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此事,柳毅的眼底滑过一丝阴霾。
那个缺德鬼不是别人,便是他表姊朱巧儿。
那一年朱巧儿正好十七岁,与开阳县一户魏姓人家议亲,她偷偷地去过一回,觉得没有柳毅生得好,也没有他的才情,所以她想悔婚,改嫁给自己年仅十五的表弟。
林文娘当然不许她胡闹,硬是谈成了婚事,心有不甘的朱巧儿便想造成事实,先在柳毅的莲子汤里下巴豆,让他腹泻不止,无法上京赶考,而后再藉照顾之名,和他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她娘就不会逼她嫁人。
可她巴豆下得太多了,柳毅泻得几乎昏厥,全身乏力,成不了好事的她,只好无功而返。
朱巧儿刚离开不久,徐轻盈来了,她一见柳毅已经拉得不成人形,赶紧回家配药让他服下,他的情况才缓了过来。
不过这一拉真把他拉出病来,腹泻过度,伤的是精气和体力,他用了半个月食疗才补回来,因此也错过了考期。
他将此事隐晦地向姨母提了提,不到月余,朱巧儿火速地嫁入魏家,连嫁妆也草率的置办。
可惜不到两年就和离了,朱巧儿的嫁妆只剩下不到一成,她十分狠得下心的堕掉腹中孩儿,彻底和魏家决裂,扬言此生此世再也不踏入魏家一步。
颇有心计的她还想搬入柳家,她说夫家没了,娘家也容不下她,她想和母亲做伴。
柳毅知道后,很明白的告诉姨母,孤男寡女不宜同居一室,尤其表姊是和离身分,对他将来的仕途并无帮助,他不知道姨母后来怎么劝退表姊的,反正那不关他的事。
“公子,公子,等等我,你尚未告知你的名姓……”一见柳毅等人就要走,心急的田月荷匆匆赶了上去,浑然不觉根本没人搀扶,她跑得比几名丫鬟还快。
柳毅没回头,听若未闻。
倒是本着医者心的徐贤之转过身看了一眼,他担心她身子不适,但是这一看却啼笑皆非,女儿的药真是好用,刚刚还奄奄一息的溺水者,如今脸色红润得像吃了补药,哪有一丝柔弱的样子。
想到了药,他便看着女儿道:“盈儿呀,带着你的上门女婿和爹上山采药,最近药铺里缺了不少药。”他本来就是来找女儿一同到山里采药的,她找药草的本领比他高。
人部分的药草冬天不长,但天寒地冻的,百姓难免有伤寒病痛,因此药材用得快,过了一冬,库存的量普遍不多,要等药草幼苗栽下到收成,至少又是好几个月后的事。
“唉,采药我在行,但可别叫我背,我背不动的。”她细皮嫩肉的,不做粗活的,那是男人的事儿。
“叫我女婿背。”他起码能背……嗯,一个箩筐。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好咧!好咧!叫他背,好锻炼他的体魄,瞧他这细胳臂细腿的,能走到京城吗?”不会半路就病倒了吧!
几人边走边聊着,恍若未闻身后的追问声。
田月荷追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眼见前面几人越走越远,拉开一段不算小的距离,她这才神情落寞的停下脚步,向一旁追了上来的丫鬟吩咐道:“花儿,你让人去打听打听那位公子的身分。”
“小姐,这……不好吧,你是未出阁的待嫁姑娘……”若让人知晓小姐的心思,她这一生就毁了。
“叫你去就去,小姐的终身大事就指望你了。”只要能如愿嫁给心仪之人,她愿吃三年长斋。
“……是。”花儿苦着脸,应了一声。
顺利的甩开黏人的狗皮膏药后,徐轻盈可是轻快了许多,也有心情打趣了,“爹,你也敢叫他上门女婿,人家将来是要当大官的,你一个平头老百姓真是胆儿肥了,小心哪天他飞黄腾达了,捉你蹲大牢。”有志气的男儿都不会愿意做倒插门女婿,入赘丈人家,有损男人颜面。
徐贤之看了看噙着浅笑的柳毅,又瞧瞧大事精明、小事迷糊的女儿,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你没瞧他应得欢,一副想把我女儿娶过门的样子,喊他一声女婿我还吃亏了。”平白送了一个女儿给人家,顾大了。
“爹,你还真来劲,玩笑话说说也就罢了,别犯胡涂当真了,我糊弄人的,省得救人反惹来一堆麻烦。”所以她才不当大夫,低调过活,遇着了白眼狼,想哭都没地方哭。
老想着回去的徐轻盈,从没想过这一世还得嫁人,她对感情的事迟钝到让人不禁为她掏一把辛酸泪,她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单纯的以为只要时间一到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却忽略了还有日久生情这回事。
除非她哪天忽然开窍了,晓得情情爱爱是怎么回事,否则要让石头开花,可能要等上很久很久。
“盈儿呀,你早晚要嫁人的,与其找个不知底细的,还不如嫁个你熟悉的身边人。”徐贤之想着女儿都十六了,总不能一直留在府里养着,可是又想到女儿不在左右钻来跑去,心里还真难受,闺女尚未出门就空落落的,要是真嫁人了,岂不是割去他一块心头肉。
“爹,你是一家之主,不要学娘那般爱家长里短,女儿还小,不愁嫁。”她要是嫁了,怎么盯住柳毅这家伙,这一年可是关键年,她绝对绝对不会让他有遇到在泾阳放牧的龙宫三公主的机会。
“什么叫还小,最多留你到十八,爹赶也要赶你出门。”留来留去留成仇,女儿就是父母前世的债。
“徐世叔,十八还是太大了,不如十七岁吧,八月下聘,来年三月迎娶,说不定不用一年,你就可以抱外孙了,届时,你随时都能上门看女儿看外孙。”柳毅终于搭腔了。
闻言,徐贤之将左肩的箩筐移到右肩,目光沉沉的看向一脸坦然的柳毅。“此话当真?”
