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嘉拧了她一把,「谁叫妳战果辉煌,光是情人节就收了三盒巧克力,情书更是不定期送到班上来。奇怪了,妳到底有什么魅力让那些学妹前仆后继的?」
「妳饶了我吧!我风头太『贱』行了吧!」维青讨饶地摀着耳朵。那些信其实也没什么,十六、七岁正是爱作梦的年纪,学校里清一色是女孩,像她这种「带点男子气慨」的女生便成了被倾慕的对象。这情况也不止发生在她身上,对于终日周旋在教科书与参考书的学生而言,这倒让枯燥乏味的生活添了些许乐趣。
维青向来不太在乎别人对她的观感,面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流言,她总抱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态度;了解她的人无需多费唇舌,而不了解她的人要怎么想,她可管不了那多。
要做到每个人都喜欢妳,简直是天方夜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至于采晴,维青相信采晴是了解她的。
江母在挂掉电话后,十万火急的电召江彻回来。
「什么事啊?」江彻一进门便问,母亲在电话中语焉不详,焦急的口吻即使只是透过话筒,他都能嗅得出不寻常的气味。
「小妹的老师打电话来,要我多注意她的身体,说她最近常生病缺课。」江母忧心忡忡的拉着儿子坐到她身畔。
「小妹生什么病呀?」
「我要是知道,还需要找你回来吗?」
「妈!生病需要的是医生,我又不是医生。」江彻无奈的说,放下正在进行的业务会报赶回来,还以为是什么要不得的事呢!
「我就知道有问题。」江母自言自语。
「那就带她去看医生哪!」江彻拿起钥匙往外走,「我回公司开会了。」
「站住,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急着走,开会重要还是小妹重要?」江母喝住儿子的脚步,面露威严。
江彻只好乖乖的回到座位上。
「这阵子小妹整天活蹦乱跳的,像是病得非躺在床上不可的样子吗?」
他搔搔头,仔细回想,「不像呀!」
「之前我叫你跟她说的话,你到底说了没?」
「说啦!」
「你看她会不会是……交男朋友了?」
「这跟交男朋友有什么关系?何况她唸的是尼姑学校,哪有机会认识男孩子?」江彻摇头否定。
「那一定是交到坏朋友把她带坏了。」江母肯定的说:「难怪她变这么多。」
「妈,妳别大惊小怪好不好,等小妹回来再问她嘛!」
「我大惊小怪?」江母责备地瞪了儿子一眼,「你书都读哪去了?这叫做未雨……未雨……」
「绸缪。」江彻无可奈何地接口道。
「知道就好,算了,我也别指望你了,还是老身亲自出马妥当些。」
「那……没我的事了,我可以回公司了吧?」江彻小心地陪着笑脸。
「去去去,自己开什么公司、创什么业!你爸那么老了你也不帮他打理公司的事,以后不交给你要交给谁?早点接手,你爸也不用那么累……」一转身才发现儿子早就逃之夭夭了,江母仍忍不住嘀咕:「跑这么快,才唸你二句而已。」
午餐时间。
「喂,妳们知道吗?我们班有人是同性恋。」
「真的假的?」
「是我们班的吗?我知道最近很多人在说爱班的学姐和二年级的学妹……」
「这我也听说过,可是主角是谁,我就不太清楚了!」
「说的是我们班吗?」
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十分踊跃。
「拜讬!这件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妳们还不知道?」主导话题的卢永惠站起来,走到同学们中间。
「卢永惠,妳快点说,不要吊我们胃口嘛!现在是吃饭时间小心消化不良。」
「好吧!女主角就是我们班的……江采晴,男主角妳们一定都知道……本校的风云人物,杜维青。」抑扬顿挫的音律,彷佛金马奖颁奖典礼似的,卢永惠宣布答案。
教室内一片哗然,聚集的人数愈增,卢永惠的神色愈夸张得意,其他还留在自己座位的人,虽故作淡漠,仍不免侧耳倾听。
