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还不动手?」
高坐在积雪的树梢上,低首瞧著两手空空来见她的残雪,等得甚是不耐的影魔,在她来此见她後,立即朝明明就可马上手到擒来,却迟迟不下手的她质问。
「我办不到。」从未曾在时限内没把魂魄奉上的残雪,抬首仰望了她一会,无可奈何地摇首。
隐隐察觉到她似乎异於以往的影魔,多心地瞧著她面容上那副从容冷静的表情,随後自树梢跃下,踱至她面前凝睇著她。
「只差一缕妖魂即可大功告成,难道你要在这时放弃?」以往最急著想让心上人复生的她,不是盼望著这日能提早到来?眼看都已搜集了九百九十九缕魂魄了,她却一反前态,是谁左右了她?
经过深思,情愿前功尽弃的残雪,面对就快完成却再也不能实现的心愿,不是没有可惜的,但那些她一直不愿去面对与承担的愧疚,却提醒著她不能一错再错。
「我没有资格这么做。」思前想後,任她再如何想,也只找出这个答案。
影魔反感地眯细了眼,「别在这时才告诉我你想起了良心那类玩意。」哼,夺走那些凡人的魂魄她都不置一词,偏偏在同类上头她才来个及时醒悟?别开玩笑了。
残雪缓缓摇首,「我不该将我的一己之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我错就错在太过自私。」
就为了一个心愿,而去毁灭他人的心愿?这些日子来,她不断告诉自己别去理会心上那些积存著的负疚,只要看著即将实现的心愿,可是每每在想到,就因她想成就自己一段情缘,人间无数段不该散的情缘皆遭她拆散,她胸坎裏那一腔为爱而盲的热血,就会因此而冷却下来。
在碧落出现之後,她发现,她再也不能如此自欺,亦无法忘怀碧落曾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就算日後她心爱的人真因此而复活了,她知道,他定不愿她以这种方式让他重新回到人世的,她不能拿自己的苦种在他人的身上。
并不相信她会同情那些凡人的影魔,将她的所为归咎在另一个令她有如芒刺在背的人上。
「你想藉此求黄泉放你一马?」黄泉都已来拿她了,她该不会是因为贪生怕死,所以才会临阵倒戈?
「我只是想赎罪。」并不期待她会相信的残雪,两眼清明地看著她。
她当下拉长了脸,「真想抽腿不干?」
残雪向她伸出手,「把魂魄还给我,我要将它们还给那些村民。」
「进了嘴裏的肉,我还会将它吐出来?」褪去了脸上的虚伪,眼泛精光的影魔,不给机会地朝她散放出淡淡的杀气。
有备而来的残雪,立即令原本细若雨丝的雪势,在下一刻变得壮大。
「即刻去取来我要的最後一缕魂魄。」压根就没将她这点小威胁放在眼底的影魔,冷著声向她下达最後通牒。
固持己见的残雪并未因此软化,「我不能在日後没脸去见他。」在她死後,他们可相聚了,她不愿,她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
影魔嘲弄地一笑,两掌突地朝前紧紧一缚,「不必等到日後。」
转瞬间心疼如绞的残雪,受不住疼地跪在雪地裏,一手撑著地面,一手抚著剧痛不止的心口。
「你……」她的额上被逼出豆大的冷汗,「对我做了什么?」
「不过是成全你罢了。」既然那么想见那只已死的镜妖,她就做个顺水人情,反正最後一缕妖魂又不是非她去拿不可。
「还给我!」不愿就此心碎而死,却讨不回她所亏欠的,残雪忍痛扬起衣袖,聚雪为冰、化冰为箭,将所有冰箭集中扫向影魔。
「就凭你?」不慌不忙抬起一掌粉碎所有冰箭的影魔,在她痛苦的跪倒在地之时,自空中取来一柄灵弓,搭上了由她所搜集的魂魄制成的灵箭射向她。
黄符所化成的式神在灵箭抵达残雪的面前时,闪身出现在残雪的面前,飞快地挡住灵箭,并在下一刻转身飞扑向影魔。
将这一幕看在眼底的残雪张大了眼,忙转首看向—旁。
出手相救的黄泉没有理会她,只是昂首看著远处正以一掌摧毁式神的影魔,难以相信的讶异在他的眼中闪烁,不过—会,接手对付影魔的他,一脚朝雪地重重一跺,手持著两柄巨大的弯月镰刀跃上前拦下欲走的影魔。
与黄泉一块来的碧落,在看了与黄泉交手的影魔之後,止住了脚步愕目远望。
「是她?」是那夜来敲门的……小孩?
