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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 七 彼我恩爱,一切寂灭
作者:菖蒲
   
  徐久,韦长歌道:“后来夫人就收养了无恙?”

  梅影点头道:“不错。”

  韦长歌笑道:“有几件事,还想请教夫人。”

  梅影微微一笑:“话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韦堡主不妨直言。”

  “你原非中原人氏,又为什么要嫁入金家,常居江南?”

  “吴钩走后,我第一个念头是带无恙回去苗疆。但我知道,无恙对他恨意极深,我决不能让他被无恙找到。吴钩在我家住过一段日子,寨里有好些人都见过他,我怕一不小心就会被无恙知道。就算我们都能守口如瓶,回到苗疆之后也难保不会有人认识吴钩,难保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不能冒这个险!再来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无恙,就一定要做到。金家是苏州大族、两江豪门,正是我和无恙栖身的好地方。我假装巧遇和金砾碰了一次面,他甚至没问我的来历就娶了我。我进了金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无恙,我自称受过关家大恩,认得无恙小时侯的样子,他那时年纪尚小也没有怀疑,就这样,我把无恙也带到了金家。”

  “岳州李天应的猝死,想来也和夫人脱不了干系吧?如果是这样,巧云阁的明月,翠袖坊的明月,还有刚刚给我们引路的明月姑娘,只怕也是同一人?”

  梅影颔首道:“明月是我派去岳州的。她是孤儿,是我抚养她成人,教她种种术数。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明月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她感激我,我就是让她杀人越货,她也决不会有半句推托。”

  苏妄言岔道:“你若早点动手杀李天应灭口,我们可就查不到夫人身上了。”

  梅影轻声答道:“我心匪石,岂能无情?苏公子真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么?李捕头上有双亲,下有妻子,他死了,他的家人怎么办?我虽然知道留着他终是祸患,却也没起过杀他的念头。我以前以为,只要无恙找不到吴钩,总有一天他就会放弃,但我错了——无恙一天天大了,却从未有片刻忘记过报仇二字,从没有一天不在打探吴钩的消息。他现在还年轻,很多事情想不到,但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李天应、胡二……而我,我心里真正在乎的,就永远只有他……”

  韦长歌默然片刻,道:“夫人亦是至性……最后还有一事,关系到在下这只右手明天还在不在,还请夫人务必赐教——”顿了顿,肃然道:“吴钩人在何处?”

  梅影脸色一整,紧咬下唇。  

  无恙更是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牢牢抓住云中,云中呼了声痛,手腕上立时烙下了一圈红印。

  屋中诸人都屏息凝视,只等她开口。

  梅影蓦地立起,来回急走了几步,决然道:“我不能……”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陡然隔窗听得一声清啸,那啸声清亮高亢直入云天,其中意味却又绵绵不已,仿佛难以尽诉,让人顿感沉郁。

  便见两扇紧阖的门扉轰然开了。

  已是阳春时节,天色渐长,虽是向晚,日光却依旧明朗。屋中本来昏暗,外面的光线此时猛地长驱直入,倒叫几人都有片刻难以视物。

  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长身立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大步走进来。依然顺手把门带上了。众人眼前这才清楚起来。那人身材高大,眉目就如用刀刻成一般,极是分明,四十多岁年纪,轩轩朗朗,一身的磊落。

  梅影略一怔,向前急奔两步,颤声叫道:“大哥!”

  她脸上喜忧参半,心中亦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变乱之后终于重逢,悲的是他竟自己现身,多年来的辛苦隐瞒全都付诸东流——她只叫了这一声,所有人便都已知道了那男子的身份。

  那人进门之后,一双眼睛只盯在无恙身上,喃喃道:“你长大了……你倒不像他……”

  那语气倒像是有些失落。

  梅影关心心切,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哥!”  

  吴钩听见梅影的唤声,肩头一震,犹如大梦初醒,慢慢回过头,凝眸看了她许久,黯然道:“好妹子,苦了你了!我托你的事,你都做得很好……你让做大哥的怎么谢你才好?!”