「难怪她不屑跟我们说话,我们不对她的味儿嘛!」
「说不定……她只是太内向了。」为采晴辩解的声音微弱而不确定。
相对的,卢永惠反驳的声调显得铿锵有力:「内向?哼!我看是闷骚吧!不说别的,就拿生病的事来说好了,上次江采晴在周会晕倒,解散后杜维青马上跑去看她,她还叫其他人先回教室。妳们想想,人家好心送她到医护室,留下来陪她;杜维青一到,她马上把所有人支开,谁晓得她们俩在里面干嘛?」从新生入学开始,卢永惠就被推选为英文小老师,她的英文成绩不错理应当之无愧,直到英文老师改选江采晴!她始终保持在九十五分之上,在卢永惠之上;在江采晴不愿接受职务才维持原状。卢永惠虽稳住了宝座却不太光彩,一心一意要胜过江采晴,而江采晴从容、不在乎的态度更让她气恼,这个梁子便结下了。
如今,有现成的小道消息,她便乐于散播;至少,杀杀江采晴的锐气。卢永惠暗想。
随着卢永惠预留的想像空间,同学中有人摇头,有人咋舌:「耶,好恶心哪!」
「我看哪!医护室根本成了她们幽会的温床了,妳们以为她那么弱不禁风?她呀,食髓知味,装的!」卢永惠挥舞着双手讲得口沫横飞,一转身忽见江采晴就站在教室门口,便意兴阑珊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离去前仍心有未甘地瞟了江采晴一眼,「小心AIDS哦!」
同学们发觉了江采晴的存在,马上作鸟兽散。
卢永惠的一番话,清清楚楚地传入甫从福利社回来的江采晴耳中,手里的便当险些滑落。
她没想过自己是同性恋,更没想过同学眼中的她,竟是如此不堪。
众人异样的注视,短短几步路却变得遥远,江采晴强自镇定地踏着脚步,终于回到她的座位上。
她们意犹未尽的窃窃私语,有意无意地传入她耳中。
一双双窥探的眼,流露出鄙夷嫌恶的波浪,她忍着泪水勉强扒了二口饭,仍旧抵挡不住那些细细声浪、微微眼波所带来的恐惧;丢下筷子,远离或暂离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坐在江采晴后面的同学在她跑出去时,看到了她濛着雾气的眼,忍不住低声问道。
「哎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回答她的,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卢永惠。
「什么?妳就为了那些人说的无聊话连饭都不吃?」维青惊讶地看着哽咽的采晴。
她委屈地点点头。
维青叹口气:「我的天哪!妳还真是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这种话我可听多了,要每次都像妳这样,我早气死了。」
「可是……」
「妳若不想平白无故蒙冤,现在就回去告诉她们,妳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告诉她们谣言止于智者;如果懒得解释,别理她们就是了,反正真金不怕火炼,我们自己知道真相就好啦!」
「什么真相?」
维青无可奈何地翻翻白眼,捺着性子说:「我们只是朋友,没有暧昧关系的朋友。」
「哦!」原来她不过是维青朋友中的其中一个,没啥特别,采晴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
「别想那么多了。」维青摇晃着陷入沈思的采晴,「这有点像明星的绯闻,过一阵子,一有别的新鲜事,她们就转移目标了。快点回去吃饭,妳最近身体那么差,更要注意营养均衡,快去。」
采晴在她的催促下若有所思地回到教室。
下午的课她完全充耳不闻,脑子里不断重复的思索着维青所谓的「真相」。
卢永惠说的没错,她根本没生病,故意支开同学也是事实。她想和维青独处,想看她担忧心疼的样子,想感受她无微不至的呵护;维青在她心目中是独一无二的,无人能取代,也不与人分享。
如此强烈的占有欲难道就是爱情?
维青能坦荡荡的面对这些流言,是因为她只当她是朋友,无关爱情。
是了,一定是这样,她爱上维青,她是同性恋。
这才是真正的真相!
