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霍婉清下意识等待着“喜上眉梢”木盒的出现。
她本以为得等到二十岁之后,才会在某处与木盒相逢。
毕竟上一世直至她出府备嫁都不曾在毅王府中瞧见过它,爷书房中的地板暗格也并未藏物,一切得等过了二十岁,她出府嫁人,爷才将对她的思念寄予在旧物上,收藏入盒。
结果她改变他们的命数,有缘无分的两人在这一世结成连理,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这只对她而言盛载满满情感的木盒子也才提早被她所获吗?她犹记得爷收进盒中的旧物为何——
一根乌竹狼毫的小楷毛笔。
一双紫底铃蔺纹的绣花鞋。
一只玉兔嵌红珠耳珰。
一方绣着青青老松的巾子。
一个羊皮镶铜扣的护指套。
她在十五岁时为自己购得的玉兔嵌红珠耳珰,还成双成对搁在她的八角多格首饰盒里,尚未弄丢。
那条绣着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她也还没绣出,努力回想一下,应是在她十八岁那年费劲儿绣出来的,本想送爷当生辰礼,岂知成果实在不如何,她拿不出手。
除了耳珰和巾子,余下三件旧物按理应已在爷手里。
见她对“喜上眉梢”木盒如此中意,爱不释手到双眸泛潮,她家的爷先是有些讶异,跟着像是若有所知,应多少猜出木盒是她上一世曾见过之物,但他并未多问,全由着她。
霍婉清没打算将木盒的故事告诉他。
她想,那些被他收藏起来的她的旧物,就任由他收着吧,那是他的小秘密,也是她的,何须不解风情去戳破。
命运的轨迹已然不同,如今空空如也的木盒中可以装进许多东西,但再不会留有遗憾。
她还想着,平时除了练好体力和耐力,奉陪她家的爷到底外,等年关一过,自个儿的绣功还得请手艺了得的绣娘彻底指点一番,那条绣着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她这一世定要亲手送出去。
过了年,连上元节也热热闹闹过去。
毅王府今年过节终于有了主持中馈的主母,主子爷的婚事尽管办得不马虎却颇为匆促,庆幸的是迎入门的新嫁娘老早熟悉府中人事物,接手王府中馈以及打理各方人情往来半点不生疏。
这个年过得十分滋润,主子爷大喜,婚礼当天阖府上下全发了丰厚喜红银,隔没几日来到大年夜,人人都能去到主母那儿领封红压岁钱,当夜当值的仆婢和侍卫们还可领到双份以上。
感慨最深的莫过于崔总管,以往过年他是一人当三人用,分身乏术啊,累得跟条狗似的……不,比狗还惨,王府后院养的两条大黄狗没事还能趴老窝午睡,他是见天忙得团团转。
若爷进了宫又被皇上留住,他真遇到拿捏不准的事又没有主子能让他即时请示,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堆积如山,欸,这些年他忙到没呕血都觉得他崔家烧高香了。
以往就觉他家王爷跟霍家小姐似乎有些戏,无奈霍家小姐年纪实在是小,加上有婚约在身,爷没明显表态他也无话可说,但近半年来当真氛围不同,大抵是女儿家情窦初开,也是他家王爷铁树开花,还得庆幸霍家小姐那娃娃亲顺利解除,让他家王爷能“肥水”不落外人田。
这一个年尽管还是忙,但时不时总有歇息喘气儿的好时光,他家主母年少却不无知,敬重府里老人,驭下颇有章程,主子爷那边也打理得顺顺当当,没他什么事,他这把老骨头终于迎来人生的春天。
就在崔总管感念着日子总算好过了的同时,帝京城郊,官道边的十里亭中,毅王府新晋的当家主母正握着亲弟的粗扩大手,将内心牵挂之事卿咐再嘱咐,不厌其烦地叮狞——
“……往塞北的路不好走,这时节就别去,多在辽东歇歇,开春雪止,行路时亦得留意渡河过川,那河川边上如履薄冰,时时有滑落的可能,不能不留意。”霍婉清从来都不觉自己是个爱唠叨的,但在自家阿弟面前,她确实是。
“还有还有,这事都传到我耳里,看来真有那么回事,就咱们在矩庄栈子的那个田家小四姑娘,阿弟是不是对人家干了什么?矩庄管事的罗大爹都把这事报到阿姊这里,你如今要离开帝京了,阿姊也忍够了,今日好歹给我一个准信,改天阿姊是不是得上田家替你提亲去?”
