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宇帆仔细检视每一张传票,盖好印章,起身走到经办同事的桌边,将卷宗夹交还给她。
「咦!桑副理,不劳你,我过去拿就好了呀。」
「顺路。」他露出微笑,又走到正在用力吼电话的小严身边。
「你等等,我请示一下主管。」小严忙掩了电话,急急地跟他说:「这个协力厂商超龟毛的,要我们将货款分别开二十张小额支票,我跟他说,我们都是整笔汇款的,要开支票他可以自己去开啊。」
「他不是要求开两百张,与其浪费时间拒绝他,你不也开好支票做好帐了?」他谈笑用兵,「支票本子是银行给的,又不用钱,我签章也很快的,你要记得成本效益原则,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小严恍然大悟,笑道:「对喔,他都跟我『卢』半个钟头了。」
财务部的大办公室里,同事们个个觑着眼,尖着耳,随时注意这个新主管的动态。一个星期下来,大家耳目一新,很明显地感受到不一样的活泼气息了。
「桑副理,天星银行说他们已经到楼下了。」柜台的妹妹喊道。
「好。」桑宇帆回到他的办公桌略做准备。
到翔飞上班以来,他认真谨慎,不敢懈怠,邓经理也很放心地将大部分业务交给他全权负责,甚至还放心到请假三天回老家陪出院休养的爸爸,索性要他代行经理的职权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定下心神,拿了记事本,招呼财务部的第三把交椅。
「冯专员,天星银行来了,你也一起进来开会。」
「对不起,我很忙,没空。」
冯耀文只是稍微抬起脸,声调平板,又转头去上他的msn。
「好吧。」他知道此人对他很感冒,大概是怨他占了副理职缺,所以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有急事,请你代理。」
「你可以找黄课长,我担不了责任。」
「好。」他没有生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直接走去吩咐黄课长,并再找了平日负责银行帐务的慧敏陪同。
在这段失意沉潜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从小到大,他一帆风顺,不免将爸爸教过的人情世故忘在一边,如今重新站起来,他格外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自负毛躁的桑宇帆了。
天星银行一行两个人,一进入会议室,立刻愣呆在原地。
「你……Simon!你在这里?」两人瞪大眼,异口同声。
「是我,桑宇帆。」他递出两张印有财务部副埋头衔的崭新名片,不疾不徐地笑说:「Andy、Leo,好久不见了。」
李建安脸色阴晴不定,接过了名片,勉强笑说:「喔,原来你到翔飞高就了,我们今天约的是邓经理。」
「邓经理休假,由我全权负责。」
桑宇帆早就知道今天天星银行的来访阵容,也了解邓经理的态度;他所能做的,就是拒绝掉邓经理不欲会面的银行。
「呵呵,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真是好巧。」Leo过去跟桑宇帆不熟,但也没什么过节,身为负责招揽翔飞业务的他赶紧笑说:「太好了,大家都熟,那就好谈了。」
「大家请坐。」桑宇帆也跟着客套。
妹妹端来热茶,再关起会议室的大门,Leo开始陈述天星银行提供的贷款条件,桑宇帆只是微笑回答「再考虑」、「再请示邓经理」,不然就是拿其它银行更优惠的条件软绵绵地回绝,听得Leo脸都黑了。
慧敏本来在一边认真记录,后来也随便写写了。有关桑副理被天星银行踢出来的消息早已从四面八方传进翔飞,她很兴奋地等着看咱家酷酷的副理如何修理「仇人」呢。
「桑副理,」李建安的脸跟Leo一样黑,「有关我们交易室设计出来的这套选择权避险方案,请你转知邓经理参考。」
桑宇帆翻看他们带来的资料,淡淡地笑说:「我不怎么敢建议邓经理做选择权交易,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赔得很惨。」
Leo立刻陪笑脸。「就是参考参考嘛。桑副理,翔飞如果还有其它要求,我们都可以谈,改天我也会请我们新上任的总经理过来拜访。」
「好。」桑宇帆合起资料,好奇地问:「比尔走了?」
「他任期到了,表现又不理想,调到肯亚的奈洛比分行去了。」
「噗!」笑出声的是慧敏,她立刻抿紧嘴巴,免得破坏公司形象。
「肯亚?」桑宇帆倒是很意外,他一直以为比尔会调回纽约。
Leo苦笑说:「你不要以为人家落后,他们也有发展国际贸易,需要世界级的银行设立据点;还有,很多人喜欢去那边看狮子长颈鹿,所以兑换美金或旅行支票也是当地分行的重要业务。」
