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儿呀,你来,姨母有件事想和你商晕商量。”难得林文娘面上带着可亲的笑容,像个慈祥的长辈般眼泛柔光。日子过得真快,当年丧父的小少年,如今都长成大人了。
看着姨母不是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古板又不近人情的说教,督促着他用心读书,不要为旁的事或人分心,其实柳毅的心是高高提起,升起了防备,态度也变得更谨慎了。
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感觉绝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想让她伤心,也不愿事事顺从,进与退的拿捏着实为难。
上一次她用这种和煦的口气和他谈话是两年前,大他三个月的表哥欠了一笔三千两的赌债,她委婉的说着只是借,算两分利钱给他,一筹到银子便还,绝不拖延。
可是后来他不只利钱没瞧见,姨母连本金也没还半两,甚至陆陆续续又借了五千两,直到他把自家的产业收回手中为止。
现下姨母手中掌控的银子并不多,够一府的开销,反正也不过两个主子,能花费多少。
事实上,柳毅已经没法相信姨母的为人,在外甥和亲生子之间,是人都会偏心,做不到公平,所以,他表面上还是敬着她,该给的分例和孝道一分都不少,但银钱方面已经渐渐不让她经手,他把内、外院划分得十分清楚,在他未成亲前由姨母暂管内院,一切日常所需由外院拨款,有账本记着,做不了假。
这些年他也私下培养了不少心腹,外院总管陈管事便是他爹当年留在老家的小厮,为人十分忠心,憨厚老实,只听从他一个人的话,对姨母等人的指派,陈管事都会先问过他,由他决定要不要执行。
“说重要呢,也不是很重要,可是又攸关你往后的一生,姨母不得不为你多加打算,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有个着落了。”等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事,林文娘对死去的妹妹也有了交代,了无遗憾。
闻言,柳毅神情一凛,暗暗警惕。“姨母用不着替毅儿费心,毅儿已经长大“,不日将赴京赶考,这会儿不想为旁枝末节分心,要安心读书。”
“也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娘临终前拉着姨母的手不放,她挂念不下的不就是你,老说你将来的成就一定比你爹高,是要当大官的。”柳家就靠他光耀门楣了。
他谦虚道:“姨母太看重毅儿的学问了,毅儿也只是会看几本死书,谈不上什么成就,比起我爹来还差得远,我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只盼着有爹的三分成就就好。”
一提到早逝的妹夫,林文娘鼻子一酸,眼眶也微微泛红。“唉,你爹是个好人,为人刚正又正直,最看不惯藏污纳垢的事儿,他那牛脾气一发作,连你娘都怕,可惜好人的命都不长,就像你姨父……”
一提到前任的温州知府,柳毅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嗤之以鼻,拿他爹和一个贪官比,未免太侮辱他爹了。
他的姨父朱道生性子贪婪,几乎是无所不贪,举凡百姓的“孝敬”到赈灾的银两,只要是银子皆来者不拒,而且明里暗地不知贪了多少,手伸得比谁都长,温州城在他的管辖下,是绩效最差的地方,误判、冤案多不可数,每年饿死、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用这句话来形容朱家再适合不过了,朱道生将贪来的银两全用在吃喝玩乐的享受上,还豢养了很多歌伎、舞伶,供他一人淫狎,豪奢程度有如!方土皇帝。
由于是外放的官员,和京官的往来无法过于密切,柳父虽不齿他的行径,也无法可管,只是一再告诫儿子,千万不可学姨父的贪赃枉法,否则必遭报应。
果不其然,朱道生上任不到三年便死在女人肚皮上,外界传闻是积劳成疾,过疲而亡,实则是中了毒,他管辖内的百姓不满受其欺压,所以买通了一名名妓在茶水中下药。
有老天爷看着,谁做了恶都逃不掉,他这是自作自受,自取灭亡。
“都过去了,姨母要为毅儿保重身子,勿再忧伤,我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念姨母的好。”
头几年姨母确实尽心尽力的抚育他,让他在贪婪的亲戚环伺下平安成长,终成气候,可惜人不会永远不变,安逸久了总会生出什么,当对现状越来越不满后,心中的魔便会滋长茁壮。
感触良多的林文娘以帕子拭去眼角的湿意,又道:“就要出远门了,你都准备好了吗,书有没有带齐?发热止寒的药丸子要记得带,出门在外要留意些,钱财不要外露,还有饮食上要注意……”
柳毅打断了她重复说过好几回的嘱咐,“姨母不用为我担心,毅儿都打点好了,不会让你牵挂在心。”
“儿行千里,母忧千里,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可姨母放不下的心是一样的,不论你走了多远,姨母还是千忧百虑,就盼着你功成名就的回来。”
瘌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好,林文娘对好赌成性的儿子仍有盼头,她心里希望等柳毅当了官后,能拉他表兄一把,不用多大的官,六、七品就好,好让她也能同享荣光。
但愿望很美好,现实却是贫瘠的,她没想过就算柳毅考上了,也是从小官做起,不是六品编修便是外放的七品县官,他自个儿都品级低得不忍卒睹,如何提拔一无是处又眼高手低的表兄?