  梅影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堵在心上,眼圈一红,眼泪已刷刷地流下来。

  突听得“啪”的一声响,众人一齐回头,却见先前无恙坐的那把竹椅一边的扶手已断了。无恙两眼瞪到几乎淌血,瞬也不瞬地盯着吴钩。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十二年来天涯海角种种艰辛都在刹那之间飞快地掠过,找了多年的仇人就在眼前,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便只在这一步之间!一时间,心头动荡不已,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发颤,每一根手指都重似千钧。

  他眼中泪花四迸,把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一字一字,恨恨道:“为什么?”

  吴钩却不答话,四下看了看,走过一旁拿起那个小箱子,摩挲着,半晌道:“这东西原来还在。”他叹了口气,向无恙道:“你知道这箱子的来历么?”不等无恙说话,已自己接着道:“这东西,是我用五十记耳光换回来的。”

  无恙嘴唇掀动,却没有说话。

  吴钩道:“我十二岁那年,在襄樊城里遇到一群纨绔子弟在追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倒傲气得很,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肯求饶。是我想办法赶走了那些人,救了他。那少年就是你父亲——他本不叫关城,他叫君思,是名门之后,祖上代代世宦,是诗礼相传的人家。后来遭人陷害,一夜间家破人亡,他也就此流落街头。我和君思年纪相仿,一见如故,很快就要好起来——那会儿,我们不过是两个无倚无靠的小叫花子,就是哪天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真心怜惜对方的,也就只有彼此了。他年纪和我一般大,我却觉得他比我小两个月,我是该好好照顾他的。他喜欢的东西,我总是费尽心思去弄来;他被人打骂,被人欺负,我就挡在他前面。我知道他想读书,后来等我们年纪稍大点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去求书院的先生,帮书院做工来顶他的学费。他读书的时候,我就在后院里挑水、砍柴……虽然辛苦,但只要听到他读书的声音,我就说不出的高兴……”

  吴钩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时候,我总是一心一意要叫他开心……我们认识了没多久,有一天,他不经意在当铺里看到了这个箱子,回来就郁郁寡欢——这箱子,原是君家的旧物——那时侯,我还是一个小叫花子,没有钱买给他,只好偷偷去求当铺的老板。那老板正在赶我,一个丫头抱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出来了,那孩子本来是在哭的,看见我被他踢打就笑了起来。那老板见了便说:‘原来孩子喜欢看人挨打,好,反正这东西也不值钱,你挨我五十个耳光,我就把这破箱子给你。’”

  他微微一住,淡淡道:“五十个耳光打完,他手也酸了,我的脸也肿了,那孩子却是早就睡着了。”

  众人先前已经听他说过东西是挨了五十个耳光换回来的,但听他亲口说完这一段经历,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许久都没人出声。

  一片寂静中,韦长歌想起与苏妄言的一些旧事来,本来是全无关联,不知怎的竟都纷纷涌上来。不着痕迹地扫过去,苏妄言站在他身旁,却是神色依旧。

  梅影怔怔望着地面,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想,只有眼泪仍是不断落下。

  “把箱子给他的时候,脸肿得说不出话来,钻心的疼。他先是笑,接着就哭,问我:‘疼吗?’他的手摸在我脸上,冰冰凉凉的,我忍不住就也哭了。”

  “我自小被人打骂惯了的,但那还是我第一次哭……”吴钩微涩地笑了笑,右手在箱盖上轻扣,向无恙道:“——就是这个箱子。那以后,不管去哪里,小思就总是带着它,就连带走刀谱也是用它。”

  “刀谱?”

  无恙忍不住发问,再看其他人也都是满脸迷惑之色。

  吴钩凛然的面孔蓦地浮上一抹伤痛之色,道:“不错,刀谱!韦堡主、苏公子,你们二位也是学武之人,应该能明白,同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学的人不同,发挥的威力也就相差甚远。这是因为天资有别,各人的领悟有高下之分。当年族中的先辈高手特地留下这部刀谱,就是怕有哪一代子孙资质平庸而使刀法中的精妙处失传——百年来,是它保我一族平安,但也是为了它,小思才犯下大错!”