「嗯……」慧敏低下头,按住肚子,努力地不让自己再笑出来。
李建安始终显得神色不安,双掌紧紧按住桌面,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桑副理,拜托你考虑我们交易室的方案。我知道翔飞已经有固定的往来银行了,但就请你以special case跟天星做几笔交易,我绝对会为翔飞争取到最优惠的条件。」
Leo也跟着敲边鼓,「是啊,大家过去同事一场嘛。唉,Simon,你不知道这个新来的总经理有多苛!他跟每个人要求了天文数字的业务量,现在大家都很辛苦啊。」
原来如此。桑宇帆保持礼貌性的微笑说:「只要天星银行能符合翔飞的要求,我们也很乐意再拓展一家新的往来银行。」
「谢谢,桑副理,一切拜托你了。」
送走两位贵客,慧敏忍不住要发问了。「副理,你怎么不把姿态拉高,好好修理从前暗算你的天星银行?」
「妳有听过这句话吗?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看。」
「呵?」新副理好像挺会说道理的,酷酷的,很成熟,跟那天爬山受伤哀哀惨叫的模样差好多喔。
该去报八卦了,大家等着她去转播桑副理的「王子复仇记」呢。
桑宇帆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着偌大空荡荡的办公室,这才发现原来已经是中午的吃饭时间了。
忙了一个上午,他有些累了,顺手拿起摆在电脑萤幕下面的紫水晶球,放在掌心里搓揉摩挲。
那透心凉的触感并不能让他脑袋稍微清楚些,他有很多话想说,心情也很杂乱,只想找一个人吼一吼,叫一叫。
握住水晶球,他查了员工分机表,立刻拨了事业发展部的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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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淑怡捧着脸,望着文件唉声叹气。
那一连串的汇率条件让她眼睛都花了,明明每个英文字都认得,为什么凑成句子就变成火星文?
记得蚕宝宝的书架上好像有几本汇兑、国贸的书籍,但她没脸去敲门借书,因为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在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淑怡,妳是不是穿太多了,脸这么红?」
「啊,静香,妳来得正好,我有问题……」
「工作的事下午再说啦,要吃午饭了。」静香迫不及待地问道:「妳的桑表哥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有。」不是吗?就那个叫「真真」,还是「假假」的。
「唉!」静香无奈一叹,「全公司的女生都心碎了。他第一天来上班,就在桌上摆了一颗水晶球,本来大家以为他像沈专员一样喜欢水晶,后来听他说,原来这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要他多多增长智慧。」
嗯,很熟悉的说法,汤淑怡点头说:「应该是紫水晶吧……吓!静香,妳有男朋友的,怎么打听起他来了?」
「不是啦,顺便问一问而已。我是要问妳,要不要去相亲?」
「啊?」
「我男朋友他表哥在竹科,条件不错喔。」
「嘻嘻。」
电话铃响,静香跟她摆摆手,笑说:「我先去吃饭,再跟妳说了。」
她有如中了乐透,精神饱满地接起电话,「事业发展部您好。」
「糖醋鱼!」
「干嘛啦!那么大声!」她吓得将话筒拿开耳边十公分,先瞪一眼,什么电话礼仪都忘了,再拿回来大声说:「打给我做什么啦?」
「我想跟妳说话。」
「咦!」她心脏怦怦跳。自从蚕宝宝来翔飞上班后,她就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不同时间出门,不同时间回家,以致于他们是隔壁邻居又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竟然整整一个星期没见面了。
不知道蚕宝宝好不好哦?虽然从财务部那边传来「捷报」,说是来了一个专业能干的酷副理,但她仍有一点点担心他,怕他爱发脾气……
她声音变小了,「你还没去吃饭?」
「晚点再去。妳知道刚刚哪家银行来拜访财务部吗?」
「难道是天星银行?」也只有天星银行才能激起他的情绪了。
「我一直想告他们违反劳基法,现在想想,算了。」
「怎么说?」
电话那头的桑宇帆将会面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最后说:「我把啊有教过,海水阔阔,船头也会相遇着;李建安大概也没想到,他竟然有来求我的一天。」