“小侄等这天等很久了。”徐轻盈只能是他的,排除万难,在所不惜,谁也不能是那块拦路石。
“你姨母恐怕和你不同心吧。”徐贤之有些担忧的道,林文娘真的没什么不好,就是眼界高了点,爱摆官夫人的架子。
“姨母不是亲娘,她于我有恩,仅此而已。”他的意思是,姨母再亲也是外人,管不到柳氏宗亲,她作不了他的主。
徐贤之思忖了片刻,道:“我等你到八月,若是没个消息就不等了。”
柳毅喉头一紧,心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好,谢谢世叔,小侄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你会要求等到八月吗?”这孩子他看不透,说是心性剔透,却又带着深沉,眼中有着很深的阴影,不过只要是真心对他女儿好的人他都接受,他家盈儿有时少根筋,得靠个聪明人来拉住。
“四月春闱,六月初发榜,中旬入宫见驾,约等上一、两个月才能得知分配何处,任职高低,前置事宜都打点好了才有空闲打理私事。”八月是急了些,但到了九月就要开始忙了,会一直忙到入冬。
“嗯,你这孩子设想得很周到,我很满意。”徐贤之满意的笑道。女儿交给他必是妥妥当当,会做人比会做事重要。
他不禁想起女儿小时候,小人儿小小一只,缺牙的小嘴甜甜的说——
“爹爹,我们买糖吃去,我给你咬一小口糖,不告诉娘……”
如今爱笑的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到了择婿的年纪,让他真舍不得啊!
“爹,你们一个个神秘兮兮的,说的话我全都听不懂,好像在打哑谜。”
被卖了还不知情的徐轻盈,起初并没有认真听他们在说什么,只大概知道他俩说的事和她有关,可是先是提到嫁人,后又绕到八月,她想八月中秋有灯会,莫非是要大伙聚在一块逛街?
但是又有林夫人,还有春闱、发榜什么的,该不会是国家大事吧?!
她最不耐烦听这些朝廷上的琐事,干脆便关上耳朵充耳不闻。
“不懂的事就听我们的,我和毅儿会害你吗?”他们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她闻言娇颜菜笑如花。“好,就听爹的。”
就这样,自诩有脑子的徐轻盈被人订下了终身还乐陶陶的浑然不觉,径自想着对付龙宫三公主的一百零八招。
“毅儿呀,你就先回去吧,春阖快到了,多读点书也好,我和盈儿是爬惯山的,这点山路三、两下就到顶了,你这身板怕是帮不上忙。”徐贤之看着未来女婿略显单薄的身子,十分忧心山头的风一大,他就被吹到山谷了。
徐轻盈也跟着道:“是呀,你不要去,我爹是开玩笑的,没真要让你去采草药,山上的路不好走,蚊虫又多,好多药草都长在偏僻的地方,你肯定走不到。”
读书人勤做学问,劳动筋骨的活轮不到他。
被人瞧不起的感觉还真“窝心”呀!柳毅目光闪了闪,“世叔的用心,小侄理解,不过四体不勤也是不好,就当我是练练身子,免得撑不住连三天的春闱。”
“这样好吗?”徐贤之有些担心的望着他,万一出了事他可没法交代。
“世叔放心,这些年我和高叔学了些拳脚功夫,看着瘦,实则健壮得很,绝不会拖累你和盈儿。”他笑得好不真诚,一如春花开遍山野,让人轻易忘了他的文弱。
他口中的高叔名唤高一,是柳父以前的随从,柳父出事那一年,正好他家中老人摔断了腿,他请了长假回乡照顾老人家,没想到一回京就见府里竟挂满白幡,哀伤不已的他自责又愧疚,直想着如果他在,老爷就不会死了。
所以他更加用心的照顾小主子,把所学所知的都教给他,为了服侍柳毅,连老婆都不娶了,单身至今。
“阿毅,你不要逞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很高的山,路面崎岖不平,草丛里还有钻动的长虫和蛇,咬了人一口就滑走了,你真不怕?”没去过的人会先被那些爱乱跑的小东西吓个半死。
“你能去的地方我为何去不得?臭丫头,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半点不输你。”论体力,柳毅有自信能赢过头才到他肩膀的丫头,她只胜在多走了几回山路。
“哼!你就得意吧,一会儿有得你叫苦的。”她嗔了他一眼。不知死活的人就要吃点苦头,他以为好的药草垂手可得吗?
