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喜兰目光锐利,早已从巧珍慌乱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马脚。
「细细最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妳最好给我从实招来!」
「兰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头冷汗。
「妳是整日跟在她身边的人会不知道?」花喜兰双眼泛着寒光。
「兰姨——」巧珍吓得哭出声来。「等细细姊病好了醒过来,您再自个儿问她吧!她心里有什么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说才算数呀!我一个丫头能清楚姑娘什么事?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可怎么对得起细细姊呀!」
「妳倒是忠心!」花喜兰挑眉冷笑。
「细细姊能回来就好,我本来还担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鸟一样飞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她抽抽噎噎地说出真心话。
花喜兰心一凛,又惊又疑。她的宝贝儿细细究竟出了什么事?偏她这会儿高烧病着,什么话也不好问,教她担忧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顾着细细,要是醒了,尽快差人来禀告。」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巧珍。「留意这药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没多大起色,再请大夫来重新诊脉,开新药方,记住了。」
「是,巧珍记住了。」她低着头擦泪。
花喜兰看着苏合香始终蹙紧的眉心,心里头又怜又急。虽然她发烧生病是常有的事,但这一回与往常不同,处处透着古怪。
难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
孙玄羲来到「乱茶坊」,脚步犹疑了一下,慢慢走进去。
茶坊里极深也极宽敞,他看见最里侧有一个雅致的舞台,心想那应该就是苏合香平时献舞的地方。走过镂雕着硕大牡丹的地面,看见屏风、立柱上飞满了色泽鲜艳的雀鸟。
这是华丽的、充满了苏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请进请进!」小二笑脸迎人。
「一壶茶。」茶坊内几乎满座,他在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打量着四周。
「敢问客倌要什么茶?」小二弯腰低询。
「随便都好。」他不讲究品茶,水对他来说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内人声喧哗,他一眼望过去,来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离他最近的两、三桌客人一身绫罗绸缎,身分显然非富即贵。有一桌客人虽着唐装,但说话的腔调甚是奇怪,他好奇地侧耳细听,隐约听见了他们似乎在谈论着苏合香……
「客倌,茶来了!」小二送来一壶热茶,一只白瓷杯。
「麻烦你一件事,帮我问问有没有来往洛阳的客商,请人帮我带封信,这儿有一锭银子,是我的酬金。」孙玄羲从怀中取出信匣和银子交给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着一只小小的雀鸟,拍着翅膀飞在梅树梢头,惊喜地低喊出声。「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从哪里买来的?」
「不是买的,我自己雕的。」他缓缓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时剩下来的樟木块雕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只雀岛来。
「客倌,您雕的雀鸟活灵活现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苏合香最爱的就是雀鸟了,能不能请您多雕一些雀鸟的摆件来,我家姑娘肯定会喜欢的!」小二满脸兴奋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过来。」他随口应允,并不想在当下给一脸兴奋的小二泼冷水。
「多谢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现在就去帮您问一问!」小二兴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银子,回头辗转问了好几桌客人,终于问到了几位前往洛阳贩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银子,朝孙玄羲的方向点了点头。
孙玄羲点头回礼,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一边继续细听邻桌的谈话。
「上回听说县丞之子李均愿用万两银娶苏合香为妾,花坊主一口便回绝了。」一个像是朝中官吏的男子说道。
「万两银都娶不了苏合香?」一名年纪稍轻的男子问,口音奇怪。
「副使,花坊主说不愿苏合香嫁为人妾。」那官吏又说。
「那么用万两金娶苏合香为妻呢?」另一名蓄须的中年男子笑问,口音和年轻男子同样奇怪。
「我替大使问一问花坊主,不知花坊主愿不愿意?」那官吏说道。
「我们吉上大使前两天在这里等着见苏合香姑娘,那天只匆匆看过她一眼,她好像淋了雨,身体不适,不过光看那一眼,我们吉上大使就惊为天人,满意极了。他很希望能娶到像苏合香姑娘那样漂亮的唐女子为妻。」年轻的男子笑说。
「实话说,不太容易唷!」那名官吏摇头笑道:「据我所知,尚有御史大人、刺史大人也在向苏合香姑娘求亲,倘若苏合香姑娘不肯远嫁重洋,吉上大使这边的机会就不大了。」
「郑兄弟多多帮忙游说花坊主,待事成之后自有重礼酬谢。」中年男子起身深深一揖。
那官吏忙推他坐下,笑说:「眼下苏合香姑娘正病着,而且听说病得还不轻,我看还得等她病情好转了以后,才能找花坊主谈一谈了。」
孙玄羲默默喝着茶,杯中茶色碧绿清澈,香气袭人,但喝在他口中却如白水一般无味,他在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那双清朗的黑眸中充满了迷惘忧虑。
他付了茶钱,缓步走出「乱茶坊」。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的烧还未退吗?他眉心拢紧,心一阵阵抽疼。
刚刚从那几个男人口中得知了苏合香的身价。万两银!万两金!天,那根本是他拿不出来的。想娶她的男人不是县丞之子,就是御史、刺史,甚至是遣唐大使,而他只不过是洛阳一个小小的佛像雕刻师罢了,这是他此生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身分地位悬殊的差距。
她有惊人的身价,为什么会爱上他?这比让他感受到身分地位悬殊的冲击更加震撼了他。
他没有办法给她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办法给她,可她为什么还会愿意爱上他?为什么?
