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儿的那部片子拍完了,为了慰劳工作人员和增添一点宣传资料,电影公司老板请大家吃饭,所有参与工作和有关连的人都请了,自然还有不少记者。
芝儿当然就是女主人,她是电影的女主角啊!看过试片的人包括老板都说,这部片子一定卖座,一定轰动,芝儿必能一炮而红——名成利就,那是她做梦也在盼望的事,她立刻就能红了,就能拿点颜色给李颖看了,她怎能不兴奋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老板请了四桌,因为他们其中有许多是“名气界”的人物,餐厅特别为他们用屏风隔出一个角落,让其他的客人不能打扰他们,他们也不会打扰其他的客人。
芝儿一早就来了,她穿了一件今年欧洲最流行的“上大下小”装,鲜红色的衣眼遮住了臀部,在下腰处用五彩的锦带松松地打个结。修长浑圆的腿上是一双红白相间的长统裤袜,脚上是一双鲜红的短靴,非常、非常的惹火与抢眼,这样的打扮在时装杂志上是可以见到的,但在台北街头——芝儿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了!
她活跃穿梭在记者、同行之间,她很聪明,如果和记者关系打得好,她的消息见报率必高,观众自然而然就对她有印象,久而久之,也必然接受了她。
她正在和几个记者讲笑话,她有很好的口才,再配上她那生动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记者们都被她吸引住了,个个听得入神又津津有味。
电影公司的老板和导演在一边满意地微笑,一个能宣传自己,推销自己的明星,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芝儿是天生的明星材料,似乎会场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她抢光了。
芝儿对这种情形非常满意,她喜欢人们注视的眼光,她喜欢别人羡慕的模样,她甚至喜欢别人的窃窃私议——如果不是她光彩夺目,与众不同,鹤立鸡群,别人怎会窃窃私议呢?她真的非常满意,她有个感觉,她现在已经红了,已经是名震一时的大明星了。
看看人已到的差不多,时间也到了,老板怎么还不宣布开席呢?乏儿正想问,却看见屏风门边匆匆走进一个女孩子,齐肩的直发,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松松宽宽的白色大毛衣,满脸的素净和一身的傲气。
“李颖来了!”有人叫起来。
围着芝儿的人几乎是一起转头,一起站起来,一起朝李颖围过去,一下子就把芝儿冷落在那儿。
芝儿的脸色大变,李颖——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吸引力?有什么新闻价值?记者们为什么宁愿扔开她、冷落她而去包围李颖?看李颖那样子,明知有记者的场合也不穿正式一点,一条牛仔裤,算哪一门子的流洒?
记者们包围李颖似乎是有目的,有准备的,难道台湾目前已进步到像美国一般?作家、编剧比明星还吃香?李颖还没坐下,记者的问题已经像连珠炮而来。
“李颖,你最近那篇连载的新长篇‘陌上旧人’很引起读者的好奇,报馆收到好多信,读者也有好多问题,我们可不可以问问你?”一个看来和李颖相熟的记者问。
“我又不是明星,”李颖淡淡地笑。“要我回答什么?”
老板和导演也走过来,李颖微微对他们点头。她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漠然。
“那个故事——是不是真人真事?或只是虚构的?”记者问。“或者——”
“或者是写你自己?”另一个记者抢着说。
围在一边的人都笑了,又议论纷纷。芝儿也慢慢走过来,一个新长篇叫“陌上归人”?写她自己?她皱起眉头,很专心地开始倾听。
“各路英雄,我无可奉告!”李颖摇摇头,笑了。“我从不解释自己的小说!”
“但是读者都想知道,”记者不肯放松。“透露一点点有什么关系?”
“好吧!那是个虚构的故事,人物、情节、所有的一切全不真实!”李颖说。
“不可能!绝不可能!”有人叫。“那个书中的女作家分明是你自己的化身,读者都这么认为!”
“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吧!”李颖一点也不在意。“我饿扁了,还不能吃饭吗?”
“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最先发问的记者抢着说:“这本小说是否也打算搬上银幕?你心目中属意由谁主演?”
“我没有想过,小说还没写好,是否言之过早?”李颖说:“而且——我不认为这本小说适合拍电影!”
“是不适合?或是不愿看见由别人来扮演自己?”有人在人群背后叫。
李颖皱眉!把视线移向老板。
“你们对这本小说已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认定了是写我自己,那么,任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啦!”她说。有些不满地。“我是老板请来吃饭的客人哦!”
“好了,好了,我们开席,”老板立刻挺身而出地打圆场。“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好?”
大家一哄而散,各自找位子坐下。
☆☆☆
老板、导演把李颖和芝儿安排在一桌,是主人席,桌上还有两位记者,这是老板的私心,想要记者明天能为他们多发些宣传稿。
“好吗?李颖!”芝儿大眼睛盯在李颖的脸上,那眼光似友非友,似敌非敌,像是在挑战。
李颖微微牵扯嘴角,又点点头,算是答复。
“我看过试片,你演得很好!”李颖说。
“可以一炮而红吗?”芝儿扬一扬眉。“你不觉得我白白耽误了两年,很可惜?”
“如果说当明星,你算耽误了六年,”李颖掠一掠头发。“明星根本不必念大学!”
“也许吧!”芝儿笑得很特别。“听他们说,你那本《陌上归人》是写自己,是吗?”
李颖皱眉,难道芝儿也在看?
“不是!”她回答得很冷,很硬。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写小说,当作家,而且又这么成功!”
“世界上想不到的事很多,我也没想到同学中有人会当明星!”李颖不介意芝儿的明显讽刺。
“我当明星是有目的,”芝儿眨眨眼,很神秘似的。“我想刺激一个人!”
李颖漠然地看她一眼,她明白芝儿的狡计,芝儿想引起她的好奇,她可不上当。
“你若要做的事,我相信你必定成功!”她只这么说:“被你刺激的人一定半条老命都没有了!”
“他不老,我也不一定成功!”芝儿耸耸肩,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我和他分居了!”
李颖始终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神情。
“现在流行这一套,尤其电影圈子!”她说。
“我们在美国就分居了,”芝儿笑着摇头。“他只能做个好情人,不是好丈夫!”
“以目前的婚姻情形,好丈夫是浪费,根本没有用!”李颖又像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她的确是个难懂的女孩。“爱只是一刹那,不再永恒!”
“想不到你也新潮得很,浪漫得很嘛!”芝儿笑起来。“你那个潘少良医生同意这种论调?”
李颖呆怔一下,芝儿也知道潘少良?思烈说的?
“我不介意他同不同意,他只是一个医生!”她说。
“我不明白呢,李颖。你是曲高和寡呢?还是孤芳自赏?先说明了,老同学份上,你别介意哦!”芝儿笑。
“都不是!”李颖怡然一笑。“目前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搞爱情的事,我俗气得很,满身铜臭,我只追求名利!”
