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碧蓝如洗,浮云如丝,太阳毒辣得仿若置身在沙漠。
“凌姐姐,大宝抢我的手套!”
“凌姐姐,我的球投得比较好,我要当投手!”
“凌姐姐,王聪明有性别歧视,他说女生不能参加棒球队!”
凌凡瞪视眼前的混乱,欲哭无泪。
每年暑假,他们附近几个社区会举行儿童棒球赛,目的在联络社区间的感情。凌平一向是黎明社区的御用教练,不过今年暑假,他与一群朋友约好要去国外看车展,预定待一个月,于是就把教练的工作丢给凌凡。
凌凡以为老爸和老妈去大陆探亲,凌平也出国,家里没大人,她可以好好地疯他一整个夏天呢。偏偏凌平不让她好过,硬是塞了这个浑差事给她!
可恶的家伙!他明明知道她从来就不属于那种会摸小孩的头、还说他们可爱的人。她宁肯跟那群飙车族大干一架,也好过跟一群又烦又吵又爱哭的小鬼在一起。
唉——不接受也不行,谁教她打输了呢。
哼!君子报仇,一个月不晚。凌平,我、等、你!
“凌姐姐,大宝和二毛打起来了。”
凌凡揉揉作疼的额际,突然觉得不耐烦。
“全部给我安静下来!”她大吼一声,所有的声音全停了下来,大宝与二毛手上还扯着对方的衣领,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她。
很好。这下终于还她耳根清静了。
“现在,我先分配你们的守备位置还有打击,观察个几天再作调整。有没有问题?”凌凡眼睛环视一圈。见没人有异议又继续说:“大宝、二毛、三元,你们去守一、二、三垒,四眼田鸡、伍福、小陆,你们守外野……黑皮当投手,珍珍当捕手,小胖你先当第一个打击手……”
“不行啦,凌姐姐,小胖一定打不中球的!”一个小朋友举手抗议。
“对呀,他太胖了,他妈妈要他参加球队,是让他运动减肥的!”
凌凡看了小胖一眼。欸,这有着相扑选手身材的胖子还没知觉到大家对他的批评,嘴巴里咬着油滋滋的鸡腿,另一只手还抓着着双层汉堡呢。
“凌姐姐……”
听到这要命的声音,凌凡又开始犯头痛。
“闭嘴!现在是我教练。还是你们?”她怒瞪一眼,凶巴巴地问。
“当然是……凌姐姐。”一群小小声的回答。
“既然我是教练,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凌凡抱胸。“还有问题吗?”
所有的小朋友都摇摇头。
“很好,开始练习吧!”
“那凌姐姐呢?”其中一个小朋友问。
“我?”凌凡横眉竖眼。“我是教练,我叫你们练习,你们就练习,啰哩叭嗦什么!还有,除非天塌下来了,否则,谁都不准来烦我。”说完,凌凡迳自走人树荫下,以手为枕,仰卧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在清风吹撩下,她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
这边。小朋友的练习也在吵吵闹闹中进行。十分钟后——
“锵!”响亮一声,棒球高高地被打飞出去,球场上的小朋友惊呼起来。
大宝冲进树荫下,把凌凡摇醒。
“凌姐姐,不好啦!天真的塌下来了,小胖居然击出一个全垒打了。”
全垒打?看来小胖发挥了双层汉堡的威力。凌凡揉揉惺忪睡眼走出树荫遮蔽处,她只手遮住阳光,眯眼注视那颗球。
球飞得很高很远,耀眼的阳光投射上头,那颗球发散出一种恶兆临头的光芒。
“全垒打!全垒打!全垒打!”有人开始鼓噪。
球继续飞着,飞过他们的头上,飞过球场的另一头,飞过架在球场外的铁丝网。
“全垒打!全垒打!全垒打!”愈来愈多人应和。
球继续飞,它正飞向球场隔壁的住户。咻一风中传来球的声音,表示它正在急速下坠中。
几乎是同时的,所有的小朋友很有默契的做出一个动作——紧紧地捂住耳朵。
砰啷!玻璃被打破的声音。这下,没有人敢大声欢呼,也没有人上前去拥抱小胖。
小朋友们把目光转回到小胖身上,眼里写满同情;小胖也完全没有意气风发的神色,日头赤炎炎,他竟浑身打颤得像秋天的落叶。