拖着疲惫而沈重的步伐进客厅,神思恍惚的采晴并未察觉沙发里等待她的三个人!江父、江母与江彻。
学校里谣言满天飞,同学们当她是怪物,轻蔑的态度毫不掩饰。维青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她却能处之泰然,潇洒的甩甩头说:「无所谓。」照样过日子,因为她问心无愧。
采晴无法轻松面对这些蜚短流长,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虽不是第一次成为话题人物,但这次和以往不同。
这次,除了心虚,还有被透视秘密的窘迫。从这些谣传中,不难想像维青的反应!知道采晴爱上她后的反应。
维青一点也不想取代男孩子在爱情故事里的地位,甚至会像一般同龄的女孩憧憬着爱情的美丽;而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那种百分之百的男人,要有智慧、成熟稳重、温柔体贴,还要幽默风趣。即使采晴曾有那么一点点告白的勇气,也在这段时间旁敲侧击、试探的结果中,消失殆尽。
若让维青知道了她的仰慕倾心,她将如何看待她呢?像其他人那样吗?不,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绝对不能。
如果维青也用那种鄙夷嫌恶的眼神看她,那她肯定会在她的目光下心碎,羞愧至死。
维青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而今,她有了今生唯一的秘密,最不能倾诉的,竟是她唯一的朋友,唉!
还有什么事比心里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更折磨人?比自我挣扎、天人交战更累人?偏偏在维青面前还得如履薄冰,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累?怎么不累啊!
「小妹。」江父喊住正要上楼的采晴,口气里透着罕见的严厉,「过来,坐下。」
她这才发觉异状,家里每个人同时坐在沙发上,这种画面已经好几年不曾出现了。平常大家各忙各的,人口简单却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想碰面都不容易,只有吃年夜饭的时候才会齐聚一堂,可是今天……
她依言坐到大哥身边,对这现象有如坠入五里迷雾中,每个人的表情凝肃得让她微微不安,下意识的挨近大哥。
「嗯咳,妳……这次期中考第几名?」说话的是一向威严的江父。
采晴怯怯的低声说:「二十三名。」
「妳是怎么回事?从前三名一下子掉到二十三名。」江父试图压抑怒气,等待她的解释。
采晴自知理亏,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江母是最标准以夫为贵的传统妇女,丈夫教训孩子哪有她说话的份?何况,这回女儿的问题还不止是成绩而已。
在得知采晴缺课过多和传闻中的「同性恋风波」有绝大的相关性后,江彻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所知道的小妹,他虽不似思想保守、古板的父母般大惊失色,继而大发雷霆,但这消息还是令他错愕得无法正常思考。
「妳交的那个朋友,叫杜维青是吧?」见她低头不语,江父捺着性子又问。
采晴点点头,还是不敢正眼看他。
「以后不许妳再和她来往。」
「为什么?」成绩退步是她自己的责任,根本不关维青的事。
「为什么?妳还敢问我为什么?」见女儿对那杜维青的在意和紧张,江父的心渐渐往下沈,那表示传闻的可信度又加了几分,他再也按捺不住脾气地吼道:「不让妳交男朋友,妳就给我搞同性恋,这话要传了出去,妳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摆?」
「阿彻,从明天开始由你接送小妹上下学,绝不能让她和姓杜的再有任何牵扯。」江父交待儿子后又转向她,「妳听清楚了,不许再和她见面。」
采晴一下子无法消化这些讯息,他们怎么知道那件事?怎么可能?谣言蔓延如此之快、如此之广?在学校不得安宁,如今家里也成了战区,她是唯一的俘虏。
无论如何不能让维青成了代罪羔羊,更无法就这样失去维青,采晴提起勇气,承诺的说:「我保证我不再缺课、加倍用功,这次退步跟维青无关……」
江父愤怒地打断她:「不是她,难道是妳?好好的孩子没事搞什么同性恋?妳是我生的我会不了解妳吗?好,我倒要亲自问问她,到底给我女儿下了什么蛊,让妳变成这样还要包庇她?明天我带妳到学校,跟她把话说清楚。」
「不要,」采晴吼了起来,她不能让维青知道,恐惧战胜了一切,她不得不屈服了。「我……我答应你们,不会再和维青见面了。」
在江家二老看来,这等于是承认了维青的「罪行」,问题终究不在女儿身上,而是杜维青。这个想法总算让他们略松了一口气,但为防百密一疏,江父声色俱厉地补充道:「别以为妳在学校做什么我会不知道,妳最好安分点,好自为之。」
怎么会演变至此?采晴在心底叹气。
她无助地望向江彻,他只能苦笑着摇头,未了解始末之前,他也无能为力。可是,以小妹的个性,他有了解事实的机会吗?