“谁相信呢?你是这样的女孩?”芝儿哈哈大笑。“李颖说她俗气得很,满身铜臭,只追求名利,你们大家听听——你们信不信啊!”
有几个人胡乱地七嘴八舌搭着腔,大多数的人却在奇怪,李颖从来不跟任何人开玩笑的,她怎么能忍受芝儿的胡言乱语?
酒菜都上来了,大家开始进餐,又猜拳,又喝酒,热闹得很。在这种场合中李颖永远是冷眼旁观者,她不参加,别人也永不会闹到她头上来,大家都了解她的个性!
芝儿却不同,她是不甘寂寞,又永远要表现和突出自我的,她像只花蝴蝶一样,这一桌闹到那一桌,那一桌又吵到这一桌。到了后来,她脸也红了,步履也不稳了,眼看着是醉了。
“别再闹,别再喝了,芝儿,”导演怕她在记者们面前出洋相,闹笑话,马上过去劝阻她。“等会儿不是说好了再去跳舞的吗?”
“跳舞?好哇!”芝儿又笑又叫。“我打电话叫男朋友来,嘿,就是你说拍电影包红的韦思烈啊!”
李颖沉默着注视面前的汽水杯,思烈会来吗?
“行,你叫谁来都行,只要别喝了!”导演扶着芝儿坐下,又转脸对记者们说:“芝儿太高兴了,喝过了头!”
“谁说我喝过了头?我可以再喝一瓶XO都没事,不信我们打赌!”芝儿不依的嚷着。那泛着艳红的脸儿,更富有野性美。
“信,信!”导演直摇头。“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会儿让你男朋友来接你!”
芝儿果然安静了一点,坐在李颖身边吃一块西瓜。突然间她转向李颖,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找思烈出来跳舞,你说好不好?”
“我不跳舞!”李颖硬生生地压住心灵的震动。她有个感觉,芝儿不是真醉,只是借酒装疯!
“你以前也跳舞的,你骗不了我,”喝醉酒的人不会这么狡猾。“你不想见思烈!”
李颖震惊得几乎跳起来,芝儿怎么说这样的话?芝儿知道她——她怎样?她根本没有怎样啊!
“我不在意见任何人,包括他!”李颖把震动掩饰得很好,她说得那么若无其事。“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是他太太!”芝儿压低了声音在李颖耳边说:“我知道他的心!”
李颖看芝儿一眼,芝儿是打定主意和她纠缠不清了,是吗?
“那是你的事,”她漠然说:“我不习惯开玩笑!”
“谁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芝儿嫣然一笑,站了起来。“我去打电话,你一定要等我!”
芝儿一摇一摆地走出去。
“芝儿醉了,你别介意她,”老板歉然地说:“李颖,我们能不能谈谈你那部新小说,我想买下电影版权!”
“不,不行,”李颖立刻说,很认真地。“你可以买其他的,这一本不卖,我——不想拍电影!”
“为什么?”老板好意外。“我知道这本书很轰动,读者反应强烈,拍成电影一定卖座!”
“我说过不卖,这一本!”李颖坚定如山岳。“无论什么条件,什么价钱,我不卖!”
导演也睁大了眼睛,有这样的事吗?在这种名利极度敏感的圈子里,竟有人把钱往外扔?
“李颖,我们一直是合作愉快,莫非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提出来讲啊!”导演也帮腔。
“这本书——我另有理由,很抱歉,”李颖一脸的坚决,完全不为所动。“我可以专为你们另写一本!”
导演和老板对望一眼,人总是这样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何况这一本才开始刊登就轰动的小说,他们决定再想办法。
“这样吧,你再考虑一下,”老板说:“如果你改变初衷,你可以开任何价钱!”
“这件事不必考虑!”李颖笑了。“老板,故事你还没看过,你怎么知道一定适合拍电影?”
“一定适合,一定适合,”老板一个劲儿地说:“对你的作品,我们一向有信心!”
“好吧!”李颖无可奈何地。“我只能答应你,如果我要卖版权!优先考虑你!”
“谢谢,谢谢!”老板满意了。没有人不爱钱的,他说可以开任何价钱,李颖就心动了,李颖根本是——欲擒故纵,是吗?
打电话的芝儿回来了,她那黑眸出奇地亮。
“思烈就来,答应得爽快极了,”她对李颖笑。“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你也去!”
李颖忍不往再一次皱眉,芝儿——太过分了。
“很不幸!”她站起来,冷漠地说:“我要走了!”
“哎——不能走,”芝儿立刻阻挡住她。“说好了大家一起去的,你走了多扫兴?”
李颖冷冷地推开芝儿挡着的手,眼中光芒逼人。
“我没有答应过你,芝儿,”她定定地盯着芝儿。“我完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跳舞啊!什么意思?”芝儿哈哈笑。她们俩的僵持,又似乎针锋相对的情形已引起不少人注意。“你也认识思烈的,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不必告诉你走的理由,”李颖终于沉下脸。“而且你这么做——并不聪明!”
“我自然不及大作家聪明啦,我写不出‘陌上归人’那样的书,”芝儿半真半假笑。“别走,你一走我也没有兴趣了,大伙儿都希望你去,是不是?”
看热闹的人趁机起哄,反正与他们无关,芝儿越闹得凶越好,免费看戏呢!
“芝儿,算了,让李颖走,她一定还有事,”导演过来打圆场,他看见李颖脸上毫无一点笑容,他不明白她们,既是老同学,怎么——情形如此别扭?“我们大伙儿陪你去,这样总行了吧?
“好,给你面子,”芝儿拍导演一下,她知道要适可而止,也不能真和李颖翻了脸,到底她还没有真在电影圈站稳脚。“不过你这么一走,思烈来了可会失望哦!”
李颖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听见背后已经有人问:“谁是思烈?李颖的男朋友?”也不知道芝儿怎么回答,里面好多人都笑起来。
☆☆☆
芝儿——这是什么意思?她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她像一只疯狗一样,乱咬人,她到底是想对付李颖?或是对付思烈?
李颖好气愤也好激动,芝儿那样疯疯癫癫的模样,那种分明另有含义的话,会令在场的那许多人对李颖怎么想?李颖是不是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丑闻?李颖和惹火性感的芝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纠葛?芝儿绝对是有意图的,四年同学,她绝对了解芝儿的为人,芝儿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芝儿——是要对付她?为了思烈?
她一口气冲到餐厅门口,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哗一声停在她面前,她看见坐在里面,神情意外而惊愕的思烈。气愤和激动一下冒了上采,再也控制不住。
“你赶来做什么?跳舞?是吗?”她委屈的泪水直在眼眶中转。“你那性感的明星太太在里面等你,还不快去?在这儿发什么愣?”