「你表现得很好,有量才有福。」
「咦!我以为妳会叫我狠狠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或是直接赶他们出门,连谈都不用谈了。」
「喂,这是你自己说的好不好?」她很不满地跟他抗议,「再说,你说的那个比尔也去肯亚拚经济了,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翔飞的副理位置,他们都学到教训了,你还跟谁计较啊?」
「是啊,我到今天才明白,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一物降一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候未到……」
「喂喂喂!你有很多心得哦?」
「就是有很多感慨,想找人说一说。」
然后就找她说了?汤淑怡一颗心提了上来,不自觉地握紧了话筒,嘴里仍是轻松地说:「听说你满受欢迎的,现在是中午吃饭时间,餐厅那边有的是女生想找你说话,你不愁没人说。」
「有的话不能随便跟同事说,这样有损我的副理形象。」
「呵呵!」她笑了出来,「蚕宝宝你很懂事了,太好了!这就是当主管的气魄,要成熟稳重,忍辱负重,虽然是心事谁人知,但也要做一个男子汉吞忍下来,更要胸怀世界,放眼天下,开阔自己的胸襟和视野,这才能开创你的大事业。至于那些过去的恩恩怨怨,算什么!那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小石头,你就踢到一边去,彻底给它忘了吧。」
说完一串的话,电话那头久久没回应,她只听到憋气的呼吸声。
「你在笑什么啦!」人家说得那么认真,他却笑!
「没有。」桑宇帆索性笑了开来,「喂,我只要跟妳说说话、听妳讲道理,我就可以开阔胸襟了。」
吓!她忽然想到那一晚,他只穿着内衣,他的胸部看起来好大喔──不不不,他又不是女生,应该说他有一个女生梦寐以求的宽阔胸膛吧。
她吞了吞口水,用力捏捏自己发热的脸皮。
桑宇帆又继续笑说:「谢谢妳送我的紫水晶球,我拿来放在办公桌上,每天对它膜拜,让我随时可以充满智慧的能量,做有智慧的事。」
「你不怕人家笑你迷信啊?」想到他五体投地的蠢样,她忍不住又呵呵笑了起来,用脚踢了踢桌下装满水晶玩意儿的箱子,「小心喔,公司的女孩子会以为妳喜欢水晶球,然后会买来送……紫水晶球?吓!不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吗?」
「哈,八卦传到妳那边去了?我骗他们的,我哪来的女朋友。」
是她送的,但她不是他女朋友──哼,她是他女朋友才有鬼!
她按住有点酸疼的心口,不禁想问自己:这是怎样的奇异感觉呢?
嗯,对了,一定是同事介绍她喝水果醋,说什么养颜美容,却喝得她一肚子酸水闹胃疼。
「喂,蚕宝宝,你不是有在约会吗?」
「都跟妳说没有了,不要再问了。」他口气变坏了。
「真的没有了?」她扯扯电话线,小声问道:「可是你骗同事说有女朋友,不就把自己给限死了?公司有很多不错的女孩子……」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那慨切陈词的声调又让她拿开话筒瞪视。「喂,你好像讲得太壮烈了,你来翔飞上班,又不是上战场。」
「我的意思是说,我想至少一两年内专心工作,没空去谈恋爱,所以就拿『女朋友』挡住其他女生。」
「喔。」
「啊,有同事回来了,我不跟妳说了,晚上吃饭再说。」
「吃饭?」讲得这么自然?好像跟她吃饭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几点下班?六点半我在楼下大门等妳,我们先去超市买菜,然后再回我那边煮。」
「等等!让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不好啦。」
「惊什么?不就是表兄妹吗?」
就是表兄妹啊!她放下电话,捧着自己的脸,又唉声叹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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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很想看到她,很想跟她说话。
桑宇帆提了两大袋的食材,瞧着走在身边默默不语的糖醋鱼。
真是天下红雨、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文静?