以往都是采晴到教室找她,她俩的教室中间隔了一大片操场,而且都在三楼,每回往返总得花费不少时间。采晴却不嫌麻烦,即使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往往聊不上几句话又得赶回教室上课,有时甚至带着饭盒到维青教室和她一起用餐。
趁着午餐后的空档,维青想和采晴聊聊。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打电话也接不到她本人,总得先被盘问一番才换得不太友善的一句:「她不在。」
采晴出了什么事吗?还是又生病了?维青担心着,于是加快了脚步。
望着桌上的三明治,采晴一点食欲也没有,自从父亲大人下令她不许再和维青来往之后,她总觉得有双窥探、监视的眼睛时时刻刻紧抓住她的一举一动;放学时间一到,这种感觉便化无形为有形,因为她大哥会准时到教室她,她甚至有了不用降旗、排队的特权。回到家里,电话铃声一响,马上有人接起来,房里的分机已被撤走,她明白连和维青通话的机会都没了。
家人不同形式的监控与禁锢,使采晴益发相信她早逝的爱情果真于世不容,那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同性恋。
「江采晴外找。」一个暧昧的声音唤醒她的冥想,一抬眼,门外站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人,欣喜与犹疑在心中翻搅,如何告诉维青这些日子里的变化?怎能让维青知道她摧毁了她「纯友谊」的信念呢?
愈走近维青,被窥视的感觉便愈强烈,几个好事者热心地围了过来,距离不近不远,恰好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采晴不需回头也知道背后竖起了一双双耳朵,正待好戏上场。
「最近怎么都没来找我?我打电话去妳家,妳总是不在。」
采晴无言以对,只能缓缓地摇头。
「是不是生病了?」看她低首敛眉、一语不发,维青又问。
她仍以摇头代替回答。
「那妳……」维青举起手抬起采晴的下巴,强迫采晴看着她,「妳有心事!」
采晴惊悚地挣脱维青的手,害怕自己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泄漏心底深处的秘密。
不安的情绪焚烧着采晴的血液,喉间哽了块铅似的困难地说:「不要再来找我。」言不由衷却无可奈何。
维青没法相信她所听到的话,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她靠近采晴一步,采晴却连退了几步。
采晴的反应让她感到受伤,但事出必有因,即使要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也该有个合理的解释。「说啊!到底怎么了?」
采晴一迳地摇头,眼眶蓄满了泪水,她撑不下去了。然后,她听见自己以决绝的声音一字字地说:「离!我!远!一!点。」
她惊惧的眼神像把利刃,将绝裂的话语深深刻进维青心坎里。采晴背后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和交头接耳的盛况,维青忽然明白了。
「我知道妳为什么怕我了,」维青心灰意冷地道:「妳和她们一样,视我为毒蛇猛兽……妳放心,我会如妳所愿,离妳远远的。」鼻头一阵酸楚,在屈辱的泪水流下来之前,她逃也似的奔离那栋建筑物。
果然不出她所料,父母都「听说」了她的「壮举」,法外开恩地装回她房里的电话,她掀掀嘴角以示感谢,其实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支电话形同虚设,已不具任何意义了。
经过中午的事,还能奢望维青打电话来吗?哼!痴人说梦。
她对父母只有一个要求,上街购物。
他们含笑应允:「阿彻,礼拜天带小妹去逛逛。」
江彻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的份儿,这段期间他成了随时待命的保镖。再这样下去,别说扩展业务了,公司不倒闭就该庆幸啰!
家人戒慎的态度让她感到啼笑皆非,他们还不放心吗?当然,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他们从未试着了解她,只一味地如他们所认为的为了她好的保护着。
今生今世,恐怕再没人能如维青那般了解她了。采晴固执的想。
她知道大哥没那份闲情逸致陪她逛街,他的心全放在正待冲刺的公司业务上。不论是配合父母严密的紧迫盯人或无法力保她的自由,大哥对她说过抱歉的话,但她并未怪罪于他。
在家里,父亲说的话就是权威、就是律法,一向如此,倒是同情大哥的处境,也真是难为他了。
采晴一口气买了一堆衣物,从头到脚,不挑样式只选颜色。
从今而后,她要以黑色来悼念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