「你将他们引来这?」遭镰刀划过一肩的影魔,闪躲之际,兴师地问向残雪。
「我没——」才想解释的残雪,一语未竟,口中即呕出大量鲜血,将白净的雪地染成一片腥红。
「残雪!」大惊失色的碧落一骨碌地冲至她的面前,在她倒向雪地时将她拉进自己怀裏。
「很可惜,你的心愿终究无法达成。」负伤的影魔,在黄泉将动手之前,站在远处朝靠躺在碧落怀中的残雪冷笑。
为了她的话,暂且按捺下冲动的黄泉,回首瞧了面无血色的残雪一眼,登时锁紧眉心转首瞪向将残雪玩弄至死的她。
「你对她做了什么?」不明白发生何事的碧落,抱著身子愈来愈冷的残雪,急切地朝影魔大喊。
「她抢了小狐狸的差事!」
洪亮的男音回荡在雪地裏,等待了数日打算以逸待劳的申屠令,现身在他们眼前之时,即刻让有惧於他的影魔刷白了一张脸。负伤的她眼见形势不利,朝申屠令与黄泉各发了两箭後,趁乱逃向林间深处。
「还跑?」相当不耐烦的申屠令皱了皱眉,随即追了上去。
并未插手魔界家务事的黄泉,站在原地瞧了瞧手中灵力未足的灵箭一会,若有所思地转身看向远处的碧落。
「残雪……」深怕她会伤重不支,将她揽靠在自己身上的碧落,在她整副身子都在打颤之时,慌忙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拉来盖上她。
「你都知道了?」好不容易顺过气的残雪,在见著碧落慌张的面容之後,大抵也明白了黄泉告诉她何事。
她一怔,不愿相信地问:「你……吃了镜妖?」
知道自己再撑持也不过多久的残雪,静看著碧落那双既为她担忧又无法认同的眼眸,半晌,她释然地抬起一手轻抚著碧落的脸庞安慰。
「对。」
「为什么?」碧落紧捉住她那似冷得快结冰的掌心。
「当年,我为了能与狐王平起平坐,故而追求至高无上的妖力,可我却因此而走火入魔,遭困在漠地裏无水可饮。」娓娓道出往昔的残雪,眼中泛著迷蒙的泪意。「眼看著我即将乾渴而死,却无法向妖界求援,在当时对我伸出援手的,就是与我相恋了数百年的镜妖,他一路苦苦追来,并划破手臂以血为水喂之,可神智不清的我,竞将他的血视为水,将他喝得涓滴不剩……」
利欲太过诱人,权力令人难以抽身,但这些再痛,也不及亲口将最爱之人蚕食殆尽之痛,清醒後的她,再如何疯狂、再怎么想挽回他的生命,也永不能弥补这道她亲手划下的伤口,她万万没想到,为她付出代价的,竟是最爱她的人。
她悔恨地合上眼,「自此之後,我不再进一滴水。」
难掩心痛的碧落,为她对自己的惩罚,忍不住伸手想掩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碧落,我知道镜妖能让人看见心底最想要的东西……」频喘著气的残雪,央求地拉著她的手,「让我看看镜好吗?我想再见他一面。」当年她来不及向他道别,因此,她连向他说声抱歉的机会也没有……
用力咽下喉际间的哽涩,碧落取出怀中的铜镜,施法後将铜镜交至她的手中,再让她看一回她最想见的镜妖。
数千个夜裏曾出现在梦海中的身影,在残雪的注视下,缓缓浮现在镜中,她颤抖地捧著镜,止不住的泪一颗颗落在镜面上。
「是我害了你……」她哽著声,不断对镜中人道出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对不起,对不起……」
在碧落心酸红了眼眶,不忍顾看地站起身想别开脸之时,站在她身畔的黄泉,一手环上她的肩头,要她坚强地面对这场必须来到的别离。
将铜镜交还给她後,一圆心愿的残雪跪在雪地上,朝她深深三拜。
「感谢你的喂水之恩……」
碧落不断向她摇首,泣不成声地以掌掩著口鼻,断了线的泪,在雪中看来似一颗颗珍珠。
「碧落。」站起身的残雪,在临别前,以过来人的身分慎重地对她叮咛,「对妖而言,生命或许是永恒,但把握那令人珍惜的刹那,却远比获得永远更加值得。」
碧落猛然抬起头,张开嘴想对残雪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已耗尽所有力气的残雪,缓缓合上眼,站在雪中化去人形回复成一株梅树的姿态,无能为力的碧落,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这株绽满白花的梅树,在下一波风雪吹抵之时,在雪中壮盛凋尽。
黄泉默然地将碧落按至怀裏,低首看著两手紧搂著他颈间的她,从不曾这般在他面前展现出她的脆弱。
「她不是故意的……」她倚在他的怀中哭得难以自抑。「我真的觉得这不是她的错黄泉沉沉低叹,「我知道。」
飘散在风雪中的泣音,穿梭在林间,像是阵阵不舍的低叹,黄泉抚著她的发,将她所有的低泣与呜咽,全都收进耳裏,一如以往,全数珍藏在心底。