思烈的浓眉迅速聚拢,他似乎完全听不懂李颖的话,又黑又深的眸中跳动着一个又一个问号。
“既然你们已离开了两年,为什么又要回来?”李颖把刚才受芝儿的闷气全发泄在思烈身上,谁叫他这个时候赶来?谁叫他碰到了她?“你们一定要弄得大家难堪,大家难受才满意?”
思烈仿佛愣往一样,动也不动地凝望往她。
“我受不了你们,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她叫。大步朝黑暗的街道上奔去。“你们全是莫名其妙!”
看见她已飞快地奔过一个街口,思烈才震动一下,突然醒来,再也不犹豫地一踏油门,“保时捷”箭般的射出去,一下子就追到了李颖前面。
他用“保时捷”阻挡住了她的去路,一边打开车门。
“上来!”他说。声言低沉,雄浑而有力。
狂奔的李颖骤然停步,却是不上车,也不看他。
“上来!”他再说。带着无比力量、威严的命令。
李颖深深地吸一口气,把胡乱的、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要生气?要发怒?为什么要骂他?为什么要狂奔?只因芝儿的故意失态?故意要她难堪?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她平日的个性大可不理会,她为什么——会控制不了自己?这根本是很可笑的,李颖也会沉不往气,只因为他要来——唉!他是她永恒的克星!
“上来!”他的声音里也有了怒意。“我不喜欢发生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李颖咬着唇,终于慢慢坐上车。她还没坐稳,跑车已飞驰过另一个街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如雕刻般的脸上纹风不动,他是深沉的男人,即使在发怒时。“我不是小丑!”
“你——为什么?”她问。努力使声音更冷,更硬,但她做不好,因为他纯男性的压力大强,太大。
“芝儿说——”他看她一眼,皱皱眉。“你没喝醉酒?”
“发酒疯的是她,我从没有喝酒的习惯!”她说。心里也明白了,是芝儿把他骗来的。芝儿一定是说她醉了。
他沉默一阵,自嘲地笑起采。
“我竟然会相信她的话,”他摇摇头。“我比猪更蠢!”
她心中流过一抹奇异温馨,他是为她赶来的。
“我若真醉,不会通知你!”她却这么说。她——不怕伤人心吗?骄傲的女孩!
“我明白,”他的自嘲更浓。“潘少良是医生,我会记往!可笑的是我一听她说——竟六神无主地赶着来!”
她咬着唇,心更软了,刚才所有的怒气全消失,变成一片歉然,她竟一见了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才是完全没有风度,没有教养!
”很抱歉,我太——小心眼儿!”她说。
“她令你难堪,是吗?”他看她一眼,眼光也变柔了。
“也——算不了什么,”她摇摇头。“整个晚上她都针对着我,偏偏我又小气!”
“芝儿的手段——大多数人都受不了!”他摇头。“让我替她道歉!”
“不必替她,因为她心中绝无歉意!”她无可奈何地笑。“她回来。我有个感觉,或者——我该离开!”
“李颖——”他意外地。离开?
“就算我全不在意。可是她认定了我,”她摇摇头。“总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这麻烦是我带给你的,我——能帮点忙,以示歉意吗?”他真诚地问。深沉的眸中翻滚着的是他再也控制不了的情。
“能!”她轻轻叹口气。“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
李颖再恢复梯田阡陌中的散步,一连三天,她在秋风中再也没有见到思烈。他做到了她的要求,他永远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她心中无可奈何,永不停止地流血,疼痛着,她是没有办法,能不这么做吗?芝儿的咄咄逼人,母亲的忧愁眼光——是的,做人不要太镜花水月,虚无缥缈,她是写小说的,她不是小说中的人物。做一艘惊涛骇浪中的船是辛苦的,是很累的,她累了,早已累了,累得——不想再搏斗,只想妥协,或者——找一个黄金海岸吧!
三天来她却无法再写稿,一个字也写不出,原来——写稿的原动力不在她自己身上。这个故事是为他——思烈而写的,现在他们不再见面,没有联系。故事怎么发展下去呢?它是个永无结果的小说,会吗?
只有八万字,怎么向报社交待?一个不能完成的故事,李颖写作的生命就此结束,是吗?她能替任何故事安排情节,安排结局,这一本不能,绝对不能,一开始她就说过,这结局——该由另一人来安排。然而这另一人——她甩甩头,不能再想下去,她不想在一夜之间变成满头白发,这是什么年代了呢?竟真还有为情而苦的人?她的洒脱只是表面,对吧?她是那样的死心眼儿,这样的人怕一辈子也没有幸福吧?
芝儿的那部电影就要上演了,宣传做得如火如荼,不知是真是假,报上的花边新闻说,芝儿和台北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出双入对,打得火热。这样的消息在外人、在影迷看起来觉得很热闹、很刺激,但是思烈他——有什么感觉?无论如何他们还没有正式离婚,他还是她丈夫!
没有走到山下她就折回来了,完全没有那份散步的心情。像天色一样,日子是灰黯的,也像她的心,与其这样不死不活,毫无生气地,那就上台北吧!
回到家里,看见等在客厅的母亲。
“颖颖——”母亲欲言又止,母亲是最了解她的人。“写不出文章,没有情绪,你就到台北去走走吧!”
“不想去!”她摇摇头。“我想睡觉!”
“颖颖,”母亲叫住她。“是不是因为那个韦思烈?”
“不是!我烦自己写不出满意的文章!”她否认。
“别瞒我,那天晚上你回来以后,就完全不对了。”母亲摇头。“我看见是他送你回来的!”
“你太敏感,我说过韦思烈是叶芝儿的丈夫,”李颖好烦,怎么应付母亲呢?”妈,让我睡一阵,下午我约潘少良出去看电影!”
“潘少良今天不值班?”母亲脸上有了笑容。
“他说今天早班,三点钟就下班!”李颖摇摇头。“我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去,去,如果潘少良打电话来,我替你约!”母亲说。
李颖如释重负地走回卧室,也不换衣服的和衣倒在床上。睡觉——她又怎能合眼呢?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思烈的影子,挥之不去,她——根本已无法、无力再自拔了,她现在的挣扎只是白费力气,只是徒增痛苦。韦思烈——是她生命中注定的!
她怔怔地躺在床上,听着自己不稳定的呼吸,不平静的心跳,她的心疼痛得那般厉害,居然还能跳?她不如让心灵滴干了血,死了倒也干净俐落。她情愿现在死,因为现在她心中充满了爱,充满了思念,死了——一定也美丽,也凄艳,总比干瘪瘪无爱无恨、无风无雨也无晴来得好!