那是这附近有名的鬼屋哩!每个人都在想这件事。
“该死的双层汉堡!”凌凡低骂一声:“死小胖,你去把球捡回来!”她一把拽住壮得像头牛的小胖。
这次的社区委员长是个出了名的节俭鬼,已经言明在先,所有的器具都要保存良好,一颗球都不准少。
“不要。我不要!”小胖死攀住一棵树,胖胖的身躯像八爪鱼般黏在上头。
“畏畏缩缩的成什么样!”她无情的扳开他一根一根手指头。“男孩子要勇敢,将来才能顶天立地成大器。”
“我才不要成什么大器!呜……凌姐姐,我不要去啦,那里有鬼……呜……”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真的有鬼,凌姐姐。”一旁的小朋友说。“英俊哥上次翻墙进去摘野玫瑰要送给美丽姐,结果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影在树林里晃呀晃,一头长发飘呀飘的,好吓人哪。英俊哥被吓出了一身病,他妈妈还带他去收惊呢。”
“那是因为他作贼心虚,谁教他去当采花贼!”凌凡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真的,真的。”另一名小孩说。“我妈昨晚打那经过,还看见那屋里有灯光。”
“那准是你妈看花了眼。”
“凌姐姐要是不信的话,那你去捡球呀。”
“我?”闻言,凌凡指着自己。有没有搞错,当他们的教练已经够倒楣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对呀,如果没鬼,凌姐姐你证明给我们看呀。”
“嘻嘻,难不成……凌姐姐也怕鬼?”一个孩子不知死活的说。
“谁说我怕鬼!”死小鬼!
“那你去捡球呀!”
“去就去!”
乖乖隆的咚,她干啥跟这些小鬼认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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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的矮墙。木造屋,鱼鳞瓦顶,手拉门。
日式庭园里,种满高高的芭乐树、龙眼树、几株竹子与芭蕉,紫罗兰的爬藤爬满了低矮屋顶,日影在树缝间流动,玄关前是一道离地约十尺长的回廊。
天空飘着几朵软绵绵的云絮,南风轻轻吹送,为酷暑的空气送来些微的凉意。
柏原秀人身着夏季浴衣,坐在前廊的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
头上的风铃被吹响,清脆的声音让人打从心底舒服。
这里是他母亲的娘家。
外公外婆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母亲嫁去日本后,这个地方就被遗忘了。
住在他自小就熟悉的日式建筑里,来到这个小镇不过一个礼拜,柏原秀人已经适应得很好。这里有京都的古朴与恬静,还有好闻的稻草香。
京都那里可好?柏原秀人抬头望着澄清透明、阳光绚丽的天空。他心里想着:真一、雨亭你们又如何呢?可别辜负我翘家的美意呀。
隔壁的棒球场传来阵阵欢呼,令人不由感染了那分生命的跃动,柏原秀人的嘴角不禁弯了起来。就在这时候——脸侧一阵惊风掠过,接着“砰啷”一声.身畔的窗户玻璃被打破了。
“少爷,你没事吧?”正在厨房切西瓜的龙之助闻声提着菜刀冲了出来。
“我没事。”柏原秀人捡起地上的棒球,笑道:“是这小玩意惹的祸!”
“真是找人麻烦!”龙之助放下菜刀。“给我吧,我拿去还给他们,顺道要他们小心一点。这球砸到人可不好玩哪。”
“我拿去。”柏原秀人转身走出去。“他们可能会被你吓到。”
“少爷,不好吧,万一——”龙之助不放心的追出来。
“别扫兴,龙之助,走这段路是不会死人的。”回头见龙之助仍是一脸不同意,柏原秀人故作一脸忧伤。“呵,我亲爱的龙之助,身为一个病人已经够可悲的,你不会连这一点乐趣都要剥夺吧!”