“提亲?”霍沛堂涨红脸,脾气直接爆掉。“提哪门子亲?阿姊你都不知田家那臭丫头有多过分!什么我对她干了什么?是她对我干了什么好不好?我霍沛堂这辈子跟狗好跟猫好就是不跟她好,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霍婉清虽说已许久未见亲弟,但阿弟的脾性她一向了若指掌,今日这模样还是首见,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反应如此激切,明摆着他与田家小四姑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身为长姊像也没多大用处,她遂轻咬唇瓣瞥向斜倚亭柱而立的爷。
打定主意旁观的傅松凛到底受不住妻子殷切期盼兼小小哀求的眼神。
他长身直立,朝姊弟俩步近,霍沛堂见他来了脸色遂敛了敛。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晚怕要错过宿头,该启程了。”傅松凛淡淡提点。
霍婉清险些打跌,还以为爷是来帮她“审问犯嫌”,未料竟是来“纵犯脱逃”。
霍沛堂大抵也怕她再追问下去,朗声一应,并抱拳朝王爷姊夫一揖到底——
“还请王爷多多关照我家阿姊,时时替她撑腰,别让她伤心难过受欺侮。王爷待我霍家深恩高义,往后若有差遣,沛堂定然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傅松凛下颚微颔,道:“谁欺负你阿姊,本王必然双倍奉还,若本王令你阿姊伤心难过,你大可提刀来当面问罪。”
霍沛堂直起上身,挺胸扬眉,朝王爷姊夫露出爽朗笑容,跟着看向双眸泛红的长姊,他原想上前握一握姊姊的手,但见她身旁的男人已展臂轻揽她的肩头,那透着安慰的举措令他发自内心又是一笑。
“阿姊多保重,王爷……姊夫也请保重。后会有期。”他潇洒旋身,几个大步朝等着他的一支马队走去,俐落地翻身上马,冲着十里亭内的人儿挥挥手随即扬长而去。
上了马车回京的路上,霍婉清心绪一直不高,她仍伺候着她的爷,送茶递果子等等,以往做惯了的事即使如今已是他的妻子依然顺手而为。
她送茶的手被丈夫轻轻握住。
傅松凛将茶取走搁至一旁,将她拉进怀里拥着,低声道——
“清儿不开心,本王也不太痛快,但本王之所以不痛快,与清儿的不开心无关。”
他这话一下子引霍婉清好奇了,扬眸望着那清俊面容,她咬咬唇问:“那爷是因何事不太痛快?”
“本王说过,我瞧不来你与阿弟站得那般近,看得真扎眼,难受。”青春美好的少年郎,再再突显他是个“老人家”。
横坐他怀里的人儿倒抽一口气,挺直秀背,揄起粉拳就往他胸前担了两下,一脸不可思议。“你、你……都说是阿弟了!爷怎么这样嘛,越发像个三岁孩子,连这种事都能耍孩子脾气?”她以前怎么就没瞧出?
他抓住她的小拳头去挑她的下巴,似猜出她内心想些什么,遂挑起单边眉,勾起单边嘴角,哼哼两声。“怎么?夫人这是悔嫁了吗?告诉你,悔青肠子都没用,你彻底是本王的人了,哪里逃?”
……竟然跟她现痞样?还痞得这般油条!
霍婉清瞪人,瞠圆杏眸瞪他,瞪到最后再难支撑,蓦地笑出声来。
“爷……哈哈哈——爷扮起痞子来……那表情,那语气,哈哈——到位啊!”笑到流泪。
傅松凛收敛故作张扬的神气,恢复原来的模样。
“所以,好些了吗?”长指理着她鬓边柔软的细发,将发丝撩到她耳后。
她内心悸动,缓了缓气才道:“爷是故意闹我的。”
说什么他的不痛快与她的不开心无关,明明就很有关,所以才来闹得她发脾气张声嚷嚷,不愿见她意绪消沉。
“……对不起,是清儿让爷不痛快。”咬咬唇,她垂下粉颈轻语。
他曲指摩拿她的香腮,将她的脸勾起,慢幽幽道:“夫人没有对不起本王,你心里难过,本王哄你逗你,然后清儿笑了,真好。”
“嗯。”她微颔首,未被握住的那手覆在他手背上,眸光盈盈。“其实不是难过,是有些惆怅,可能是因今日送别阿弟,突然就有所顿悟,觉得人在世或生离或死别,能一直在一块儿定然是情深缘也深,生相伴、死相随,那是多大的圆满。”
他像是被她的话给定住,表情怔然,一会儿才启声——
“本王就求那个圆满。”额头抵了过来,轻轻靠着她,气息缠绵。
霍婉清无声扬唇,虔诚闭起双眸,觉得内心那股怅惘渐消散,余下的是暖暖的情意。
“对我来说,重生后能一直守着爷,此生已然圆满。”而能与他结成连理,成为夫与妻,成为这世间最理所当然能永远在一块儿的身分,她已无所求。
炽热的吻落在她唇上,她随之起舞,热烈回吻,身子感到些微疼痛,因他禁锢的双臂将她发狠般抱紧,似恨不得将她揉进自身的血肉里。
炽吻方歇,他的薄唇犹抵着她,被吻得昏昏然的她听到他说——
“这一生咱们俩还没过完,还谈不上圆满,一切还得盖棺论定才知真假,清儿不能言而无信,不能食言而肥,不能戏耍本王。”