在黄泉抱著碧落离开後,算准时机而来的晴空自树林裏走出,踱至那株已枯死的梅树下,轻抚了树身一会,自树缝中取一小块破碎的铜镜镜片後,他蹲下身将铜镜以及一小截已枯的梅枝一块埋在雪裏,以指敲了敲雪地,耐心地等待,另一株新生的幼苗破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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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的凉泪已乾,独坐在小屋中等待黄泉归来的碧落,一动也不动地凝视著桌面上的铜镜,在炉火的映照下,色彩耀动的铜镜,浮现出一张张经历过爱恨的脸孔。
一次次倾其心力去爱,却屡屡被伤透心的叶行远,站在夕照下的芍药花丛间落泪。
等待了太久,遭抹煞了爱恨的弯月,带著心痛,漫无目的地在红尘间四处闪躲游走。
伫立雪中的残雪,将泣音埋藏在风雪之中,以双手盛著一个小小的希望,哪怕是负罪千行,仍盼手中的期待终能好梦一圆。
镜中这些为爱奋不顾身的众生,他们後来都如何了呢?
叶行远携著无音去了妖界,无音为他放弃这座人间世界;不见容於三界的弯月,最终仍是难以达成她那小小的心愿,与雷颐一块被烧回了原点;残雪不仅没能让所爱之妖复生,沦为魔类工具的她,赔上了性命在雪中凋谢。
爱太重太难,也许,不了解爱恨,不明白懊悔,是很幸福的。
当情爱来临时,那些温柔誓言、眼泪与雨丝,都只是生命历程中的点缀,但到了最终,每个人依然只是生命中的过客,任谁也逃避不了谁走谁先这个命运。
连他也是。
碧落静静瞧著推开屋门走进来的黄泉。
「残雪被佛界的人带走了,他说他叫晴空。」处理完残雪之事,黄泉拂去一身的雪花,边说边脱下大氅将它挂放在屋角。
凝滞在他身上不动的美眸,总算动了动。
她轻叹,「也好。」
「你认识他?」黄泉有些疑惑地转过头,不知她怎会识得佛界中人。
「我曾上过他那去看桃花,他将弯月与雷颐种在一块。」心头蒙上了另一个不愿回想的回忆後,碧落脸上的伤心在炉火下看得更加分明。
聆听著她寂寂的话音,黄泉踱至她的面前,一掌抬起她柔美的脸庞,很不习惯失了笑意的她。
「你怪我?」他很清楚,在猎妖这事上,她始终都是站在残雪那一边的。
碧落轻轻摇首,拨开他的手想别过脸。
「可你认为在法之外,我该容下情字。」他握著她的两肩,不肯让她逃避。
她仰起脸庞,眼前的这双眼眸,像两颗宝石般璀璨,可映在他眼中的自己,此时在她看来,黯然得连她都不忍顾看。
「你没有错。」她调开了视线,落在炉内那蓬燃烧得正炽的炉火上。
「碧落……」不想她因残雪之事又在心中筑起一道隔离他的墙,黄泉握紧她的肩,很想快点挽回些什么,可她失落的目光,却不肯停伫在他的身上。
纠结的情感,在她的心中织成一段拆解不开的爱恨绸布,无力处理此时过多心痛的她,按著他的手臂站起,推开他的关怀,也拒绝他在这时闯进她的世界。
她边说边踱向门边:「雪停了,我想到外头走走。」
遭她推开的黄泉并没有阻止她,两眼低视著搁在桌上,她方才看著的衣衫,但不过多久,当一股令他戒心四起的气息降临在小屋外时,他连忙转身冲出屋外。
白净的雪地裏,有一串轻浅的步印,虽未走远,却在抵达林前即失去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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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风雪已停,盛著积雪的枝头,将林间筑成一座冰之宫,在这座小小天地裏,万物宛如沉睡,世界安静清寂。
但她却再清醒不过。
想出门散散心,不愿与黄泉独处的碧落,作梦也没想到,这只才与黄泉交过手的魔,竟这么快又找上她,并赶在黄泉察觉之前将她给掳来这。
与她在雪中对看许久後,打破沉默的碧落一手扳著颈项。
「我正愁找不到你。」有黄泉在,她不好动手,这下正好给了她藉口。
「找我?」掳她来这的影魔好笑地问:「自投罗网吗?」
「你叫什么名字?」搞了老半天,她还是不知这只玩弄残雪至死的魔究竟是何方神圣。
「昼月。」
碧落抚著下颔深思,「看不见的月亮?」
「也可以说是众生的影子。」她愉快地绽出童稚的笑靥,看似一派天真无邪。「我是影魔。」
眼前这张孩子似的童颜,令碧落很难相信,在这假象下竟有颗阴险的心,在这真与假之间早已模糊了界限的脸庞上,她不明白双眼可看清一切的她,为何先前没找出一丝破绽?
