待女,但「延宁宫」观主还是不敢怠慢她,安排她住在「延宁宫」里最大的一间厢房。
「想不到帝姬一来,我平静二十多年的生活又起波澜了。」
冲真坐在又大又舒适的厢房里,静静地环顾四周。
「这样算好还是不好呢?」赵御爱不安瞅着她。
「过了二十五年无人闻问的日子,一朝终于被人想起的滋味,该怎么说好还是不好?」
冲真看着赵御爱给她送来的几大箱钱粮和生活用品,微微叹息着。
「冲真师父,父皇一直对您疏于照料,不管怎么说,您都曾经是皇后的身分,倘若不是「瑶华宫」失火,宫里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您如今的处境。」
赵御爱在她面前坐下,温和地说道。
「听闻皇上已经将皇位传给你的皇兄赵恒了?」冲真低声问。
赵御爱点了点头。
冲真轻叹道:「我记得恒儿出生那一年,你的父皇刚即位,你父皇刚即位没多久就把我运回宫去,让我复位,我也是在那一年被封为元佑皇后的,不想隔了两年,发生党人事件,我被牵连在内,二度被废,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
「原来是这样。」
赵御爱轻轻颔首,虽然她也曾听闻元佑皇后被废的事,但肯定不及元佑皇后本人述说来得更清楚。
「我没想到二十五年之后,桓儿还能记得我,让你为我送钱粮来。他还在襁褓时候我曾抱过他几回呢,我现在想到他,只记得他婴孩时的模样,能够让他想着也是我的福气了。」
冲真回忆过往,脸上带着温润淡薄的笑意。
赵御爱见她容貌平凡普通,看起来只是一个眉目和蔼的老妇人,说话时语气平和淡然,但是情意真挚,让她自然而然地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其实皇兄有意再把您接回宫去,我离宫前听他提了一下,或许过些日子就会有诏书下来了。」赵御爱舌吟吟地说。
冲真微微皱眉,似乎很是烦恼的样子。
「我在外头习惯了,回宫反倒不习惯,何况,宫里已经没有旧人,把我接回去也没啥意思。」
赵御爱笑着掩唇悄声说道:「我明白,宫里太压抑了,我这回飞出来也不暂时不想飞回去呢!」
冲真见她笑颜如花,但仍带着带脱的天真稚气,十分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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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香此时垂手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帝姬,厢房已经都收拾好了,奴婢先安排晚饭去。」
「好,你去吧。」赵御爱摆了摆手。
如香刚走出去,清心正好沏了茶进来。
冲真见了她,便吩咐道:「清心,你去请观里的道姑们过来,把那几箱帝姬送来的钱粮一起搬到大殿上去,全部交由观主发落。」
「是。」
清心低低应了声,转身走出去。
赵御爱愕然,柔声地说:「清真师父,那些钱粮你多少留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才好。」
「我在道观里修行,吃穿用度都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冲真淡笑道。
赵御爱无奈地笑了笑。
「师父,你这样让我感觉白忙了一场。」
冲真不觉失笑。
「帝姬没白忙,瞧你一来,我就换上大厢房住了,这可是你的功劳。」
「有功劳就好了。」赵御爱拍手轻笑道。「我还得缠着你好几日呢,有功劳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冲真敛起笑容,正色问道:「按宫规,帝姬是不准出宫的,你皇兄是怎么会准许你出宫呢?」
「最近宫里乱哄哄的,皇兄也管不了那么多事情吧。」
赵御爱端起清心沏来的热茶,慢慢啜饮着。
冲真沉吟片刻,道:「桓儿如今正在忙着和金人议和吧?」
赵御爱咬着唇,静静地说:「金兵打来了,父皇一害怕就把皇位丢给皇兄,自己当上了太上皇,当了太上皇还是不放心,又自己逃出宫避难去,皇兄现在被金兵搞得焦头烂额,所以没心思管我们这些小事来,当母妃跟皇兄提了她的想法,让我代替皇室给您送钱粮来,皇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是你母妃提的?」冲真讶然。
赵御爱点点头。
「原来如此。」冲真会意了。「帝姬生母真是用心良苦。」
「母妃要我能多住几日就多住几日,要是金兵打来了,叫我就不要回宫去了。」赵御爱低低地说。
「两国交战,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金兵冷血残酷,倘若能议和便好,若不能……」冲真的声音渐渐沉痛。
「身为帝姬,便要与大宋荣辱与共,大不了也就一死而已。」
赵御爱浅浅一笑,容颜沉静如水。
冲真见她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惊惧,有些另眼相看。
「你倒是不像你父皇。」她打趣着。