「喂,不说话?」
「呃……我想……」汤淑怡望向前面的大楼,不禁「近乡情怯」,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嗯,你先进去,然后过五分钟我再进去。」
「又不是去宾馆开房间,干嘛一前一后偷偷摸摸进去?」
讲得这么白!她一张脸顿时胀热,把头压得更低。
天虽然黑了,但他也看到她的苹果脸了。
红红的苹果脸,眉清目秀,不特别亮丽,也不会给人惊艳的第一印象,却在这段陪他走过低潮的日子里,有如冲洗底片的显影剂般慢慢发挥了作用,在他心底深处浮现出一张清晰鲜明的苹果脸孔。
嗯,听说苹果富含维他命C,抗老化,每天一颗苹果,健康多多,不必找医生……
咚!巨大声响伴着疼痛,他猛然倒退一步,痛苦地摀住额头。
「哇呜!」都是贪看苹果脸的后果啦。
「哈哈哈!」汤淑怡看他走着走着,竟然会去撞玻璃门,忍不住笑说:「蚕宝宝,你怎么撞壁自杀了?门在这里啦,那扇门没开的。」
「我都快撞墙了,妳都不拉我一把?」
「是你自己走路不专心,我走我的路,哪顾得了你?」
她一直低头看鞋子走路,真的是顾不了他,不过也因为他这一撞,就撞开了僵凝在两人之间的诡谲气氛。
「我拉你一把啦。」她提过他手里的塑胶袋,让他专心去揉额头。
「痛死人了!」他揉个不停。完了,好不容易摆出一个冷静成熟、风趣稳健的主管酷样,这块瘀青势必要破坏他的大好形象了。
「Simon,你回来了!」警卫室里突然奔出一个妖娆美丽、秾纤合度的高挑女人,踩着叩叩叩的高跟鞋一路奔了过来。
「妳……蓁蓁,妳怎么来了?」桑宇帆吃惊地睁大眼。
「Simon,我好想你!你手机都不开,我就找来了!」林蓁蓁含着泪水,一双涂得好像被人揍一拳的眼睛水汪汪的,说着便扑进他怀里,呜咽哭道:「你们的警卫好坏,不让我上去找你。呜呜,我等好久了。」
「等一下。」桑宇帆将她推了开去,花了很大的力气按住她的肩膀,这才不会让她像骨牌似地倒进他怀里,再严肃地问说:「有什么事吗?」
「呜呜,人家想你呀!」林蓁蓁瞅着他,「我知道再也没有别的男人比你更好了,那个狠心的Rober甩了我,我才知道,你好体贴、好gentleman、好nice,我心情不好就想到你……呜!」
真是圆仔炒面线──膏膏缠了。桑宇帆正想说话,泪美人又嗲声嗲气地说:「你丢了工作算什么!我爸爸那边有的是公司,随便安插下去都是总经理的位置,Simon,我们再继续下去吧。」
「不可能。」
林蓁蓁瞠着一双水眸,如怨如诉地说:「你说过的,你爱我啊。」
「我上回都跟妳说清楚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桑宇帆很用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说了出来。「我去看妳,只是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怕妳真的会跳楼自杀。可是妳在什么地方?位于地下一楼的餐厅!妳是要跳下十八层地狱吗?」
「吓!Simon,你讲话好粗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本来就是这样了。」他左手撑住那个没骨头的肩膀,右手在裤袋里掏了掏,递给了故意在看布告栏的糖醋鱼。「喂,这是我的钥匙,妳把鱼和肉放到冰箱去,别放冷冻,待会儿就要煮的,青菜先洗一洗。」
「喔。」汤淑怡用指尖捏起他的那串钥匙。
「她是……」林蓁蓁哀怨地指着她。
「她是我表妹。」桑宇帆直接扯了林蓁蓁进入警卫室,「老刘,对不起,借你的地方讲话。旺旺,你也出去,晚一点再给你啃大骨头。」