思烈现在在做什么?教书?上课?他不会后悔答应她不再见面的要求吧?他会不会像她一样心痛?一样挣扎?一样了无生趣?他是男人,他不会这样,一定不会,他一定——不怎么在乎!
想到这几个字“不怎么在乎”,像一根尖针直刺心口,他——是不怎么在乎她的,是吧?当年是,如会也是,要不然他怎么连考虑也不要地就答应了她不再见面的要求?傻的是她,痴的是她,活该受苦的也是她!
她这么一躺就躺到中午,母亲进来叫她吃饭时她假装睡得很熟,母亲张望了一阵,叹口气,悄悄地退出去。母亲会不会把她的情形告诉父亲?但愿不会,父亲那样的老道学,老古板,不把她骂死才怪!
迷迷糊糊地居然弄假成真,她睡着了。她睡得并不安稳,一连串的乱梦缠扰着她,她见思烈,一次又一次的她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快乐,为他失意——然后她醒了,一脖子的汗,一枕头的泪,她——怎么办呢?
看看表,快五点了,她睡了多久?表坏了吗?抹一抹脸上未干的泪痕,走出卧室。
母亲仍然坐在客厅。
“潘少良有电话来吗?”她问。和少良出去散散心是对的,少良是最合适的黄金海岸。
“他今晚没空,有个病人要开刀,”母亲摇摇头。“他明天一早来!”
李颖摇头苦笑,有的时候想闭着眼睛,咬一咬牙嫁了人算了,看来——还并不容易。别的人还未必看得上她,她没有自北流行的人工美,她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是自然的,没一磅磅的石蜡。她也鼓不起勇气去做一对酒窝,加大胸脯,填高臀部,她有的只是一腔执着,一身傲骨,这不值钱,在今天的台北不值钱!
“没关系,我——去翠玲那儿,”她做出很愉快的样子。“天气凉了,翠玲的儿子也该钻出来了吧?”
“吃完晚饭去?”母亲问。
“现在去!”李颖怕母亲再啰嗦,转身回房。“我换衣服,你别担心翠玲会饿着我!”
她穿了一件真丝衬衫,是今年最流行的毕根第酒红色,又穿一条同色的薄呢裙子,再拿一件黑丝绒外套,大步地走出来。
“我走了,妈。”她说。
“早点回来!”母亲追在背后说。
“妈,我才十五岁吗?”她笑了。
她反正有太多的时间,她就搭公路局的汽车到台北,黄昏的台北尤其是火车站一带,简直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计程车,她坐上去——到哪儿去呢?当然不去翠玲那儿。她不能这副德性的去见翠玲,包管被她骂上三天三夜。计程车司机在问,去哪里?哪里——啊!“信陵”吧!到那儿去摆个摊子,别管是人约她或她约人?
“信陵”还是老样子,她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没有食欲,叫了一杯咖啡——来“信陵”只喝咖啡?难怪侍者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她也不在乎——在现在,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把心一横,找个顺眼的男人上床,反正还不是那么回事,难道还能像林黛玉吐血而死,她才不会那么没出息!
咖啡来了,她唱了一口,真的,又不够香浓——算了,讲究那么多做什么?坐在对面那个男人色迷迷的眼光,分明当她是九流明星!
坐了一阵,不,她也不知道是一阵或是很久,反正咖啡也冰冷了,音乐也停了,对面那个色迷迷的男人也不见——钓到一个隆胸盛臀的妞儿吗?她看一看表,上帝,十一点?她的表今天发了疯?失了常?怎么会十一点呢?她在这儿坐了五个钟头?
胡乱地抓了五张一百元的钞票,她必须多给一些作霸占人家座位的补偿。然后拿起皮包就往外冲,才冲第一步,脚跟就被粘在地上,坐在酒吧上,目不转睛望住她的可是——思烈?他——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她的心又乱又紧张,又莫名其妙的喜悦,莫名其妙的温暖,不痛也不再流血,她竟又见到他
她咬着唇,不受控制的泪就像泛滥的河水,破堤而出,此时此地——她怎能流泪?又怎能被他看到?他——来了多久?凝望了她多久?上帝,她怎么全无所觉?垂下头,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冲出门,冲上楼梯。披在肩上的黑丝绒外套掉在楼梯口,她也不理不管,任由它去吧,只不过一件外套,她不能让他看见泪水,不能——
冲上街道,四周已是一片寂静,夜深了,已有初冬的气息,单薄的衣衫使她感觉到冷。她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抱住双臂,一件外套轻轻落在肩头,泪眼中,她仍看见是她掉在楼梯上的黑丝绒外套——
转身欲行,一只强有力的手握往了她纤细的手臂,才一接触,她整个人崩溃了,随着那强而有力的手,她扑进了他的怀里,任泪水弄湿了他的衬衫。
天地万物都随大地静止在黑夜中,再没有挣扎,再没有回避,再没有掩饰,再没有虚伪,也再没有骄傲。
沉默的哭泣也慢慢静止,她冰冷而颤抖的手也温暖了,稳定了。她慢慢站直了身体,慢慢抬起头,坦然无惧,勇敢坚定的凝视着那张漂亮的、深沉的、却柔和温暖的脸。他那总显得冷漠的黑眸盛满了一种——一种令人心跳的温柔,他那感情丰富的嘴唇有种难言的性感,他的专注,他的凝肃,他的温柔,他的了解,他的传惜,还有他义无反顾的坚定形成一种好动人、好动人的力量,缓缓的包围着她的全身,她的心灵。
她深深吸一口气,如果她在这时死去,她也绝无丝毫遗憾,思烈,这男人中的男人已征服了她顽强、骄傲又固执的心,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心灵已合而为一,在黑夜中发出永恒的光辉。
“来,我送你回家,”他紧紧地握往她的手,他告诉自己,今生今世,他永远不再放手。“太晚了!”
她柔顺地任他握着,任他带她上车。
心灵平静是那样快乐,那样舒畅,那样安详的一件事,以往——她真是太傻了,她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是吗?
“保时捷”平稳地驶在空旷的街道上,小小的车厢里沉默而静谧,温柔而愉快,他们都不出声,他们都不想打破这种美好的气氛,直到将近阳明山脚。
“为什么你会在那儿?”她终于问。
“我很闷,想去喝杯酒,结果看见你坐在那儿!”他说。
“你来了多久?”她再问。声音里再无一丝冷傲。
“四个钟头!”他微微对她一笑。他是那种不需要笑就有足够吸引力的男人,这笑——怎么说呢?令她心弦震动,永不停止。“我以为你在等人,我以为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没有过去!”
“我是在等人!”她也微笑,那微笑像一朵盛开的百合。“等一个拿去我心的人把心还给我!”