即使熬了几年资历升了官,那也是四、五品的官儿,还没资格给别人好处,朱家的败家子说不定等不到他飞黄腾达便败光了家产,不晓得流落何方沿街乞讨,当个最肮脏的乞丐。
“姨母放心,毅儿定不负所望,不给柳家先祖丢脸。”他有把握考取贡士,但排名则要看考官是谁,一切取决于阅卷者对文章的喜好,有喜欢扎实的,也有偏好华丽文藻的。
选贤与能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要选出贤能,得看主考官公不公正,朱笔一挥,决定天下士子的出仕与否。
“你这次要带几个人?”没人服侍多有不便,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里,凡事有人伺候较为妥当。
“高叔和长春。”一名随从,一名书童。
“就他们两个?会不会太少了?”林文娘的眉头微微皱起,深感不妥。
“人不在多,够用就好,何况我只是进京科考,不用带太多人,人数太多容易引起盗贼的注意,要是引得他们下山来抢掠可就不好了。”钱财不保事小,就怕丢了命。
“可还是少了点,不如再加四名身材壮硕的家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多些人多些照料,你安全无虞,姨母才能安心。”他可关系着两家人的前途,不能有一丝损伤。
林文娘把朱家算在内,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她没想过柳家旺了关朱家什么事,朱家子孙不成器是烂泥扶不上墙,自家孩子不长进谁帮得了,烂都烂到骨子里,竟还妄想外甥帮扶。
柳毅拒绝道:“够了,再多便是拖累,我这一去不是去游玩,劳师动众成何体统,旁人看了也会观感不佳。”
看他再三推辞,林文娘也只得作罢。“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姨母也不勉强你,你觉得顺心就好。”
他假装听不懂她话中的小小埋怨,谦和的笑着。“姨母说的是哪里话,你肯为毅儿设想是毅儿的福分,我的亲生娘亲已经不在了,以后我会当你是亲娘般孝顺,让你享老夫人的福。”他的言下之意是要姨母别插手小辈的事,做个万事如意的老太君,吃吃长斋念个经,甩手不理红尘事。
可她却误以为他是真心要供养着她,忍不住用帕子捂嘴,呵呵直笑。“果然是好孩子,姨母没有白疼你,你就是个上进的……”她突地一顿,话锋一转,“啊!差点忘了这事儿,都被你搅昏头了,天大的喜事要跟你提一提……”
柳毅装傻的笑问:“是表姊要再嫁了?”
一提到女儿不顺遂的婚姻,林文娘神情一僵,有些讪然。“跟巧儿无关,是你的事儿。”
他一脸正经的抢先道:“毅儿现在唯一的事便是好好念书,毕竟柳家的兴衰就靠我一人独撑了。”
“这……”他的这番话,让她难以启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为难的道:“男儿志在四方是好事,姨母也会为你考取好功名而高兴,不过都说成家立业,总要先成家才好……”
她立业还没说出口,便被柳毅打了岔——
“佛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毅儿亦然,在未求取功名前,绝不论及婚娶,男子若无好出身,又如何娶得贤良淑德的大家千金?毅儿也不想委屈未来的妻子。”他拖着不结亲可不是为了受她摆布。
柳毅有他的打算,先中进士、后迎娶,他要把放在心上多年的人儿,风风光光的娶进门,让她一同接受众人的祝福。
“呿!这话说得姨母一点也不爱听,谁说好儿郎一定要有功名才娶得到好妻子,这门亲姨母看了也很中意,是县丞夫人透的话,让咱们赶紧去提亲,在你赴京前先定下来。”名分定了,小两口日后和和美美的,她也能够少操点心。
他摇摇头道:“姨母,眼光要放远,小小的县丞夫人能结识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八品官的官眷最多与乡绅家交往,对毅儿将来的前途帮助不多,京城中随便一个官儿,最少都是四、五品,更别提满街是二、三品的大官。”
他抛出饵,以利诱之,他向来清楚姨母的弱点,她最念念不忘的便是当官夫人的势利生活,攀高踩低,眼中只瞧得见官宦世家,若是权贵更好,她都想巴上去。
“这……”若是他被高官相中,结成儿女亲家,那她儿子还不连带的出人头地?为了给儿子成材的机会,她迟疑了。
“姨母,咱们这地方太小了,全是些小鱼小虾,以后咱们要住在京城,有大宅子,仆婢成群,高阁水榭,庭园楼房,你就是人人捏腿捶肩的老夫人,一手端起云白瓷盅喝茶,一手捏着枣泥糕吃,多惬意呀!”他画了个令人憧憬的大饼。