「阿桑!」老刘给莫名其妙推了出来,忙叫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赶我出来罚站啊?原来你在玩劈腿!你听着了,你如果敢辜负我们小汤,我就……」他开始抹袖子、找棍子。
桑宇帆丢出一张凳子,顺手关起警卫室的房门,再关上玻璃窗。
「刘北北,没事啦,我先上去了。」汤淑怡及时扯了老刘坐下来。
虽然玻璃窗一切透明化,但讲话声音就不清楚了。她望着里头的两个人,他说一句,她就哭一声,而他一直紧紧地按住她的肩膀,好像极为紧张呵护似地,随时都可以将她揽进他那宽阔的胸膛里……
电梯门开,她用力甩甩头,再用力地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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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难过,更有莫大的失落,彷佛再度乘着单人太空船,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飘荡……
不,她要做一个勇敢的太空女战士,纵使不知方向,又让陨石砸得伤痕累累,她也要昂然面对现实走下去。
电梯门开,她走不下去了,因为桑宇帆竟然坐在他的踏脚凳上,背部贴着铁门,双手环在胸前,就这么大剌剌地堵在她的门口。
「妳总算知道回来了?」他冷冷地看她,「现在几点了?」
「十点。」
「很好,我叫妳洗菜,妳却给我全部塞到冰箱去,妳不知道青菜不能躺着放,要竖着放这才好保持新鲜吗?」
「不知道。」
「我饿肚子等妳回来,妳一定吃饱了吧?」
「是。」
「手机号码报上来。」
「○九四九二三八五三八。」
「我阿达马一定是控固力了。」桑宇帆掏出手机,以敲铁钉的气势用力按下按键,将号码「钉」进了通讯录,一边叨念道:「住在妳隔壁这么久,竟然没有妳的电话号码。妳的手机给我。」
她乖乖地递出手机,让他继续敲铁钉。
「我……我要进去……」
「妳怎么跑出去了?」他将手机还给她,仍然盯视着那张苹果脸,「老刘把钥匙给我,我还以为妳只是出去买东西,等妳好久,菜都凉了。」
笨蚕宝宝,不会先吃吗?她顿时揪了心,一直蓄积在泪腺里的液体一下子就冲破防线,模糊了她的视线。
「唔,我不知道你们会聊多久,想说出去走一走……」
「我花二十分钟就送她上计程车了。」
「这么快?」她抹掉眼眶里的水,朝他吼道:「桑宇帆,你好狠!」
「什么?!」桑宇帆跳了起来,他饿得要命,她却来说他狠?「我哪里狠了?我只是请老刘坐二十分钟的冷板凳,请妳等二十分钟,让旺旺今天没有大骨头吃,这样就狠了?」
「你女朋友心情那么差,你怎么一下子就赶走她?」
「我再说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早就分手了。」
「你这人一点情分都没有!她还那么爱你,哭得好伤心,你就净说些没血没泪要人跳十八层地狱的话!真的是好狠!」
「那妳又哭什么?」他受够了,今晚的女人都怎么了?一个个哭哭啼啼地跟他发飙,他是可以赶走蓁蓁,却不能赶走糖醋鱼啊。
他当然不愿意赶走她了,她走了,谁来伴他度过人生低潮?谁来陪他去机场乱吼乱叫?谁来跟他说教?又有谁来陪他吃饭睡觉?
等等……睡觉!他惊恐地望着那张还在不断喷泪的苹果脸,苦恼地拿手指用力抓了抓头发。什么跟什么嘛!就算睡觉,也是一个睡沙发,一个睡床,两个又睡不到一块去……吓!非礼啊!他在想什么呀!