“我不知道,在你面前——我一无是处,我总是错,一错再错,”他摇摇头,自嘲地笑。“或者是我迟钝,或者是我——根本不敢这么想,我真——这么幸运?”
“把心放在人家那儿又不被重视是很痛苦,很难受的事,”她也摇头。“两年了,我想——我大概注定这一辈子不会有心了,我想把身体当作蒲公英般,任风吹得四分五裂,吹到天涯海角!”
“不行,不能这么残忍,”他低吼。“你若四分五裂,被风吹到天涯海角,我就是穷一生的时间、精神也要把你找回来,令你再完整!”
“所以我说——答案原在你身上!”她舔一舔唇,好俏,好女人味的一个动作。
“我太蠢,我真是太蠢!”他叹息。“好在还不晚,李颖,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时间,是吗?”
“我总是在等着!”她说。
“只要你等,我就有足够的信心!”他肯定地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拦阻我们!”
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他们不需要太多言语,他们的心灵、精神、感情已合而为一,绝对相通的。停车在她家园外,她望着他甜甜一笑,待抽出他掌中的手下车,他却握得更紧,并微微用力把她拉到胸前。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梯田!”他说。他们隔得很近,他口中的热气吹到她脸上,有一丝神秘的微痒。
“不,我不睡觉,”她垂下眼睑。“我精神很好,我要写一点稿!”
“‘陌上归人’?”他轻轻托起她下巴。“你想到了结局?”
她摇摇头。冷漠,骄傲,洒脱的她也会羞涩,毫无保留的爱使她脱掉了两年来造成的硬壳,她找回了自我!
“嗯!”她的眸子迅速在他脸上一溜,又躲回眼睑下。“结局——不是我一个人能安排的!”
“我帮你,我们共同安排那个结局。我要它美满,幸福!”他说:“我有信心!”
“那还有好长一段路,还得付出许多精神,力量,也许——眼泪!”她说。有丝担忧。
“不要眼泪,我不要眼泪!”他吻住她。
这不是开始,不是结果,却——也是开始,也是结果。
李颖,思烈,芝儿,像一团扯乱了的线,纠缠不清,难分难解。真是再无眼泪?
☆☆☆
当潘少良第三十七次失望地放下电话,房门轻响,护士文小姐探进头来说:“有位叶小姐来见你!”
少良振作一下,不论来的病人是谁他都要接见,总不能说找不到李颖就连工作也放下了,是不?
“请她进来!”少良吸一口气。
文小姐出去,立刻就带进来一个女孩子,是那种看一眼就能令你记牢的女孩子。那爆炸型的头发,野而媚的脸。浓浓的化妆,抢眼的新颖服装——叶小姐?少良心中一动,立刻知道是谁来了。
“请坐,叶芝儿小姐!”少良温文有礼地。
“你知道我是叶芝儿?”她满足地笑起采。“你在报上看见我的照片?在电视里看见我的访问?你这个医生真与众不同嘛!”
少良淡淡一笑,他并不在意芝儿的夸张,芝儿的自以为是,芝儿和他没有关系,她只不过是个求医的病人。
“叶小姐哪儿不舒服?”他问。脸上是职业式的笑容。
”叫我芝儿好了,”她眨眨眼。“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叫我,我们也算得上朋友,是不是?”
“是!”少良很有风度。
“说实话,我根本没有什么病,”芝儿笑得有丝狡猾。“我是特地来看看你的!”
“看我?为什么?”少良忍不住皱眉。这个什么枝儿叶儿的确是个难惹的人物。
“李颖没告诉你吗?我和她是老同学,老朋友,老交情,”芝儿一连串地说:“为了李颖,我自然该来看你!”
“她让你来的?”少良被弄糊涂了。
“怎么会呢?李颖的脾气——她把什么话,什么心事,什么烦恼都放在心里,她才不会跟我说起你,”芝儿比手划脚地,“是思烈告诉我的!”
“韦思烈,”少良点点头。“我见过一次,和李颖一起在‘信陵’碰到的。你是韦夫人!”
“嘘,别这么大声,不能让别人听见,”芝儿半真半假地。“我和他的关系保密,我不想影响前途,何况我和他是分居了的!”
“哦——”少良呆怔一下。芝儿和思烈分居了?那么莫名其妙的妒意和不安都涌上来,他想起思烈和李颖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眼光,那——代表着什么呢?
“很意外?他或李颖没有告诉你?”芝儿问。
“李颖不背着人讲别人闲话,她只讲自己!”少良说。
“对,李颖的个性很特别,”芝儿似乎颇有同感。“她有一套很固执的对人处世方法!”
“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作家,该有自己的风格!”少良还是淡淡地,但每一句话都帮着李颖。
“你对她一往情深?”芝儿盯着他笑。
“说不上,我们认识不久,还没到这种程度,”少良说。这个芝儿,打定主意纠缠不清了?“不过,我欣赏她那型的女孩,有内涵!”
“是吗?”芝儿虽然在笑,眼中却掠过妒意,她不能忍受任何人赞美李颖,她的笑容也变得勉强。“好像欣赏她的人还不少呢!她的名气很响!”
“我想——内涵与名气无关,欣赏她的人也绝不因为她的名气,不是吗?”少良忍不往说。
芝儿来见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因为我不是男人,”芝地耸耸肩。“以女人的眼光——她那一型女孩并不可爱!”
“好在你不是男人,”少良笑起来。“否则岂不多一个对手?”
芝儿眼珠儿一转——她实在有对过分灵活的眼珠,女孩子眼珠太灵活,总给人狡猾,虚伪,不正经的感觉,她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知道吗?潘少良,”芝儿神秘兮兮地说:“还有一个人也欣赏李颖,发狂地欣赏!”
“哦——有一个人吗?谁?”少良问。芝儿来此地的目的该不是挑拨离间吧?她似乎针对着李颖。
“韦思烈!”芝儿奇异地笑看。“为了李颖——我看他就快发疯了!”
“什么?韦——”少良摇摇头,住口不说。芝儿是来寻开心,开他玩笑的吧?说了半天——怎么把思烈和李颖给拉在一起,思烈是她丈夫啊!“叶小姐,我还有病人在等,我们能不能有空再聊?”
“你不相信我的话?”芝儿神经兮兮地指着少良。“潘少良,有一天你碰得头破血流时可别怪我没先通知你,我说的话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叶小姐,”少良摇摇头。“我和李颖只是朋友,我相信不会头破血流的!”
“我知道你不会信,哪有老婆来讲丈夫闲话的呢?”芝儿夸张地叹口气。“但是,思烈是为她才和我分居,也为她而回台湾,我绝不骗你!”
”不论是真是假,相信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少良神色有些变。“我说过,我和李颖只是朋友!”