  “啊,君思弑师原来是为了……”苏妄言说到一半,猛地顿住,转头看向无恙。

  无恙脸色苍白,茫然伫立,似是无法接受父亲原来作过这许多不堪之事,半晌方道:“你是说我爹他……”

  苏妄言略感尴尬,忙拉了拉韦长歌的衣袖。韦长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苦笑道:“前辈,我们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还是请您从头讲起吧。”

  吴钩沉沉一笑,语气中尽是缅怀之意:“还是那天晚上,我和他都睡不着,小思突然问我‘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只能这么任人欺侮?’我正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却对我说‘我心里有两件要做的事。第一件,我要手刃仇人报我家破人亡之仇,不过,我家的仇人位高权重,起居出游都守卫森严,这一件大约是不成了。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也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了,所以第二件事,我要你过得好,我要你再也不用为我受委屈——这一件我是一定要做到的。’——他这句话,我记了半生……——我那时没有答他,但心里便已经有了决定了。”

  “所以你在族人和长老面前一力承担,求你师父传他刀法?”

  “他念念不忘就是报仇,我自然要帮他了了心事。”

  苏妄言恍然道:“怪不得老七说你把下山的机会让给了他,原来也是为了让他能回中原找仇人报仇。那几年后他受了伤回来,是没能报得了仇?但是你明明能用这套刀法立毙君思、连伐远这样的高手,君思又怎么会报不了仇,还受了重伤?”

  吴钩叹道:“不错,‘明明是天下无双的刀法,为什么我会报不了仇?’——那一年里,小思也是这么问我的……他却不知道,族里的规矩,刀法的传人只能有一个,永不能外传。师父破例教他刀法已经是犯了族规,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师父始终没有把刀法中的杀招传给小思,还逼着我起誓也永远不把我学到的教给他。现在想起来,小思大概是从那次回来便起了疑心吧?他第二次离开,只过了几个月就回来了。他说他守了许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杀了仇人。他说,他这次回来了就再也不走了,他要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他停下来,目光悠远,太息似地缓缓道:“长相厮守——那么多年,他说过许多次了,但每次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那么高兴,我还以为他这次是真的不会走了……我却不知道,他回来,其实不是为了我——那半年里,他暗暗留心,查清了师父收藏刀谱的地方,接着就在饭菜里下毒,等我们毒性发作昏迷之后就杀了师父,把我扔下山崖,又把自己的玉佩留在崖边,让族人以为他也死了,自己就拿了刀谱改名换姓远遁他乡……”

  韦长歌道:“直到因为那个马贩的一句无心话,你到了岳州,才知道一切都是君思所为?”

  梅影突地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送你回去,你以为君思死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觉,那时侯你跟我说你想了许多事,心里清楚了许多。后来,你来跟我告辞,又说,等报了仇你也就不想活了。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为君思死了,你报了仇,也就对世间没有留恋了。其实不是。你早就知道是君思做的了,对不对?你第一次听到关城这个名字就已经知道他是君思了,对么?”

  韦、苏二人皆是一怔,吴钩已颔首道:“不错。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钩叹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刚一听到他的死讯,我觉得自己好象也跟着他死了,我不知道手在哪,腿在哪,说不出话,也听不到声音。但慢慢的,心上却越来越明白。我们一族多少年来隐居山林,从前那些仇家早化了白骨,又哪来的仇家上门寻仇?若说是为了抢夺刀法,自然也说得过去,但这世上有几人知道刀客家族,有几人知道刀谱,又有几人能有机会在我们师徒的饭菜里下毒?我们师徒三人,师父死了,我逃得一条性命,而君思只留下一块玉,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等我回去,不但找不到刀谱,就连这个箱子也不见了,那时侯我就明白了……君思、关城!关城、君思!!他瞒得我好苦!”