回到宅门前,他看见「合春号」老板站在阶上等他。
「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可回来了。」
「我去寄家书。」他简单地说。「门没锁,您怎么不进去等?」
「不,我不进去,里头怪阴森的。」「合春号」老板猛摇头。「对了,我是给你捎信来的,崇义里那儿有间空宅,很便宜,不过宅院很小,你要吗?」
「小一点没关系。」
「那好,我就让人把木头直接送到那边了,省得搬来搬去的。」
「合春号」老板把写了空宅位置的纸片交给子孙玄羲。「你东西收拾收拾,随时都可以过去,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我走啦!」
「多谢。」他怔怔望着「合春号」老板挥手走远了,这才捏着纸片转身进屋。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古桧木、已完成粗坯的仕女雕像和雕刻工具而已。
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东西要还给苏合香——那床锦被和白玉簪。
现在天还亮着,若把锦被送回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只好等天黑,众人皆睡之时再送回去,这样就不用惊动任何人,也不必让苏合香知道他已经将离开此地。
离夜深还有一大段时间,他的心很乱,必须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有握着熟悉的刻刀工具,他才能使自己平静。
那一尊淋湿的仕女雕暂时不能动刀了,必须要等完全晒干了以后才能继续雕,如果在湿木上雕刻,一旦干了之后便会破坏原形,所以不可鲁莽下刀。不过,他仍有一块极珍贵的古桧木可供雕刻。
他迅速以冷水净了身,从内院搬出古桧木置于石几上,握着利斧仔细劈出他想要雕的千手观音外在轮廓,这古桧木异常珍贵,他必须小心谨慎,不能有一点闪失,万一失手,他将会后悔莫及。
这是个好方法,他总算能让自己完完全全的静下心来了。
苏合香病了两日,「乱茶坊」也反常的静了两日,照理说他应该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才对,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没听见笙乐声,没听见苏合香麻雀般的说话声,他竟感到异常寂寞,寂寞的感觉如影随形,甚至渗入他的灵魂,令他痛苦难捱。
古桧木平静了他躁动焦虑的灵魂,他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古桧木静谧悠然的清香笼罩住他的身心灵魂,握着扁刀的手逐步轻缓地凿出千手观音的形体结构。
不知下觉中,他的心静如止水,忘记了一切……
灯火一阵摇空,忽地熄灭了。
他在黑暗中看见蜡烛已经燃尽了,所以火才熄灭。
原来在他恍然神驰时,月已悄悄爬上中天。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凿刀,站起身拍掉衣上的木屑,走向厢房取出锦被和玉簪,再回到后院来,爬上还留在他这面墙的那一具木梯。
墙的那一边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后院地上全部平铺着凿花的青石地,两旁有游廊环抱,一侧游廊上还养着一只羽色青翠的鹦鹉,他暗想着平时苏合香便是在这里练舞的。再往前看,有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厢房窗扉上糊着粉色蝉翼纱,如烟似雾,绣在纱上的雀鸟仿佛要穿透云雾飞出来。
他一手提起木梯,换到了这一面墙放下,抱着锦被轻轻爬下来。
院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的心微微一悸。她究竟病得怎么样了?
他把锦被悄悄放在游廊可倚坐的栏杆上,正犹豫着那支玉簪该放在哪里才好时,鹦鹉在架上不安地来回走动,突然喊了两声——「细细,细细!」
孙玄羲吓了一跳,忙闪身躲进暗处,半天无动静,他才又慢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窗扉推开一道缝。
屋内幽暗,纱帐深垂,让他无法看得见她。他咬咬牙,轻轻推开雕花的门扉,无声无息地闪身进去。
只要放下玉簪便可走人,但是纱帐内的人儿却镇住了他的双脚,让他走不开。他想知道苏合香的病况,想再看她一眼。
在他的内心掀起了无穷挣扎,脑中有声音催促着他快走,但另一个渴望见她一面的声音却更大。
只要看她一眼,看一眼便走。
夜很静,他只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声,剧烈震动胸腔。
他轻轻撩起纱帐,看见一张苍白清瘦的面容。
为何只隔两日,她便瘦成这样?他怜惜地俯下身,以指背轻触她的额。虽然没有那日那般热得烫手,但体温仍然偏高。
我已经快要大病一场了,只是要你亲一亲我也不行吗?他蓦然想起那日她在他怀中的切切呢喃。
他的心倏地抽紧,在这个幽暗的深夜里,他制止不了从他心中窜逃出来的倩魔,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魔吞噬,无能为力。
「细细……」他俯身,以唇轻轻贴住她微烫的朱唇。「我爱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