「我是不像。」赵御爱扬起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补上两句。「幸亏我不像,不然成天会有人怨我呢!」
「你这孩子倒是有趣得很,胆敢这样说你父皇。」
冲真见她说话直率坦白,笑得掌不住。
「反正他也听不见。」赵御爱嫣然一笑。「冲真师父倘若以后有机会见到我父皇,可别偷偷告我的状。」
「你呀,真是淘气的帝姬,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能收服得了你。」冲真带着薄责的语气笑骂。
赵御爱托着腮,若有所思,仿佛几缕心事绕上了心头。
冲真凝视她片刻,忽地想起今日在「瑶华宫」发生的事,忍不住问道:「帝姬,今日在瑶华宫时,前来验尸的那个仵作,帝姬莫非认识他?」
赵御爱微微一征。
「师父问的是班灵吗?不,我不认识。」
冲真看着她,发现她口中说不认识班灵。眼神却泄漏了她的情意和心事,她还记得她一看见班灵时的神情和反应都令人狐疑不解。
「我想也是,你从未出宫过,而他又只是一名仵作,怎么可能相识。」她细细探究赵御爱的神色。
「说也奇怪,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班灵,但对他的感觉就好似青梅竹马一般,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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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从六岁开始,她就时时在无意之间见到他,看着他从少年慢慢长大,也真的算是青梅竹马了。
只是,对她来说是青梅竹马,对班灵来说自然不是。
冲真抿一品茶,淡笑着:「帝姬可是多心了?你和他从未谋面,又怎么可能有青梅竹马的感觉?」
赵御爱知道她的奇遇让人很难以理解,在宫里知道她有这样奇能的人不少,但多半都是半信半疑,她也不会刻意要解释到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能力,真正相信她的人也只有感情最好的几个姐妹而已。
「冲真师父,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解释的,若是非要解释不可,那就只有「缘份」两个字了。」赵御爱淡淡微笑。
冲真摇一摇头,说道:「你是帝姬,他是仵作,「缘份」两个字用在你们身上并不妥。」
「怎么不妥?」赵御爱微愕。「仵作挺好的。」
冲真不以为然地说:「帝姬,仵作并不好,仵作是贱民,不管怎么样,他对你来说都是不好的。」
「冲真师父……」赵御爱难过地蹙起眉。
冲真打量她的神色,思忖片刻,问道:「帝姬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赵御爱缓缓垂下双眸。
「帝姬年纪尚小,较容易为男人外貌所惑,那仵作虽生得高大俊朗,但身分终究与帝姬不匹配的。」冲真的声音沉稳而笃定。
「我还以为冲真师父的想法会与宫里不一样。」
赵御爱咬住下唇,颇有些埋怨的语气。
「帝姬是天子之女,毕竟还是宫里的人,若是寻常百姓家的闺女,我也许便不会这么说了。」冲真无奈地笑道。
「以师父的说法,我是帝姬,尊贵无比,除了皇亲贵胄,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与我相匹配?」赵御爱终究还是不服气。
冲真并没有动气,仍旧温和地对她说道:「帝姬满心天真,见了那仵作,或许一时被他迷惑住,但只要经过相处,你便能够深深体会两人无法匹配的原因了。你在宫里长大,他在贱民的贫困环境里长大,这样的天壤之别,终有一天会令你幻灭。」
赵御爱的长指轻抚着头发,这么多年来他处理尸身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中跳出来。
就算面对的是没有生命的躯壳,就算面对的是支离破碎的尸身,他的神情总是专注而且带着敬意,他的双手总是轻柔而谨慎地对待着每一具残破的尸体,想到这里里,她不禁浅浅地微笑起来。
「他不会令我幻灭,我相信。」
她的唇角微扬,双眸清亮。
「看来帝姬有嫁他之心了。」冲真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只是见对一面的人,帝姬何以如此笃定?」
我见过他不止一面。赵御爱在心里暗暗说道,但她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征征地出着神,放任心思悠悠地放荡开来。
看来帝姬有嫁他之心?
这句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漫过她的心,渐渐地,她的思绪飞出老远,远到几乎快要抓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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