他放下手,放松紧绷的肩头,做了一个深吸呼,再深呼吸,很好,含氧量百分百,心平气和。
「汤淑怡,妳听我说,这也是我跟她说的话。」他按住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俯下了脸,试图去看她压得很低的苹果脸。「当初,我们都以为爱上对方,其实只是玩了一场爱情游戏罢了。」
「你要甩人,就会打高空说道理了?」
「当初是她先甩了我。」
「所以你就报复她,是不是?」她抬起头,正气凛然,字字铿锵地说道:「她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发现她最爱的人就是你,可是当她想回到你身边时,你却使出邪佞冷酷的手段,就是要虐待她、欺凌她、狠狠地折磨她的身心,叫她尝到你吃过的苦头,这样你才甘心吗?」
「小姐,妳是不是小说、电视看太多了?」他手指已经往她肩头捏了进去,更想拉她一起去撞墙,声音也跟着愈说愈大,「还是我请妳改行去写小说?我如果要报复的话,今天天星银行的人就被我整死躺到地上爬不起来了,还等妳来教我?!」
「唔……」说的也是。
「我和她交往的时候,我是王子,她是公主,两个人过着童话般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以为这就是爱情;可是有一天,王子突然变青蛙,公主觉得这只青蛙什么都不是,配不起她的身分,青蛙也就觉醒了。」
「公主吻了青蛙,青蛙就可以变回王子了啊。」她呆呆地说。
「那也要看公主愿不愿意。童话里的公主并不是爱青蛙才和青蛙在一起,她是欠青蛙一分人情,被青蛙胁迫一起睡觉,就气得把他摔到墙壁,还好王子及时变回来,这才没被摔成青蛙肉酱。」
「哇!你看过童话故事?我以为你只看金融财务的书耶。」
「小时候看的啦。我问妳,如果青蛙还是青蛙,没有变回英俊的王子,那公主还会喜欢他吗?」
「当然不会了,人都嘛是视觉的动物。」
「这就是了。我告诉她,那时我们以最浪漫的方式谈恋爱,把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表现给对方看,可是那只是表象,根本没有深入了解彼此,完全禁不起现实的考验,摔到墙上就破碎了。」
「如果你继续留在天星银行,你们还是会在一起的。」
「妳想过吗?王子和公主总会长大。王子升格为国王,要开始操烦国家大事;公主升格为皇后,她要母仪天下,每天都忙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们还能天天耍浪漫吗?不管是再怎么美丽的童话,也要面对现实。」
「可是……」她很坚定地说:「现实里也有爱情,国王和皇后也可以继续谈恋爱,也许不再轰轰烈烈,也没办法很浪漫,只求心连心,互相扶持,相看两不厌,这样就不会消磨掉那份真正的『爱』。」
唉,跟蚕宝宝讲这些做什么?人家郎才女貌,又是老情人,她应该扮演红娘和心灵导师的角色,努力导正蚕宝宝的视听才是。
酸溜溜呵!晚上吃了一碗酸辣面,又配上辣小鱼干、韩式泡菜,外加一大匙不小心拌下去的酸菜,教她不呛得满肚子酸火也难。
呜!就是看到蚕宝宝和美女「相亲相爱」,她才气得点了这一堆充满火气的东西,吃得她到现在还喉咙痛呢。
「好,妳又说道理了。」桑宇帆不解地看着那张红得出奇的苹果脸,「妳说得没错,这就得回归到基本面,要看两人合不合了。」
「你们不合?」她心虚地问。
「不合。她要的是财富地位给她的安全感;这并没什么不对,别人给得起,但我给不起。」
「可是……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生,你可以努力赢取芳心……」
「我跟她说,我存款只剩下五百块,刚好给她坐计程车回家,然后我又跟她借三千块打算去买一套现成的便宜西装,这才好去她爸爸公司上班,她想了一下,就跟我说拜拜了。」
「你怎可以这样?!」她又忿忿不平了。「她爱你呀!」
「妳怎么老是要我去爱一个我从头到尾都没爱过的人啊?!而且她哪里爱我?她只是在找一个可以安慰她失恋的人罢了。」
「你都没有好好问她、安慰她、了解她,就下结论了?」
「我还不明白她的个性吗?!」
「你好冷酷无情,对过去的女朋友弃之如敝屣。你听得懂吗?就是把她当破鞋子一样丢掉!」
「我当然听得懂!我国文程度绝对比妳好!」他要抓狂了,她就是钻牛角尖专挑他的毛病?「妳今天变成喷火恐龙了吗?到处乱放火!」
「什么?你说我是恐龙妹?!」
「还是妳吃到炸药了?都可以把这房子炸翻了。」
「你看!你看!」她气得狂喷眼泪,将憋了一整晚的闷气一古脑儿吼了出来,「臭蚕宝宝!你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你可以去哄她,却只会来吼我,凶巴巴的,一天到晚乱生气,比七爷八爷牛头马面更难看!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啊,这辈子倒楣跟你做邻居,连吃个饭都要受你的气!」
「喂,妳……妳别又哭啊。」
他被她的泪水给吓到,饿肚子的是他,该哭的不是他吗?