柏原秀人可怜兮兮的语气让龙之助深感愧疚。
“那……您千万、务必、绝对、一定、请小心。”龙之助只好抓了一把伞递入柏原秀人手中。
“呵呵。知道有人这么关心我的死活,感觉真窝心哪。”
“少爷,我是说真的!”龙之助的脸皱成一团。
“好,好,我会小心的。”盯了手上那把伞一眼,柏原秀人露出苦笑。唉,他连日晒都禁不得的。“我走了。”穿上木屐,他摆摆手,撑伞走入阳光中。
前往大门那一段路是一片林子,柏原秀人缓慢而悠闲的走着,耳边传来鸟的啁啾与蝉鸣,一切是如此的安详与宁静,有一种离群索居之感。
当他走到大门不远处,一抹人影突然从围墙上跃下。
柏原秀人顿了一下脚步,愣愣地盯着闯入者。
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窄窄的肩,纤细的腰肢,个子修长而健美。他穿着短裤,脚跟踩着球鞋,一双直直挺挺的长腿,泛着美丽的麦色光泽。
柏原秀人不忙着出声喝斥对方的行为,反而退到树后,心想着:呵呵,龙之助,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哩。很遗憾你不在这里,看来,这个乐趣只好由我自己独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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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凡身手矫健的翻下墙,站定,放眼望去,一阵唏嘘油然生起。
这户人家姓孟,是本地的大地主。十几年前,盂家的主人去世后,风光一时的大宅顿时成了荒域,也成了大人哄骗小孩的鬼屋。
仔细一看,这宅院仍然可以看得出当年的繁华,通往主屋的路上,两旁植满了高耸的树,本来该是条人走的径道,如今被野草、夹杂着新叶与
枯叶的落叶占据;身旁的树木林荫密布,透不进一丝阳光,耳边尽是风吹树叶的飒飒声,一切是如此的阴森孤寂,难怪会被说闹鬼!
沙!沙!身后传来脚踩在落叶上的声响。
“谁?”凌凡霍地转身,只见树林深处鬼影幢幢……
一只黑猫从树上跳下来。
原来是猫!“该死的猫!”凌凡啐骂一声。可恶!竟然还用那双傲慢的死玻璃眼看她,好像在骂她是胆小鬼。“滚开!”她抓起一根枯枝把猫赶走。
一阵风幽幽地吹来,一股冷飕飕的凉意爬上背脊,凌凡直打了个哆嗦。
“唔,还是找球要紧。”杂草几乎长及凌凡的小腿,她抓了根树枝拨开杂草,只想赶紧找到球好离开这个儿地方。
树影婆娑,风吹草动,没有日光,除了吵死人的蝉鸣,四周一片寂静。
这时,过去听过的鬼故事全部一一浮现在脑海,僵尸鬼、上吊鬼、大头鬼、饿死鬼、吸血鬼、没有脸的鬼……
“哼!我凌凡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才不怕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哩!”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唱起军人父亲常在洗澡时唱的军歌来壮胆。
正当凌凡唱得正兴致高昂时,冷不防地,背后幽幽邃邈的传来一声:
“你——是——谁?”
“哇!”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凌凡吓了一大跳。
她捧着心脏转过身,只见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人。他站在那,撑着一把伞,浓密阴暗笼罩住他的脸,看不清他的五官。
飒!飒!树影婆娑,风吹草动,没有日光,四周一片寂静……
“你——是——谁?”那人又问。
幽幽的语气,怪怪的语调,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催命令。一阵风吹过,他的长发飞扬起来,脚边的素色衣角翻掠,露出苍白纤细的脚……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影在树林里晃呀晃,一头长发飘呀飘的……耳畔突然蹦出方才小鬼们的话,凌凡陡地瞠大眼睛。
她撞鬼了!
“你在找这个吗?”那个人又伸出苍白如枝的手……
妈呀!他、他要来抓她了!二话不说,凌凡拔腿就跑。
“不要跑呀!”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凌凡跑得更快。
不要跑?不,她当然要跑!虽说她凌凡是没干什么坏事,但也总不能莫名其妙的被抓去当替死鬼。
她钻过一棵矮树,用手挡过一截树枝,长腿跨过一座小池塘。
心脏跳动得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腔。而周遭的风声听起来更像鬼哭神号。
蓦然,她撞入了一个温暖的硬物,一股反弹的力量使她整个人往后一跌,碰!她的头撞到一个硬物。真他妈的痛死人了!