“潘少良,你可别以为我安了什么坏心啊!”她忽然说:“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绝对不想破坏你和李颖的感情,真的!”
“我明白的!”少良很有风度地笑。他心里却在想,思烈那种男人中的男人,怎么会娶了这么一个太太?
“而且我来的最大目的——”她挤挤眼,笑得促狭。“我对你好奇,一定要看看你!”
“你开玩笑,叶小姐,我只是个平凡的医生!”少良摇头。遇到芝儿这种人,真是有理说不清。
“真话,”芝儿拍拍他的手,站起来。“即使你只是个平凡的医生,能拥有李颖那样的女朋友,你已是不凡!我走了,耽误了你好多时间,下次请你吃饭,再见!”
也不等少良回答,大步地走了出去。
少良不能相信,芝儿这么来一趟是为了好奇?为了想见见他!所谓李颖的男朋友?
护士文小姐又探进头来,少良阻止她再让病人进来,然后又拿起电话。
无论如何今天不找到李颖他不死心。
接电话的是李颖那和蔼、慈祥又亲切的母亲,她好像听得出少良的声音。
“少良,是吗?”李颖母亲说:“你等一等,颖颖刚从书房出来,我让她来接电话!”
少良长长地透一口气,他终于找到了李颖。
“李颖!”电话里传来李颖轻快、开朗又洒脱的声音。“潘少良医生?”
“又来了,连名带姓还加职业的称呼,是不是要招我入急诊室呢?”少良带笑地抗议着。
“妈妈说你打了十万次电话来,有急事?”李颖似乎心情出奇地好,说话也愉快又幽默。
“前几天答应你去看电影,结果有手术要做,现在有空,是不是该补请?”他说。
“这几天轮到我没空了,”她说:“我又进入‘战斗’状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写稿!”
“那一本《陌上归人》?”他问。声音有丝特别。
“别告诉我你也在看这篇小说!”她叫起来。“潘少良,这本小说你不许看!”
“为什么?登在报上谁都能看嘛!”少良说:“那个女主角有熟悉的影子,有人说是写你自己!”
“开玩笑,我没有自恋狂,为什么写自己?”她还是叫。“答应我。别再看了!”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他说。颇有深意。
”好,你若再看就别再见我,”她说:“哪有医生无聊得去追连载小说的?”
“威胁我吗?”少良笑了。“到底是不是写你自己?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随你怎么说,”她沉默一下。“你还没有说找我做什么?只为看电影?”
“我们至少一星期没见面了,是不是?”少良说:“而且——李颖,你一定猜不到谁到我医务所来过!”
电话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叶芝儿?”她问。她是极度敏感的人,她竟能一口说出芝儿的名字。
“你是怎么猜到的?李颖,”少良忍不往嚷着。“你知道她要来?她告诉你的?”
“我能猜到,是因为我了解她!”李颖淡淡地。提起芝儿,她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
“那么你能猜到她为什么来?”少良感兴趣地。这两个出色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自然不是生病!”她肯定地说:“她一定因为好奇而来看看你,而且——说了一些话!”
“说了一些话!”少良轻笑。“李颖,我以为你刚才在我办公室外面!”
“我这爬格子动物惟一的长处是想像力丰富!”她有些自嘲。
“李颖——”少良犹豫半晌。“韦思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指你们——三个!”
“他的事我不清楚,你该问他!”她否认得一干二净。“你该知道我不喜欢理别人的事!”
“叶芝儿说——他们分居了!”少良说。
电话里一下子就静下来,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了,李颖——还在听电话吗?她怎么了?
“李颖,是不是我说错了话?”少良开始不安。
“不是,”李颖声音很冷静,而且很遥远,很激烈。“看来你这做医生的还真知道不少事!”
“你——别误会,刚才叶芝儿说的,绝不是我有心探听别人隐私!”少良尴尬地说。
“她说的自然不只这么一点,是不是?”李颖冷笑。“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了你来说!”
“李颖——”少良急得满手是汗。
“她有权说,你也有权听,”李颖大概真是在生气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语气却——冷酷。“嘴和耳朵是你们的。我希望的是——请你下次不必再对我复述!”
“李颖——李颖——”少良的心直往下沉,他是无辜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只不过随便说了两句,李颖真是如此地在意?这在意——是否又太落痕迹?“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我,我以为——”
“你没有错!”李颖冷然地说。
少良呆怔一下,懊恼和悔意令他真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子,他从来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刚才他为什么要对李颖讲那些芝儿说过的话?他原可不提的,他是压抑不往心中那丝酸溜溜的醋意,是吗?是吗?他在忌妒了。
忌妒?他愕一下,那表示他对李颖——他已经陷了下去,是不是?
“李颖,你等我,我马上来!”他又喘气又流汗。“我当面跟你解释,我——”
“不必,你不必来,”李颖漠然地说:“事情并不需要解释,而且,我没空!”
“李颖——”少良是不是碰到一堵钢墙?他再也没有希望了?是吗?”我十分钟赶来,我一定要见你——”
“不,别来,”李颖真像一块高速钢,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今天以前他们不还是有说有笑吗?现在他们已不再是朋友?“我没空,而且——不方便!”
“不——方便?”少民听不懂,有什么不方便吗?这是拒绝的理由吗?不方便?
“是的,”李颖平心静气地说:“思烈在这儿,韦思烈!”
“韦——思烈?”少良脑子里轰然一声,真是韦思烈?那么——那么——
“芝儿若告诉了你一些话,我可以证明,她说的一切全是真的!”李颖再说。
又一阵子沉默,少良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医生,他原是个修养很好的男人。
“我明白了!”他吸一口气。“韦思烈是我见过所有男人中最出色的,我想——我不该再打扰你!”
“谢谢你能明白!”李颖的声音里这才有一丝暖意。
“我不明白岂不自讨苦吃?”他笑了。“再见,希望你们有一个愉快的黄昏!”
“会的!”她果然是愉快的,因为思烈?
“你知道吗?李颖,”他并没有放下电话。“我又羡慕思烈又忌妒,因为我从来不能影响你的情绪!”
“这不能怪你,少良,”李颖由衷地说:“你的条件比许多人都好,也绝不比他——思烈差,只是,我们认识的迟了三年!”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我的信心回来了!”他笑。
“我希望我没有令你不开心,如果可能,我们还是朋友,”她慢慢说:“至少,我有病时可以找你!”
“一言为定!”他开朗了。是真开朗吗?无论如何,他是个男孩子!
“不过我不希望真找你,”她笑了。“我怕开肠破肚,我不能忘记你是外科医生!”
“我说过,我也能治伤风感冒的!”他说。
“好,我记住了!”她说。过了一阵,再说:“少良,如果你真在看那一篇《陌上归人》的话,就——看下去吧!无论如何,你能——明白一些事!”