捉住她在思索的这个当头,把握时机扬起衣袖,露出袖中勾魂银钩的昼月,在将银钩划过她的天灵之时,脸上一愕。
「你……无魂魄?」
回神的碧落轻耸香肩,「我向来不将它摆在身上。」她通常是放在镜裏。
「你的魂魄呢?」只差一缕魂魄就大功告成的她,并不因这小小挫折而放弃。
「你要它何用?」不想给答案的碧落,一心只想解开她利用残雪之因。
昼月朝旁一扬手,「我要用来铸灵箭。」
看著她手中以魂魄制成的灵箭,在人间待了多年,因弯月的缘故知晓些许魔界之事的碧落,秀眉不禁深深敛起。
「你想杀同类?」听弯月说,魔类欲杀魔类,除了以本身的道行与修为来决胜负之外,尚可取巧利用效用与佛印差不多的灵箭这一招。
掩不住眼中野心的昼月,意气风发地抬高下颔。
「我要用它打下申屠令!」只要除去了申屠令,往後魔界裏,就无魔可与她匹敌了。
「就为了这原因?」碧落的声调愈问愈冷,眼前来来去去的,全都是残雪临死前的泪眼。
昼月莞尔一笑,「你似乎把残雪的死怪在我头上。」
「利用他人的自责,你很快乐吗?」碧落紧握起两掌,忿忿地看著置身事外的她。
她验上的笑意更是灿烂,「快乐呀。」
「你无权利用她的爱。」对自私的妖类来说,爱是上天所赐何等珍贵的礼物?残雪努力想重圆的旧梦,因她而重新燃起希望,也因她而终告毁灭。
「你似乎弄错了,你该怪的,是欲,是贪。」昼月啧啧有声地摇首,「套句佛界的话,魔之所以能渗入人心,是因有隙可乘,残雪心中若是无欲,她怎会遭我所用?若非有求於我,她又怎会轻易卖心?」
碧落仍将罪源归咎至她的身上,「但你不该对她撒谎,利用她的心愿去摄取众生的魂魄,她手上所沾的每一桩罪行,皆是由你而来。」
昼月无辜地摊著掌心,「我的谎言,任何人都可轻易拆穿,她明知如此却还是信我,这可是她自己选择的,说起来,我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希望而已。」五界之中,无论是哪一界,何者不为贪所惑?在永恒的岁月中,众生所追求的,何者不是因欲而生?她不过是捉住了众生的弱点,一圆众生之梦,同时也方便了她自己罢了。
好些年不曾觉得愤怒能如此占满心头的碧落,绷紧了身子,很想将徘徊在空气中,虽然残酷却现实的话语全都逐走,但昼月所言的字字句句,却在她不能反驳之时不断地刺痛她的耳膜。
「你有任何心愿吗?」失了残雪後,改将主意打在她身上的昼月,目光灼灿地朝她勾勾指,「我可替你完成。」
碧落只是指出前者的下场,「代价是把魂魄交给你?」
「我能说什么?」她笑笑地摊著两掌,「任何事都有代价。」
想起残雪那份期待心爱之人死而复生的模样,愈看她脸上那份满不在乎的笑意,愈是感到余愤不消的碧落,慢条斯理地取出收藏在怀中的铜镜。
「我的心愿不需他人来代我实现。」她两手端持著铜镜,将镜面对准了昼月,反而诱惑起众生的弱点,「倒是你,你想知道你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魔类之所以与妖类不同,在於魔类都是无心者。」不上当的昼月并没将她看在眼裏,亦不认为,她这只道行未到的镜妖能耐如何。
「但你的心可不是这么说的。」自觉找到在某方面皆与她很像的同类,碧落边说边以纤指滑过镜面,「方才你提到影子,你想不想看看你自己的影子?」
在碧落的指尖划过铜镜後,赫然察觉自己在转瞬间不慎踏入妖术之中的昼月,转首看著的周遭所见之景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铜泽,她回过头,只见碧落手中的铜镜裏出现了她的镜影,就在她觉得不以为然之时,镜中的另一个她,在镜中左顾右盼了—会,忽地转首直视镜面,并在镜外的昼月瞪大眼眸时,朝外跨出一足,默然踏出镜外。
「你猜,你与她,何者是真?何者是伪?」在出镜的镜中人举步走向昼月之时,持镜照看著眼前两者的碧落往後退了几步。
昼月低声轻哼,「这只是妖术。」
碧落挑高了黛眉,不语地看著自镜中走出的另一个昼月,一抵昼月的面前,随即探出两掌紧掐住她的颈项。
「不可能……」昼月拒绝相信地愕张著眼,同样也伸掌去掐住对方的颈子,依然认为她只是镜象并非实体。