  默然许久,韦长歌道:“十二年的迷团,如今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苏妄言正怅怅点头,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这些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几乎翻遍了天下每一个角落还是找不到你?”

  吴钩忽而微笑,淡淡道:“苏公子胆色过人,阿渝的刀法其实也很不错的。”

  苏妄言一怔,“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原来你也在?!”

  “这十二年我就住在以前那屋子里,你来找老七的时候,我一直就站在窗外听你们说话。”

  “那,老七说没有你的消息原来是骗我的?!”

  韦长歌突然一笑,道:“果然,我就觉得奇怪——老族长和君思都不在了,如果不是你,阿渝又能从哪儿学到刀法?”

  “阿渝是个好孩子,不过资质有限,我这身本事他最多只能学到六七成,不知道将来他的徒弟能不能学到他的六七成?这套刀法还是注定要失传了……”

  “失传?”

  “刀谱已经毁了,这刀法从我这一代开始怕也只能口耳相传了。”

  几人都一时愕然。

  梅影小声重复着:“毁了……”

  吴钩冷哼一声,慨然道:“它有什么用?为了它,师父死了,小思死了,我虽然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它究竟有什么用?害了多少人?还有无恙……”

  无恙肩膀猛的一震,甩开云中的手,缓缓迈前两步,哑着嗓子道:“不错,还有我。”

  无恙道:“你杀我爹,算是他负你,但我娘、我妹妹、我外公一家,他们做错了什么?!这上上下下两百多条人命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何其无辜!你杀他们又是为什么?!”

  吴钩闻言一窒,许久,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笑完了,朗声道:“无恙,你不必说了。我放了你,就知道会有今天。你要报仇,我无话可说,是我欠你的……”闭上眼睛负手而立。

  无恙双手不住颤抖,道:“好!好!我等这一天已经十二年了!”

  话音未落,已反手拔出匕首直刺向他心口。

  “慢着!”

  梅影尖声叫道,急奔两步,拉住他手,颤声道:“无恙,你且听我几句话——这些年来,我待你怎样?”

  无恙深深看她一眼,低头道:“姑姑待我犹如己出。”

  梅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虽骗了你,但也养大了你,我骗你,是情非得已,我照顾你、教导你成人却是尽心尽力,我爱你怜你也是一片真心……念在我这十年辛劳,也念在我们母子一场的情分,你就放过他……好不好?”

  无恙霍地抬起头来,大声道:“不行!”

  梅影的声音里已半是哭腔,紧紧抓住他衣袖道:“我这样求你你也不肯么?”

  无恙默然片刻,牵了下嘴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您的养育大恩,无恙来生自当结草衔环!”

  吴钩坦坦荡荡地一笑:“妹子,这是我和无恙的事,你不要管了。”

  他声音虽低,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梅影刷白了脸,双手一软,松开无恙,脱力似的倒退两步。她一双妙目早已哭得红了,此时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吴钩,那种绝望,倒让看的人都不忍了。仿佛过了一世那么长,她低声道:“无恙,你真不肯应我这一次?”

  无恙默然不答。

  “……他不在,我也就活不了啦……”梅影伸出手,轻轻抚摸过无恙的脸,凄然一笑,轻叹道:“我们的情分也就到此了……孩子,一场母子,你愿不愿意最后陪我喝一杯?”

  无恙心头一酸,轻轻点头。

  梅影眼中泪光一闪,转向吴钩,柔声道:“大哥,这一杯,你也陪妹子一起喝了吧?”