“那是一个好故事,不过,我希望结局美满!”他说。
“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有些事是不能安排的,你以为是吗?”她轻轻笑,有丝无奈。
“是,有些事不能安排,好像爱情”他说。然后,就挂上电话,没有说再见。
再见与否——缘分也是不能安排的,是吗?
☆☆☆
李颖也轻轻放下电话,少良是个知情识趣,很有风度的男孩子,她实在很喜欢有这么一个朋友,不过——正如她说的,他来迟了三年!
思烈并不在她这儿,她这么对少良说,只不过令少良死心,她不想敷衍少良,耽误少良,他不再是十八、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应该找一个理想的对象,组织一个温暖幸福的小家庭。这个对象不是她,她应该早些表明立场,她认为自己做得很对!
至于思烈,她也不知道往后的发展是怎样,结果是怎样,这一刻——她觉得那已不怎么重要了,真的!因为她已真真实实地在这一刻得到了他,他的全心全意,他的全部感情,甚至——她已触摸到他的灵魂!
她很满足,非常非常满足,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竟然一下子来到她手中,而且——是她渴望、思念了三年的,她怎能不满足呢?那满足的感觉越来越高涨,已经满溢了出来,已淹过了她整个人——她曾经想,若她在这个时候死去,是不是最幸福的人呢?
她回到卧室加了一件牛仔布和格子绒做的双面风衣,走进了初冬的黄昏中。
才转进园子后面的小径,就看见倚墙而立的思烈。这一阵子他们几乎每天见面,每一次他来到,都能带给她一种绝对不同于昨日的新鲜喜悦,他是那么出色,又那么可爱的一个男人!
他不再是那种阴冷黑白分明,也不再是那种淡淡的浅米色,他穿一件铁锈红的丝绒翻领运动衫,一条鹅黄色的牛仔裤,那样的温暖,那样浓浓的喜悦。男人的衣服总能代表男人的心情,是不是?
“迟了些,嗯?”他用眼光迎着她。他那黑眸,像永恒的深海,能埋葬所有的女人。
“接了一个电话,”她看他一眼,把手臂伸进他臂弯里。“潘少良!”
“他还打电话来做什么?”他皱眉。他会忌妒?他这男人中的男人。
她摇摇头,微笑不语。他不在意芝儿的桃色新闻满天飞,却忌妒李颖一个普通朋友的电话。她喜欢这种感觉,他忌妒表示他在意,他是绝对在意她的,是吗?
“为什么不说?他打电话来做什么?”他低吼。本来低沉雄浑的声音更添力量。
“芝儿去找他,说了一些话,”她仰望着他,淡淡地微笑,微笑虽淡,却是发自深心,发自灵魂,发自每一个毛孔。“一些——并不重要的话!”
“什么话?”他停下来。夕阳斜斜地映着他的侧面,雕刻般的脸孔格外生动。“她发疯了?”
“我们不能制止人家不说,不听,是不是?”她心平气和地。“于是我就承认一切!”
“你对潘少良承认?”他眼中光芒一闪。
“他不会再来麻烦我了!”她笑。有一丝纯真的稚气。
他想一想,笑了起来。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发狂地忌妒过潘少良!”他说。
“他只是一个医生!”她摇摇头。“我对医生十分敏感,我怕他们过分了解人体!”
“孩子气!”他吻一吻她的头发。“青草味!”
“我原是草,又普通,又不惹人注目的草!”她说。
“是一株骄傲的草!”他摇摇头。“孤独又骄傲,一开始就耀花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总是跟着芝儿转!”她抿着嘴笑。
“我若不跟着她转就逃不开你的压力,”他轻轻叹一口气。“你骄傲得从来不知我存在似的!”
“你难道不是骄傲?”她拍他的手臂。
“不是骄傲,是害怕!”他说:“我怕自己会被埋葬在你的骄傲里,我只能——逃!”
“带了芝儿逃?美丽的逃亡嘛!”她开玩笑。
“芝儿早就知道我的心,”他又摇头。“她也骄傲,所以才肯嫁给我!”
“目的是对付我?”她心情好得出奇。“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有些知道你心中想什么,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守着芝儿!”
“我也不懂,”他叹气。“骄傲的人往往被骄傲误了,逼自己走进死角!”
“没这么严重,死角!”她摇头。“芝儿知道你每天来吗?她会怎样?”
“不知道,我不在乎她!”他皱眉。他这种人是适合皱眉的,他皱眉比笑更引人,那会显得深沉,成熟。
她想一想,再摇摇头。
“芝儿其实很无辜!”她说。
“是我一个人错?”他又皱眉。
“我们两个人的错!”她想也不想地说。
“很好,”他笑起来。“有你和我一起承担对与错,就是下地狱也没关系!”
“芝儿跟你结婚——只为对付我这么简单?”她怔怔地想。“她不会这么傻!”
“自然也惩罚我!”他说。
“她也爱你!”她说。立刻点头。“对,她爱你!”
“她若对我有一丝爱情,就不会那样折磨我,”他眼中渐渐凝聚了一抹阴冷。“她是个自私的女孩子,极端的自私,她只为自己着想。”
“不会,若无感情,结婚对她有什么好处?”李颖说。
“她——不要好处,她说过,要让我们一辈子没有希望在一起!”他脸上浮起一抹暗红。
“她真——这么说?”她皱起眉头。她拼命地搜索记忆,芝儿是这样的人吗?
”她是毁灭狂,她得不到的,宁愿毁了,大家都得不到!”他说。
“你们——为什么分居?”她问。这个问题在她心中转过千百次了。
“合不来!”他摇摇头,似乎不愿深谈。
“这么简单?”她观察着他。“我不信。”
“当然——也有另外一些原因,不过——与你无关,”他凝望着她。“我从来没想过,不,是不敢想像,我在你面前还有希望!”
“是谁提出的?她或你?”她再问。
“我!”他转开了视线,他在隐瞒什么吗?
“思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她握往他的手。“你说过,下地狱我们也一起!”
他脸上又浮现了暗红,好一阵子,才慢慢说:
“结婚以后,她——并不安份!”
“不安份?”李颖吓了一跳。“在美国?”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内心里我是个很保守的人,也固执,”他难堪地说:“既然结了婚,就该好好维护这婚姻,但是她交很多朋友,多数是洋人,我不能忍受!”
“芝儿——会这样?”李颖不能置信。
“这是事实,”他显然是痛苦,有这样的太太哦!“于是我提出分居,她同意,就是这样!”
“为什么分居而不干脆离婚?”李颖天真地。立刻发觉说错了。“抱歉,我无意——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是要离婚,她不肯,说她那么做也只为惩罚我,”他苦笑地摇摇头。“我做了什么事要她这么惩罚呢?”