碧落淡淡叮咛,「她可是另一个你,你若杀了她,即是自残,即是两者皆亡。」
「你……」透不过气的昼月,微侧过首,难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的妖力明明……」
「艺贵在精,不在多。」碧落嫣然一笑,脸上的冷意是前所未见的。「他人都说我是只不学无术的妖,但他人又怎会知,我将毕生所修炼的妖法全都集中在看透人心这门妖术上?」在妖界,她毫无树业,在人间,她不过是只不起眼的镜妖,然而众生皆不知,她是将自己藏在镜裏。
几乎可以听见颈骨传来的咯咯声响,快遭自己活活掐死的昼月,在面色已变得铁青之时,忙不迭地想使出术法脱困,却赫然发现,在这面由碧落所造的镜中,无一法可为。
昼月颤抖地朝她伸出手,「叫她……住手……」
然而碧落只是微偏著螓首,心不在焉地瞧著她痛苦的模样,半晌,想起一事的碧落,恍然大悟地拍著掌心。
「托你之福,我终於想起来了。」总算找出记忆的她,伸出一指轻点自己的脑际,「当年申屠令之所以将我封在镜中,就是因他见过我利用妖镜以魔除魔,他知道,只要我手中有镜,总有天我定会让不少魔类自残而亡。」
她记得很久以前她曾问过黄泉,他可知为何镜妖如此稀少?那是因镜妖都遭心生恐惧的众生猎杀殆尽,如今各界之中,仅剩她这只镜妖,继续手执铜镜,游走在红尘中粉碎虚假一切。
眼如镜、心如水,她的眼,可看穿黑暗,让不能、也不该存在的东西存在,她的镜,则是反射出另一个自己的工具,亦是让人看清真我的凶器。
在她的镜前,无论众生再怎么想伪装、再如何隐而不发的欲念,都一一在镜中浮现,她赋予了众生那些没发觉、没看见的黑暗面生命,令它们破镜而出取代照镜者,换个角度来想,本身即是镜的她,只是让每个在镜前的众生,毫无拘束地显现他们最真实的一面,并还给它们被剥夺的自由。
她怎会忘了镜中的另一个自己?她怎会忘了,在那么多的众生照过她的镜、出现在她的眼前後,众生将他们最不愿令人瞧见的部分留在她的心底,令她的心,早已变得与众生一般丑陋。
她根本就不是黄泉心中无邪天真的镜妖。
「碧落!」
宛如穿透迷雾般的声音,在她思绪飘飞得老远之时将她拉了回来,她怔了怔,抬首看向四周的景物蓦然变得扭曲,像是一件易裂的陶瓷般,逐渐出现裂痕进一步破碎,当四周由她所筑构出来的镜中世界轰然塌垮之时,她见著了一张写满忧心的脸。
是黄泉的脸。
靠著守在她身边的式神找著她的黄泉,快步走进已碎的妖法阵中,在碧落犹呆愣站在原地之时,他先将她全身上下仔细检视过一回,发现她并未受伤後,他再回首看了看快遭自己掐死的昼月。
黄泉端肃著脸,斥责地以掌拍著碧落的脸颊。
「你在做什么?」玩弄他人的性命?这一点也不像她。
碧落茫然地掩著颊,眸心定在黄泉紧皱的两眉之间。
「想让我再封你一回吗?」尾随黄泉而来的申屠令,在见著碧落又以同样的手法欲杀魔之後,站在她的身後问。
刻意引来申屠令处理家务事的黄泉,一掌将碧落拉藏至身後,侧首瞪向那个捡现成的申屠令。
「把你家的那只魔拎走。」
「我当然会拎走她。」心中毫无谢意的申屠令,在昼月身上的妖法一除後,冷眼看向黄泉保护性的举动,「至於你们,看在你和那个臭小子有些交情的份上,今日我就放了你们。」冷了好几日,现下他只想回魔界睡上一觉,才没心情跟这只死对头的儿子打交道。
「别忘了叫她把村民的魂魄交出来。」还没把正事办完的黄泉不忘提醒。
申屠令像听了个笑话似的,不屑地哼了口气後,他将两眉一挑。
「你以为我是什么,正义之士吗?」他之所以逮影魔,不过是为堵上三界的嘴,省得他们拿只魔朝魔界兴师,谁有空管那些村民的死活?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近来有个把三界弄得风风雨雨的人物,似乎就叫晴空。」黄泉睐他一眼,刻意抬出他最忌惮的一号人物。「听说当时我父王就是卖了他一个面子,才没让妖界也出手对付神之器。」
死对头的名号方进耳,顿时觉得头皮发麻的申屠令,速速白了一张脸。
黄泉仍继续威胁,「你若不介意我邀佛界之人到魔界四处逛逛走走,你可撒手不管这事。」