  吴钩含笑颔首。

  梅影转身走到门前唤来明月嘱咐了两句,明月应声去了,一时端来几杯斟得满满的酒。梅影端起托盘,袅袅娜娜走过去,一杯递给无恙,一杯递给吴钩,将剩下几杯分给了韦苏二人和云中,自己拿了剩下的一杯。灿然笑道:“韦堡主,苏公子,这段陈年旧事今天总算是了结了,就请你们二位作个见证吧!无恙、大哥,这一杯我先喝了……”

  她一语完了,各人都默默将手中的酒饮尽了。

  韦长歌见她神色凄楚,面上却强自带笑,也不由悱恻,倒恨不得她能狠狠痛哭一场。正出神,身边的苏妄言身形猛地一晃,韦长歌一惊,忙伸手将他拉过来抱在怀里,苏妄言靠在他肩上喘息着,身体却仍然往下滑去。韦长歌还想扶住他,自己的四肢竟也陡地乏力起来,手里的酒杯登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韦长歌再没想到,以自己和苏妄言二人的修为竟会在不知不觉间中了道儿,不由暗叫不好。

  旁边无恙也早顺着凳子滑坐到了地上。

  吴钩惊叫道:“无恙!”脚下也趔趄了一下。

  梅影走过来,轻轻将吴钩扶到一边坐下,悠悠开口:“大哥,别担心……你先歇歇吧……”

  变故陡生,无恙心头大乱,仓皇环顾,只见云中独自站在一旁。他叫了声“云中”,挣扎着伸出手想将他拉到身后,却忽地眼前一昏。无恙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眼前已是一片鲜红——红得像凝结了的血块,死沉、诡谲、暗含杀机。无恙猛地打了个寒颤,那片恶红,正是每天出现在噩梦里的人影。刹那间,他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发抖。

  恍惚中,只听有人在他耳边不断柔声问着:“孩子,你说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随着话声,那片红色越来越近,越来越厚重,眼看就要铺天盖地地直压下来。恐惧愈来愈甚,仿佛被蛊惑般,他喃喃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红衣……是红衣……”

  红衣。

  眼前的恶红陡地幻化成一个虚虚实实的人影,冲着他狰狞地一笑。

  无恙一个气息不稳,“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吴钩大急,大声道:“无恙,你怎么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韦长歌也是一惊,和苏妄言连声叫着无恙的名字。无恙却好象没听见他们的叫声,死死盯着一幅红色的幔帐,神色惶惑,目光涣散,口唇微动,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吴钩更加着急,挣扎着要上前查看,却是手足无力难以动弹。

  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笑声,几人大骇,忙转头看去,却是云中缓步走上前来,脸上兀自挂着妩媚的笑容:“金夫人,方才你派明月姐姐到门口接我们,我闻到她身上的符咒味道像是专为克制我而准备,就知道夫人定是另有安排,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一份大礼!云中今日得报大仇、回复自由身,都是夫人所赐,真是感激不尽!夫人既有备而来,我也奈何你不得,你我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梅影冷眼看着他,并不答话。

  吴钩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对无恙做什么!”

  梅影幽幽道:“大哥,我不会对他做什么,这原是云中和无恙自己的事……”

  云中不断低笑,那笑声竟渐渐尖利起来,渗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各人听在耳里,只觉不寒而栗。

  无恙听到笑声,神智微微清醒了些,他勉强看向云中,茫然叫道:“云中……”

  “云中?”云中敛了笑意,走近无恙,冷冷道:“你在叫谁?谁是云中?”

  无恙一怔,喘息许久,用力撑起身体,拉住云中衣襟,道:“云中……你……你怎么了……”

  云中面上倏地浮上厌恶之色,一把抓住他手,微一用力,无恙的身体已平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无恙痛得面无血色,却还只是痴痴地看着云中,一脸的难以置信。云中森然冷笑,恨声道:“谁是云中?我原本是山林里一只无名无姓自由自在的野狐,是你抓了我,折磨我,杀我,还要我供你驱使!我恨不得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云中……”

  “不要叫我云中!”云中勃然道,忽而又甜甜笑开,柔声道:“无恙,我们朝夕相对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肯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多亏你姑姑帮忙,现下我总算是知道了……你呀,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又何必受这么久的苦?”