李颖不响,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我申请回台湾,她也要跟回来,”他说:“回来之后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容忍她,两年的婚姻生活,回想起来真和下地狱一样。”
“她也并不快乐!”李颖说。
“她自找的!”他厌恶地。
“她会不会真是——心理不平衡呢?”她思索着问。“你们的婚姻一开始的基础就不健全!”
“不能以你写小说的眼光来看!”他不同意。
“小说不是反映人生吗?”她反问。
“反映了多少?绝大多数是美化兼夸张了。”他摇头。他也有固执的时候。“就像你的《陌上归人》男主角,现实中人若有他的一半好就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在我眼中你不是这样?”她凝望他。
他呆怔一下,眼中的阴冷渐渐融化了,为她而融。
“不要美化了我,”他真诚地、深情地说:“否则到有一天你发现真实的我不过如此时,我怕你会失望!”
“我觉得真实的你比我写的更好些,”她由衷地说:“我写的你只是表面化,我写不出你那种味道,那种看起来有丝邪却绝对正派又善良的味道,我不是个很好的作家,我太主观,我的笔也不够尖锐!”
“不管你是不是好作家,你这样的女孩是我一直追寻的,”他轻轻揽住她。“我不会再放手!”
“万一——环境不许可呢?”她问。
“不,不会,绝对不会,”他吼起来。“我不许环境不许可,我不答应,你不能说得这么残忍!”
“可是我说,是——”
“不许说了,”他一把抓住她。“我再不放过你,李颖,上天下地你得跟着我!”
她很感动,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强硬的男孩。
“是,”她吸一吸发酸的鼻子。“上天下地我跟着你,我们不管环境,不理会任何情形!”
“这才对,”他展颜笑了。“我们已经错了一次,绝对不可以再错第二次!”
“谁知道这第二次是不是错呢?”她低声说。她是说给自己听,她并不想让他听见。事实上——他们这一次,谁知道是对是错?
但是他听见了,他用强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孔扳转过来,面对面地对着他。
“听着,”他说得直喘气,他是那样激动。“不论是对是错,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管它。若是对,让我们一起抓牢幸福,若是错,我们一起下十八层地狱,不许后悔。我看见你的小说里写过,爱无反顾,你自己写的,你要记牢,爱无反顾!”
“思烈——”她眼圈儿红了。“事实上,三年来——从第一次看见你,我都是不顾一切的,即使两年前你和芝儿结婚出国,我也没有——反顾,真的!”
“这就行了,你还担心什么?”他把她整个拥在怀里。“爱无反顾,对我们已是最大的鼓励!”
她凝望着他,慢慢地收敛了眼中泪水,化为微笑。
“我记得你一直是沉默的人,怎么突然多话了?”她说。
“我一直找不到能说话的合适对象,我并非沉默的人!”他摇摇头。
“但是你知道吗?你的沉默非常吸引人,”她俏皮地笑。“你似乎把所要说的话都放进眼睛里,让你的眼睛代替你的嘴,那种沉默中的眼光,非常地——哎,惊心动魄!”
“我的眼睛是核子发电!”他笑了。“惊心动魄呢!”
“你也讲笑话的?”她又意外又惊讶。
“我也是人,普通、平凡的一个人,”他拍拍她的手。“不要把我塑造成一个形象,让我从你的小说里走出来,我愿意——不,我希望是真实的我和你恋爱,和你追寻幸福,和你一起生老病死!”
“讲得像我小说里的对白!”她被逗笑了。
“你的每一本小说我至少看了五次,”他说:“我要在你的文字中找寻你真正的性格!”
“找到了吗?”她仰着头问。
“骄傲的外表包住一颗柔软的心,你感情丰富,你——”
“专一!”她打断他。“爱一个人是很累,很辛苦的事,我怕辛苦,怕累,所以我一辈子只爱一次,只爱一个人!”
“我岂不是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他吻她的鼻尖。
“我早就把心交给你,只是你不在意地任意乱扔!”她说。半开玩笑地。
“天地良心——”他在她耳边抗议。
“知道吗?前些日子我又痛苦,又矛盾,我曾经打算随便找个顺眼的人嫁了算了。”她说:“我已经累得挣扎不动了,我真想休息!”
“天!顺眼的男人,怎样的千古恨?”他也开玩笑。这是他原来的个性吗?不如意的婚姻、失落的爱情令他沉默、令他深沉吗?“谁?潘少良?”
“不是潘少良,他是个黄金海岸,我的船靠进去必然会安全,稳妥,但是——他不是随便的顺眼男人,他会对我有感情的要求,嫁给他我会痛苦,会内疚!”
“那么顺眼的男人岂不是太可怕的事?”他摇摇头。“不许再有这种念头,无论在任何情形下,否则——李颖,相信我,我会杀人!”
“博士也杀人?”她笑。
“我是男人,我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他真心地说:“我的修养、学识令我有一个理智稳重的外表,忌妒一来。什么都敢做的,那是种原始的感情,会令人可能做出比杀人更可怕的事!”
“你在吓唬我?”李颖站直了。她真的开始不安,因为她想到另一个人,芝儿。芝儿也会忌妒,是不是?
“这是真话,”他坦白地。“上次在‘信陵’见到你和潘少良,我几乎捏碎手中的酒杯,我忌妒得要死!”
“我的忌妒不会杀人,我会——毁灭自己,”李颖想一想。“不一定是死,是比死更可怕的毁灭!”
“这回是你吓我?”他笑起来。
☆☆☆
暮色已四合,深绿色的山路中已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而且山风转冷,有真正冬天的意味。
“回去了!”她领先往回走。
“我们去台北吃晚餐?”他追上她,并拥住她的肩。
“不——”她犹豫一下。“在我家晚餐!”
他呆怔往了,除了曾经在她家喝过一杯茶之外,他没有再进去过,今夜——她的邀请会是个开始?“方便吗?”他沉着声音问。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说:“但是,思烈,你说过上天下地都要在一起,我们总得有个开始,向他们表明态度!”
他想一想,终于点头。“好!就从今夜开始!”他说。
他知道未必会一帆风顺,但他不怕,任刀山油锅,他已决定闯过去,何况有李颖的陪伴。
她用钥匙打开大门,挽着他一起走进去。
“我的父母保守,古老,但并不固执,这不是最困难的一关!”她凝望着他。
“我——明白!”他点点头。他真的明白,最困难的是芝儿,他怎能不明白呢?“给我信心,李颖!”
“我爱你,思烈!”她轻轻吻他一下,带领他走进客厅。他看见李颖的父母都在,他不担心,真的不担心!他有她的爱,所以他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