刺眼的阳光照拂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景象……
焰焰的日光照得她眼睛睁不开,视线朦胧中,她感觉一个人正俯身看她,也替她遮去了强光,她来不及些什么,黑暗已经掳走她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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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柏原秀人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的问。说也奇怪,他只不过出声问少年是何许人也,少年却一副见到鬼似的转身就跑,他冒着心脏病发的危险追着少年跑出林子,便见到少年躺在龙之助的脚下。
“我什么事都没做喔。”龙之助撇清道。
“我只是站在这里,是这个家伙自己跑上来撞我,结果自个儿跌昏了——哇!少爷!”龙之助突然大叫一声,一箭步接住柏原秀人摊软下来的身子。“我的天老爷!少爷,你不要吓我啊?”他又叫一声,瞥见柏原秀人苍白的脸、泛白的唇,他二话不说,弯身抱起柏原秀人往前冲。
“等等,还有……他……”柏原秀人扯紧龙之助胸前的衣领。
龙之助皱眉煞住脚步,回头拎起少年扛在肩上,再继续往前跑。
回到屋子里,龙之助把少年当布袋随便往沙发一丢。然后,他快步走向一座躺椅,轻轻地把柏原秀人放下,动作之慎重小心,仿佛对待一个脆弱的小baby接着,他又是递药、递茶水,细腻的动作,完全不像他粗犷的外表。直到看见血色回到柏原秀人脸上,心脏回复正常的跳动,龙之助的一颗心才定了下来。
他拧来一条温热的毛巾,递给柏原秀人。
“少爷,你吓死龙之助了,以后别这样了。”
柏原秀人微微牵动嘴角,勉强挤出笑容。“放心,我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离家才一个礼拜,就死于明知不可为的奔跑,实在太可笑了。
柏原秀人接过手巾,将脸拭净,然后脱下衣服,再把身上的汗水拭去。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透人老旧的屋里,尘埃在光束中恣意飞舞。
柏原秀人站在光束中,光裸的身体显得特别的苍白与透明。
龙之助取出干爽的浴衣俐落的曳开,让柏原秀人套上衣服。
柏原秀人穿上浴衣,绑好腰间的系绳,然后,缓步走到少年身旁。俯下身,他拂开少年颊上的发丝,凝视着少年泛着晚霞般健康肤色的脸颊。
“龙之助,你过来瞧瞧,”柏原秀人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招手要龙之助过来。“是个健康的孩子呢。”再看看横陈在沙发上那条修长、麦色的长腿,柏原秀人又是一声赞叹:“多么美的身体,简直是上帝的杰作!”
方才,他在树林里奔跑时,短裤下那双迈开的长腿,是如此的浑圆结实与有力。
“少爷,他是谁?”龙之助皱眉问。就是这家伙害少爷昏倒的!
“他?”柏原秀人顿时语塞,半晌,他轻轻地吐出:“他是风的孩子。”
“风的孩子?”龙之助可听得迷糊。
“是呀,风的孩子,他跑起来像阵风呢。”这少年绝对比他还要知道那种“驭”风的感觉。“呵,龙之助,你知道吗?我刚刚也经历了一阵驰风的感觉。”柏原秀人闭起眼睛回忆……
当风呼啸的刮过耳边,当微风变得强劲,当风从指缝穿过,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竟追起了少年!
是的,他正在做着自发病后就没做过的事——跑。
原来……这就是奔跑的感觉。
那是一种忘我的感觉,与天地、空气融成一体。
不过,追求这种忘我,与天地、空气融成一体的感觉,同时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随即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心脏像打鼓似的愈跳愈快,愈缩愈紧,他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你知道吗?”柏原秀人轻笑了起来,缓缓地摇头。“那种感觉很糟糕,心脏快爆开了。”
“少爷——”主子愈是平静,龙之助愈是难过。
他的主子是个好人,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拿自己的心脏去换取他的健康。
柏原秀人又低笑了起来。
“龙之助,别为我难过,这又不是世界末日来到。”
盯着少年泛着金黄色麦穗光泽的肌肤,柏原秀人很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触感,但才伸出手,苍白的手立刻与其成为强烈的对比,螯伤了他的眼。
他猛地缩回手,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发一语的走到窗前。
“看看他的头,刚刚那一摔可不轻呢,我们都不想他摔破头吧。”说着,他回头对龙之助露出笑容。“那就像在一个完美的作品上划一刀,是会遭天谴的。”
背光而立的柏原秀人,白花花的光线在他周身镀造出淡淡的光晕,脸部却是一片阴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深不可测又莫测高深。就像这栋旧式的日式建筑,散发出一种久远而深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