“嗯,是很不错……”林文娘神往的眯起眼,沉浸在前呼后拥的美景中,她的一双儿女跟在身边……一双儿女?蓦地,她睁开了双眼,一抹慌张闪过眼底,她看似无心的抚抚胸口,突然觉得两千两的银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心一横的道:“不错归不错,可也不能耽误你呀!你今年都十八了,你看和你同龄的,都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爬了,我不能对不起你母亲,为柳家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你家就你一根独苗。”
抱歉了,毅儿,姨母也有姨母的难处,你表哥又赌输钱了,欠赌场一笔钱,从柳家账房那儿又拿不到银子,姨母很需要田家给的这笔媒人钱来救急。
都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而她是慈母多败儿,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快被挥霍一空了,如今朱家只是外表看来光鲜,其实内里是空的,全靠她不时的接济才维持得下去,以往她的银子都是从柳家拿的,而且拿得脸不红、气不喘,可如今她别无他法了。
“姨母看田家二小姐也是个好的,人美善良又得体大方,家里姑娘是多了些,可家中小有薄产,田老爷名下的铺子有二十来间,什么胭脂铺、绸缎庄、米店的,还有三百亩水田,四、五十顷地,嫁进门的陪嫁可少不了……”
“姨母,我们柳家穷吗?”柳毅忽地冒出这一句。
林文娘突地一愣,想了好久才搞清楚他在说什么,比实际年龄显老的面色浮出一抹尴尬。
“毅儿想柳家还没穷到要靠妻子的嫁妆起家,田家翁罢了,再富能富过一名京官吗!”他回得直接。
她这是要他卖身求荣吗?更别说对象还是她一向最不入眼的平民百姓。
“我、我是为了你好……”想到收了人家的银子,她再发臊也得厚着脸皮牵线,只求此事能快点过去。
柳毅意味深长的道:“姨母就没想过表兄?”
“敬儿?”什么意思。
“这门好姻缘岂能错过,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表兄高不成、低不就的,欠缺的便是一个好贤妻,想想田二小姐的贤慧,以及富户人家的嫁妆,有他丈人在背后撑着,表兄这棵树就不用担心外头风雨飘摇了。”
想算计到他头上,也要看分量够不够,若他猜想无误的话,田二小姐定是那日落湖的女子,她打算赖上他了。
盈儿说的没错,真是无妄之灾,飞来横祸,救人反而成了事主,好事从来不成双,这年头不感恩的人真是多如繁星。
“不太好吧,对方说的是你……”想到儿子一事无成,整日游手好闲,林文娘有些被说动了。
“姨母,是他们自己搞错了又怨得了谁,表兄除了不姓柳,还不是我柳毅的兄弟,两家八字一合,择了日子下聘,等花轿抬进门了,还能由着他们说不吗?”造成既定事实,谁也无法耍赖。
“毅儿,这是骗婚。”她的心狠狠一跳,不自觉紧捂着胸口。
柳毅目光温如水的扶住姨母的手肘。“毅儿这也是为表兄着想,朱家这几年的光景不如以往了吧,家大,开销也大,加上一些人情往来,恐怕家底也所剩无几了。”
林文娘面有愧色,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朱家最需要的是银子,田二小姐丰盈的嫁妆正好派上用场,我们不是骗,而是善意的隐瞒,等表嫂入了门,表兄再小意温柔一番,小两口还不和和美美地感谢今日的错点姻缘。”把两个心思不用在正途的人凑在一块儿,才叫天作之合。
她越听越觉得有道理,频频点头。“嗯!嗯!说得有理,是善意的隐瞒,这田家也真是有钱,一位二小姐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两千两,用来收买人心……”
“什么两千两?”心里有数的柳毅假意一问。
心中有鬼的林文娘尴尬一笑,呐呐的道:“没什么,我随口咕哝了两句,不重要的事,你当没听到便是。”她怎么会说溜了嘴呢!差点坏了姨甥情。
“是吗?”他佯装面露狐疑。
为了掩饰拿了钱的事实,她的嗓门比以往大了些,“真的,姨母还会骗你不成,我就担心敬儿的亲事,他没你有出息,正事没干过一桩,走鸡斗狗倒是不用教就会。”
“娶个媳妇治住他不就得了,姨母也不必为难,再过三天我就要启程上京了,你等我一离城就上田家说媒,取了庚帖合婚,婚期定在五月底,也就是春闱未揭榜前。”
柳毅也知道自己的法子有点阴损,这摆明了就是骗婚,不过他不在时定下鸳盟,那就表示与他无关,田家应允的是朱家的婚事,由两位夫人亲自出面谈的亲。
而他会刻意把时间定在未揭榜前,正是因为考完到发榜期间,他要让田家人认为他绝对有时间赶回原籍“完婚”,但其实这段时日他会一直待在京城,直到分配了职务再返乡祭祖。
等他回来时木已成舟,田月荷已成了朱家媳,她再怎么不甘也枉然,虽然这么做有些阴损,怛既然她们敢设计他,就要有被报复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