他更用力地按住她的肩头,不敢再大声,但仍然很坚持地「问候」她说:「汤淑怡,妳到底怎么了?刀光剑影的,好像在演武侠片。」
她脱口就嚷道:「我不演武侠片,难道我还演……」
她住了口,难不成她还演爱情文艺片吗?!
原来──就是「爱情」两个字在作祟,因为在心底对他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感觉和在意,竟教她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糖「醋」鱼!
天哪!她吓得捧住自己的脸蛋,她从来没想过喜欢蚕宝宝的!
她只是喜欢钻进他的房子,喜欢吃他作的菜,喜欢窝在他温暖的沙发上,喜欢裹在那条轻软的毯子里,喜欢跟他聊天,喜欢看他自信的神情,喜欢他开玩笑,喜欢他的笑容,喜欢那张帅帅的脸──
而此刻,她抬起头,望向这张皱着眉头的帅帅脸,那大大的黑眼珠子里好像打满了问号,也似乎在生气,但她知道他不会真的生气,他只是喜欢大声说话,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善良、体贴、上进、认真、顾家的大男生……
呜呜,他有那么多优点吗?那么,她除了是他口里的天兵、糖醋鱼,她在他心目中又占了多少的份量?
不敢想了,充其量他们只是邻居罢了,他很快就会搬走,以后在公司也在不同的楼层,业务又没有往来,顶多是在餐厅里打声招呼罢了。
唉,凄凉啊,冷风阵阵吹呵……
「喂,妳怎么不说话?」桑宇帆见她神色恍惚,紧张地摇了摇她的肩头,更将她往他怀里带去。
「我……」
她突然感觉到他双掌的力道,这才发现他一直按着她的肩头。
刚才他不也用这双手「抱」着那女人?不知道有没有洗过哦?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她好奇地嗅了嗅,闻了闻,鼻子皱了皱,眉头也皱了起来,因为她闻到了「粉味」。
她猛然按住他的胸膛,用力将他推了开去,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白衬衫。
「桑宇帆,你不要碰我,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哪有什么味道?」他举起两只手臂闻着。
「恶!这里还有唇印!」她伸出食指,狂指他的肩膀。
桑宇帆往自己的左肩头一看,果然印着一个鲜红性感的女人嘴型。
天!他已经使尽力气将蓁蓁撑得远远的,这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
就算印上去,也不过是弄脏衣服罢了,糖醋鱼又怎会抓狂得好像他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似的?
真是一个疯狂又莫名其妙的夜晚。
情绪立刻被传染,他也跟着抓狂,立刻解开衬衫钮扣。
「这衣服我不要了!」
「你去表演脱衣舞,我进去了。」
汤淑怡石破天惊地踢走他的踏脚凳,再以前所未有、最精确迅速的手法打开她家的门锁,一个闪身进去,就碰地关上门。
「喂!糖醋鱼!开门啊!妳把话说清楚啊!」
他才脱下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仍悬在手臂上,立刻扑上去拍铁门。
里面没有回应,他还听到狠狠地内锁上闩、扣上铁链的声音。
「糖醋鱼!糖醋鱼!妳不吃饭了吗?我就是等妳吃饭啊……」
「阿桑,没用啦。」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他惊讶地转身,原来是对面的司机老大,一向早睡早起的他,此刻正对他摇头叹气,打了一个呵欠,再关起了半开的铁门。
一条走廊上,只见有门的地方,就有人影纷纷闪了进去,接着便传来此起彼落的关门声音,还伴随着几句看完热闹、意犹未尽的评语。
「把马子不能这样把啦……」
「阿桑竟然骂小汤是恐龙妹,他这下子完了……」
「女人心,海底针,恐怖喔……」
「无冤无家,不成夫妻啊……」
「小汤喜欢他都不知道,真是呆头鹅……」
什么?!桑宇帆一双手悬在半空中,再也捶不下门。
耳朵嗡嗡响,脑袋轰隆隆,这是哪一国的语言?为什么他完全听不懂「喜欢」两个字所代表的背后意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