火冒三丈高的申屠令,当下说变脸就变脸,转过身子一掌用力拍著昼月的脑袋,「臭丫头,还不快给我吐出来!」
没理会他如何处理家务的黄泉,在申屠令拎著昼月离开林子後,抬首看了看漫天又开始落下的雪花,而後朝身後轻唤。
「走吧。」
然而碧落仍是掩著脸,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看见了。」碧落浅淡的语气,在寂静的雪地裏听来,像是种指控。
「看见什么?」他顿住脚步,没有回首。
「另一个我。」紧追著他不放的碧落,并不把算让他当作没这回事的敷衍她。
聆听著她执著的口吻,黄泉叹了口气,在她专注的目光下侧过身,他搔搔发,认命地踱回她的面前。
「嗯,看见了。」早就听父王说过,镜妖有镜裏镜外两面,性格亦有两面,今日……算是印证了他父王的话。
「你不怕?」浑身紧张的碧落,一瞬也不瞬地瞅看著他。
「怕什么?」他以指轻点她的鼻尖,「不就是碧落吗?」未来的自家老婆是何等妖,他怎会不知?而镜妖在镜後藏有数之不尽的一面,他又怎会不清楚?要他因此就怕就厌,或是打退堂鼓,恐怕她还得想想别的法子才能吓跑他。
再多的言语,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
所有记忆中众生对她的冷嘲与惧怕,像是掠过眼前的一朵朵飞雪,落了地之後,即将在春日来临时消融不见,从没想过他竟是如此看待她这事的碧落,在这她最畏冷的雪日,觉得心底有股被释放开来的暖意,正缓缓地在她心头荡漾。
因他这句话,她可以勇敢面对过去、面对自己,不管众生是否皆与申屠令那般看待镜妖,也不管看遍众生的她内在是如何,她只要他的眼中有她就行了,在她的身边,有他,就很足够了。
四下寂然无声,唯有雪韵犹存,在碧落不理会他,兀自神游太虚时,黄泉微偏著头,认真地抚著下颔轻问。
「你还要发呆吗?」怎么近来只要有他在,她就常有这习惯?
「嗯……」仍在感动的碧落,愣愣地点著头,「还需要再呆一会。」
唇边带笑的黄泉,拉开身上的大氅,将她置纳在怀中搂紧她了後,低声在她耳畔叮咛。
「呆完了,记得提醒我。」
丝丝缕缕钻进她耳裏的嗓音,令她气息猛然一窒,她埋首在他怀中,因此他没看见,她的眼中因他而浮著一层薄薄泪雾,随後,她主动地伸长两手搂紧温暖的他,牢牢交握在他背後的十指,怎么也……
不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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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申屠令处理好村民後,总算是放心离开的黄泉,先是携著碧落返回凤府,一安顿好碧落,他即去了一趟妖界向龙沼覆命。原本他以为,在这些风雨过後,他自妖界交差回来,他应当可在碧落脸上见著一张一如往昔的笑脸,但他没有,他只找著了一张落寞的容颜。
站在凤府客院廊上的黄泉,倚著廊柱,远眺著碧落紧闭的房门。
因凤书鸿婚期已定,筹办著婚事的凤府这些日子来,上下皆热闹忙碌得紧,最为关心凤书鸿的他,此时无心去理会凤书鸿的人生大事,而爱凑热闹的碧落也没踏出房门,他俩只是隔著一道门,各自将自己置身於另一个世界。
特意来这探探情况的凤书雁,在他身旁探头探脑了好一会,以肘撞撞他,对他笑得贼兮兮的。
「小两口吵嘴了?」按理说,有碧落在的地方就会有男人,有男人就会有驱虫的黄泉,真难得这两号凑在一块,就足以让凤府不得安宁的人物,今日都一块反常。
「没有。」黄泉冷眼瞧著这个唯恐天下不够乱的表妹。
她的纤指朝远处一扬,「那碧落姨怎会这么安静?」
「她偶尔也会有不聒噪的时候。」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老早就想替自家兄长抢妖的凤书雁,好不兴奋地搓著两掌,「你要是改变心意不要她的话,我一点都不介意多个漂亮嫂子的,相信我家哥哥也定会很乐意接收——」