  他一边说,一边俯身下去,两手轻轻抚上无恙的脖子,慢慢收紧——

  梅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别开了头。

  无恙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脸,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目光却越来越温柔,那双眸子里滑过一种像是叹息的东西,轻轻的阖上了。

  “无恙!”

  韦长歌、苏妄言正齐呼出声,眼前陡的一道银光霹雳般一闪,一股劲风刮得两颊生痛,却是吴钩在这关头奋起全力扑前挥出一刀。吴钩虽是中了迷药手足无力,但这一刀使出来仍是疾若电光、迅如奔雷,直有劈山破海之势。韦苏二人均出自武林大家,但此时见了这一刀之势,也是不禁骇然,半晌不能回神,方知“盖世”二字决非浪得虚名。

  好在这一刀只为解无恙之急,来势虽猛却并不指向云中的要害。云中亦反应绝快,往后一掠,已退开丈外。

  吴钩呼吸急促,颓然跌坐在地上。

  无恙定睛看他许久,艰难地撑起半身,向云中道:“云中,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云中面无表情,半晌,一步一步走到无恙身边蹲下,视线扫过他颈上的红痕,再次把手掐上他的脖子。吴钩那一刀用尽了全力,此刻已经力竭,只怕连手指都动不了,绝无法再阻止他第二次,而韦、苏相隔甚远,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几人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脏都狂跳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云中喃喃道:“你知道么?从来没有谁对我像你这么残忍,但也从来没有谁对我像你这么好……我真恨你!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我恨你恨得想杀死你一百次、一万次!但,你死了,又有谁来逗我笑……谁来陪我哭……”

  云中缓缓起身,茫然长叹,转身飘然去了。

  无恙听着他开门远去的声音,两行眼泪慢慢滑下来。

  众人望着洞开的大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都默然无语。韦长歌环着苏妄言,自担了一份心事,眼看着无恙的眼泪一颗一颗沉默地浸入地里,直到肩上的重量一轻,才发现手脚都已经可以动了。

  无恙依旧躺在地上,半晌,终于擦干眼,静静站起来。

  吴钩握着刀,慢慢走到无恙面前。

  梅影颤抖着叫道:“大哥”。

  吴钩凌厉地扫她一眼,叹口气,眼神又柔和起来:“我欠他的,也该还了……”微微一笑,倒转刀柄,往无恙面前一送:“我也等了你十二年了——你可以报仇了。”

  无恙低头看着那刀,也不去接,好半天,才低声道:“我爹害你是为了报仇,你杀我爹是为了报仇,我要杀你也是为了报仇,都是为了报仇,云中又是为了什么?你是滥杀了无辜,我呢,我何尝不是害苦了他?我和你又有什么不同?报仇、报仇——这十二年来我日思夜想就是报仇,何曾真正活过一天?”

  他抬头看着吴钩,又问:“你呢?你亲手杀了你最爱的人,这十二年,你又可曾痛痛快快的活过一天?”

  吴钩一愣,倏而强笑,掩不住一脸黯然之色。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流落天涯,却又放我一次、救我一次;姑姑爱我、怜我、养大我,却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瞒我,末了还背叛我;我爹和我娘,都说是神仙眷侣,原来也并非真心;还有云中,我以为我爱他,结果只是害了他……这一笔一笔的帐,究竟该怎么算……”

  “云中既不杀我,我又有什么面目再提‘报仇’?”无恙惨然一笑,从吴钩手里接过那把刀,远远抛开:“都算了吧……”

  吴钩动容道:“无恙……”

  无恙微微笑着,眼泪又再流下来:“他终于前事尽忘,我为什么不能?”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放过我?你为什么把那个箱子给我?”

  吴钩沉默许久,终于道:“你的眼神,很像他……我很想把那个箱子,再送给小思一次……”

  无恙微微点头,大步走了。

  他身后,梅影的啜泣清晰地响起来,细微的声音,却在那一刻,掩盖了这十丈红尘所有的烦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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