霍婉清没有答话,却是秀颈一抬,颤颤的双唇主动吻住他。
***
春天的花款款盛开,而后盛夏蝉鸣,而后金秋枫红,跟着又在冬雪中迎来年关。
四时递嬗,时光流动,霍婉清在重生的这一世迎来十八岁生辰,而她家的爷已非“奔三”,是确确实实的而立之年。
爷年岁三十了,在她眼里仍万般好看,总觉着那张英俊面容看不出岁月碾压的痕迹,依然如水般澄澈、山般葱笼。
偶尔她会回想起重生前以幽魂之姿伴在他身旁的那段时候,她记不起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好看年轻,只记得那孤寂身影和清冷的眼神。
但,不会再由着爷那样了。
这一世她扭转了许多事,却还有一件须得防患于未然——
彼时她出府嫁人,那一年天朝北疆战事告急,爷重披战袍带兵驰援,虽以快制胜,三个月便把北蛮子打得落花流水,但他亦在战场上受重伤。
令霍婉清头疼的是,她不知他是如何受伤,也不知他伤在何处,因为上一世他不肯见她,即便自己多方打听,毅王府仍未泄出半点消息。
但如今他未中冯尧三的暗算,没有受伤,未留旧疾,将来若不得不重回战场,至少不必担心他会旧疾复发。
她也仔细琢磨过,既然是重伤,那伤口极有可能是落在人体躯干上而非四肢,毕竟五脏六腑皆在其中,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在战场上护好他的身躯。
三春降临的时节,霍家堡帝京郊外的大货栈有管事捎来消息,都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大小姐吩咐下来的差事尽管困难重重,寻物不啻是大海捞针,但已有眉目。
霍婉清要找的东西是“雪丝银甲”。
她幼时曾听霍家堡的老人们提过此物,雪丝其实是天山雪蛛吐出的白丝,柔韧无比,曾有神人般的工匠用那雪白蛛丝制成三件甲胄,据闻那雪丝银甲能贴肤裹身,比之寻常衣物更为柔软,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老人们年轻时候在外头走货时曾经手过此物,霍婉清记起这事,就让人循着这一丁点儿的线索寻找雪丝银甲的下落。
她想着,北疆之祸起于她二十岁嫁人的那年,算一算尚有一段时间可供她寻找雪丝银甲,没想到撒出人力找了一年多,竟在她十八岁这一年便传来好消息。
但管事们遇到难题,雪丝银甲是找着了,可拥有它的人不肯割爱。
霍婉清一得知那拥有银甲的老翁就结庐在岐芒山中,未等傅松凛下朝回府,她骑着爱驹绯云带着两名护卫,随着前来报信的霍家管事就冲了。
岐芒山离帝京不远,山上有一座百年古刹,里头供奉的送子观音香火颇为鼎盛,霍婉清纵马快蹄约一个时辰就上了山,沿着山路亦遇着不少香客。
他们在半山腰处绕进一条略窄的山径,尽头处忽地豁然开朗,正是她欲寻的那位老翁结庐所在。
霍家堡尚有两人守在当处,与霍婉清见礼后大略把老翁的事情说了说,知道老人家就是想见她这个“买主”一面,这事令她内心振奋,须知不卖就是不卖,若坚决不卖的话何须见她?
现下对方想见见她,表示这场买卖尚有斡旋的可能。
她遂进到那座草庐中亲自拜访。
想来是她诚意十足,笑起来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翁不仅请她落坐在一方蒲团上,还请她喝茶。
她很快说明来意,并表示有什么条件尽可开出,老翁却问了她三个问题——
“活在这一世可有遗憾?”苍老嗓声竟有几分暮鼓晨钟之音。
她先是愣住,想了想,真心作答。“未来之心尚且不知,然,这一世能守住心中所爱,全是邀天之幸,唯力拼到底,岂有遗憾?”
老翁为她斟了第二杯茶,幽然再问:“可有你未能守住的人?”
她敛睫调息,待稳下,重新抬眼迎向对方,微点了点头。“曾有一条小小生命进到我命中,然未能守住,是我对不住那孩子。”
老翁彷佛在笑。
搁在小火炉上的茶汤冒出一团团白烟,形成一道遮帘似的,竟令她一直看不清楚老翁的五官表情。
她目力不成,耳力倒好,接着清楚听到他的第三问——
“老朽这儿收留着两只娃娃,送去你那儿可成?”
“成。”以为这是老翁开出的条件之一,她应得迅速。
霍婉清想说的是,才两个娃娃算什么?来十个、二十个她都收!
不管是毅王府还是霍家堡,需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娃娃们好生养着、教着,让他们习字读书、学算练武,将来长大成人走踏世间,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一口应下老翁所求,她张着杏眸仔细看着,就等着对方再开出其他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