徐轻盈打定主意要整整整日书卷不离身的大少爷,明明有平坦的小路却带他走难行的兽径,她越走越快,健步如飞,走山路如履平地一般平稳,脚步不错踩,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可是每次她回头一看,柳毅总是稳妥地跟在她身后,除了额头有几滴汗滑落,不见气喘如牛,反倒是她爹有些跟不上,上了年纪,难免腿脚慢了些,虽然赶着赶着也赶上了,但汗水直流个不停。
“爹,你累了吧,我们先休息一下。”对着爹,徐轻盈有小小的愧疚,做晚辈的斗气,却连累了长辈。
“好,喝口水,我们也走了快一个时辰了,比平日早到了柳湾山头。”徐贤之取下系在腰间的水袋,疼女儿的他先让女儿喝水,而后递给柳毅,最后才是自己。
“爹,你今天要采什么乐草,你先告诉我,我好瞧瞧哪里有你要的。”她对药草有天生的灵感力,能“看见”它们生长在何处。
正确来说,她对植物都有很强的灵感力,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俯瞰”整座山区,心中默念所要找的药草,那一处的草叶就会特别欢腾,好像在招手,叫她快来。
十岁以前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项能力,后来跟着爹进了山,迎面朝她扑来的灵力吓得她久久不能言语,目瞪口呆地等着那股灵力慢慢消退,而后她看着自己的手雀跃不已,原来她也有金手指,只是来得比较迟。
“葛根、药草、黄花地丁、游龙草、希占草、鼠耳、蒺骨子……先这几样,其他的改天再来碰碰运气。”这天气还冷得很,一些药草还没长出来,先凑合着用。
“嗯,那你歇着,我和阿毅到附近寻寻。”徐轻盈感觉到有好几种药草就在不远处,虽然数量不多,但够用了。
徐贤之叮咛道:“丫头,小心点,要顾好毅儿。”这小子头一回来,不熟悉山势,有个走惯山径的熟手带着比较安全。
“爹,我知道了。”她挥着手,背起她专属的小箩筐。
说是箩筐,还不如说是背袋,上头是竹片箍成的小口,约鱼篓子口大小,方便往后塞物,而竹片下方则是由粗棉布缝制的一口四方袋子,左右各缝一条坚固的背带,和双背肩袋没两样,只不过是用布做的,不磨皮肤,而且最大的好处是方便携带,往竹片口一卷布,拿着的只有一个圆箍头,中间还是空的,根本不占地方又轻省,徐贤之往裤腰带一塞就成了,不用费事多背一个箩筐。
“你顾好我?”柳毅眉头一挑,好笑的瞅她一眼。
“不就是我照顾你嘛,还能反过来不成?这山里我熟,你跟着我准没错。”徐轻盈相当有自信的朝他一抬下巴。山上有猎户设的陷阱,一不留心就中招了,他这个生手,还是紧跟着她好。
“好,你来。”她的确是熟门熟路,不像他新来乍到。
对他的干脆,她感到有些意外,眸光闪亮的看了他一眼。“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不然你老以为我在吹嘘。”
柳毅不予置评,他只看事实。
不一会儿,他跟着她停下脚步,讶然地看着她张开莹润纤指,手心向下的覆盖湿润的泥土,琉璃般的眸子缓缓闿上,须臾,水眸再度张开,她的脸上也随即洋溢着欢喜笑容。
“往这边走,葛根又叫葛藤、黄斤、粉葛、鸡齐根、鹿蕾,根和花都可以入药,本来在清明前霜降后挖根较好,但我爹有急用,只好将就了。”
“你是指密生紫红色的这种吗?”柳毅指着长满一片的野藤。
“嗯,你顺着藤蔓往下挖,叶、子、蔓都要留下,整株都具有药性,可做药用。”能解热、疗金疮、治小儿热渴等。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葛根?”他大感纳闷,明明有一大片野芒草挡住,在一排灌木后头,眼力再好也瞧不见。
徐轻盈毫不遮掩她的得意。“还有五百年的人参,以及百年以上的紫灵芝,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真的有?”柳毅一脸惊奇。
“走,我不骗你。”徐轻盈刚刚感应到了,它们想被她采收,做为救人的良药。
又走了大半时辰,在一棵约十人合抱的巨大楠木下,一株结着红果子的人参轻轻摇晃,在不远处有棵倒地的千年柏树,七、八片人脸大的紫灵芝正沐浴在阳光下,紫得艳人。
柳毅看着那稀甲珍贵的药草,再看向展露灿烂笑颜、周身沐浴在金黄日光下的徐轻盈,这一瞬间,他有种走入仙境的轻飘梦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