「给我住口……」额间青筋直跳的黄泉,心情恶劣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妖符贴在她头上。
也不管自家表妹被定住的姿势诡异得紧,信步绕过她的黄泉,烦闷地想走至外头透透气,但两脚才绕过回廊,偏偏又撞见另一个他也不怎么想见的人。
「黄泉,你有没有见著书雁?」一听黄泉回来後,就急著找自家女儿去与他培养感情的凤湖,一脸欢喜地拉住他的衣衫。
他伸手指向身後的小院,「在裏头。」
「上回我叫你考虑的那件事,你考虑得——」
「你也住口。」法力早就青出於蓝的黄泉,在他一惯的说辞又出口前,烦不胜烦地也赏他一张。
脚步比前两者慢,靠在廊上看戏的凤书鸿,在见了自家老父的下场後,啧啧有声地摇头长叹。
黄泉面色不善地将眼一横,「准新郎倌,你也想来一张吗?」
他耸耸肩,「省省吧,你那玩意对我不管用。」他才不像那两个术法不济的那么简单就被摆平。
「喝过药了没?」关心他病况的黄泉,在走至他面前时顿了顿脚步,很想知道特意为他采来的雪灵芝的药效如何。
「你现下该烦恼的不是我,是她。」身子状况早就好多了的凤书鸿轻声一笑,一手转过他的脸庞,扬手指向碧落所居的客院。
黄泉不悦地皱著一张脸,「我的事你别管,你只要管好你的婚事就成。」再过几日就要大婚的人,放著自己的婚事不理不睬,就连舅父与表妹也同他一样,心思全都在不该绕的地方绕。
「我怎可能会放过你?」凤书鸿拉起他一手,拖著他直走向客院。「现下就进去同她说清楚,我可不希望在我大喜之日,两位上宾都给我摆张吓跑宾客的臭脸。」
「书鸿……」刻意想给碧落时间想清楚的黄泉,在被拖至碧落房前时,不情愿地想转身走人,但凤书鸿却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塞进门裏,并在合上房门时,顺手掏出藏在袖裏的门锁。
锁上门後,凤书鸿拍拍门扉愉快地交代,「是男人的话,就快些摆平你的家务事!」
实在是很不愿意破坏凤府家宅的黄泉,对著紧锁的门扉叹了口气後,认分地回过身迎上房裏那一双直直瞪向他的水眸。
坐在小桌边的碧落,一手托著下颔,目不转睛地看著这个原本她怎么甩也甩不掉,却在一夕之间突然遭他人抢走的男人。
听凤书鸿说,在黄泉回到妖界向狐王交差後,这些年来事事都爱与凤湖争先抢快的狐王,一听凤书鸿将要成亲之事,当下立即向黄泉催婚,要他千万不可落人之後,可在探知自家儿子还没摆乎未婚妻之时,狐王顿时心意一改,不顾黄泉的反对,擅自将他的未婚妻改成了柳妖扶风。
对於这件事,其实她并不怎么意外,毕竟她已逃婚多年,而她也知道,妖王不会让黄泉的婚事再这般拖延下去。
黄泉投降地举高两掌,「让我弄清楚,现下令你皱眉的原因,究竟是为了哪桩?」打从将她带回凤府後,她成天就是这副敛眉托腮的沉静德行。
碧落吐出令他意外的两字,「扶风。」
他怔了怔,「你也听到消息了?」他正为了这事感到烦心,没想到消息走漏得这么快。
「你要娶她?」淡淡的语气,听来似乎并不像是兴师问罪。
黄泉没好气,「那只是我父王一厢情愿。」那对任性的夫妇,不顾他的意愿替他指来个碧落後,现下又为了颜面之争想替他再换一个对象?他又不是任他们摆弄著玩的人偶。
她凝睇著他困扰的模样,「你呢?」
他烦躁地搔著发,「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说来说去,她就是不信他。
「婚姻大事又不是你能做主的。」若要说任性,比他还任性的狐王强迫起他人来,任谁也招架不住。
「别以为我爹娘能再左右我一回。」当年是他爹娘欺负他尚未出世无法反抗,硬是把他塞给碧落,现下想改把他塞给别人?想都别想。
得了他的回答後,始终对这件事说不出该有什么感觉的碧落,两眼滑过他的脸庞,将目光停在那张唇上。
我不会有二心的。
那时说这话的他,语气中的坚定,曾让她深信不疑,事实上,她所知的黄泉,也并非风花雪月的那块料,会如人间倜傥潇洒的男人们在她耳边说些甜言蜜语逗她开心,因此只要他将话说出口,她就会仔细地收藏在心上,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日,她突然觉得这些她放在心房角落的话语,突然有了温度似的,在她心上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子,既热,且痛。
「倘若你对扶风——」她偏过芳颊,努力试著出声。
「别对我撒谎。」黄泉立即打断她,不想听她说些自欺欺人的话。「你骗别人或许还行,但在我面前绝对不成。」
将话全都收回腹中的碧落,无言地垂下脸庞,黄泉则是快步来到她的面前,两手扶起她的脸,快刀斩乱麻地问。
「你打算拿这事怎么办?」
「黄泉,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她想了很久,没回答他的问题,倒是提出了个一直搁在她心上的疑惑。
黄泉意外地挑高了两眉,为她难得正经的模样,也为那双写满心事的眼。
她靠在他的掌心上轻问:「因为我很美丽?」
面对她那始终不曾拆解开的心结,深知人间每个接近她的男人,均是为了她出众外貌的黄泉,徐徐轻叹。
「美丽对妖类来说,或许是种轻而易举的永恒,但对人而言,再美、再艳,都只是花儿过眼,终会有凋谢的一日。虽说有些人的目光不同,所看之处并非外表而是内在,但包括我在内,我也无法承认我能完全做到不爱皮相这一点。」
小小的希望火光在她的眼中熄灭,碧落失望地垂下眼眸。
「可我要告诉你,之所以爱你,是因你总是快乐得像个小孩。」在她急著沮丧之时,黄泉柔柔地在她眉心印下一个细吻。
「小孩?」她不解地瞧著他带笑的模样。
「对。一带了点宠溺的味道,他的十指滑过她娇丽的面容,最後指尖留恋地停留在那双爱笑的芳唇上。
在他眼中的碧落,是不负责任、爱玩爱笑的快乐镜妖,只要她不藏著心事,在她脸上所见著的,永远都会是灿烂的笑颜,虽然她的拒绝长大并非是件好事,也为他带来了最为难解的难题,可由另一个方向来想,她怀有颗比永恒美貌更加青春的赤子之心,而那颗心,最纯最真,在这座红尘中已不多见。
为此,他想将她牢牢捧在掌心之中,想将她不变的青春,永远留在她的笑脸上。
头一回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样的碧落,脸上的表情似有些讶异,黄泉揉揉她的发,趁地还在呆愣时,取出收放在怀中的妖镜交至她的手中。
他站在她的面前,大方地任她探看他的内心深处,「看看我,看看我的心,你一直都知道它在哪裏。」
被迫看镜的碧落,双眸落在泛黄的铜镜中,所见著,还是和从前一样,他心中最想要的仍是没变,在镜裏,她依旧只见著了自己。一阵拘管不住的心酸忽地涌了上来,令她的喉际有些哽涩,为他的痴傻,也为他的矢志不移。
他的语气中泛著浓浓的求之不得,「你呢,你的心在哪?你能为我把它找出来吗?」她虽开朗又热情,温柔又富同情心,可是她却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设了道屏障,一道,不让任人伤害她的胆小屏障。
始终没有言语的碧落,进退不得地瞧著眼前这个总是因她欢喜、因她忧的男人,她抬起手,不舍地抚著他的脸庞,但一想到残雪对爱那么忠诚都落得那个下场了,对爱一点都不诚实的她,在日後又会有什么後果时,她扬在空中的小手不禁又垂下。
「帮我个忙好吗?」不死心的黄泉,恳切地将字字句句打进她的耳裏,「把小孩无畏的勇气拿出来,也把小孩的那份大胆找回来,幸福是需要赌一睹的。」
思绪有片空白的她,感觉在他把这话说出口的那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穿过她的脑际,她试著集中精神,努力捉住那短暂的余韵,但他朝她俯探而下的唇,却为她的心头带了阵更热的热意。
「我等你的答案。」不忍离去的唇瓣在她唇上徘徊了许久,在他起身离去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紧紧留住这抹眼神的碧落,在他举掌震开房门离去时,一手抚上微热的唇,一手,握紧了手中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