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钟,中环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个人都流着汗,忙碌地做着各种器械运动。他们是这个城市的风景,这个城市的风景也点缀了他们。
莫君怡在跑步机上跑了四十分钟,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后来,她习惯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过路或停下来观看的人,不过是流动的风景。
准备去洗澡的时候,她看见了姜言中,他在踏单车。十个月前,他们在飞机上相遇,他就坐在她旁边,帮了不少忙。
“姜先生,你也在这里做运动的吗?”
“喔,是的,我是第一天来的,没想到人这么多。”
“因为寂寞的人很多呢!”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
“我天天都来这里,减肥是女人的终身事业嘛。你为甚么来?你并不胖。”
“我有个好朋友,年纪很轻,却在马拉松赛跑时心脏病发过身了。”
“所以你也开始注重健康?”
“也许我怕死吧!”姜言中说。
莫君怡想不到说些甚么,终于说:
“我先走了。”
离开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买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来看书。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一个男人在她身边说:
“在看《星星还没有出来的夜晚》吗?”
莫君怡抬起头来,看见了姜言中,他手上拿着一杯expresso。
莫君怡挪开了自己的背包,说:“最近买的。”
“这本书是给小孩子看的。”姜言中说。
“对小孩子来说,未免太深奥了。”
“是的,小孩子才不会想,无限的尽头到底在哪里?更不会去想,人是否可以任意更换自己的皮囊。”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换过—副皮囊吗?”莫君怡问。
“当然希望,我想换一副俊俏一点的。”姜言中笑着说。
“我也想换过一副,那就可以忘记过去的自己。”莫君怡呷了一口咖啡,说:
“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存在呢?”
“你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不。只是,如果还有另—个自己,那—个我,或许会拥有更多感情和肉体的自由。”
“我从没想过有另一个自己。”
“这是女人常常胡思乱想的问题。另一个我,也许很洒脱、很快乐,甚至会跟自己所爱的男人去抢劫银行。”
姜言中笑了:“会吗?”
“也许会的,因为是另一个我嘛!”
莫君怡望着姜言中,忽尔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跟他说了这许多话。也许,他的笑容太温暖了,而她也太寂寞了。
莫君怡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拿起背包,说:“这里要关门了,你住在哪里?”
“铜锣湾的加路连山道。”
“真的吗?我也住在附近,我送你—程吧。”
“那谢谢你了。”
车子是她两个月前买的,是一辆迷你四驱车。从前,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这种车,那时候,她梦想的车,是舒适的轿车。
“我喜欢这种车。”姜言中说。
“虽然说是四驱车,却不能翻山越岭。这种车子,是设计给城市人开的。他们只是要一个翻山越岭的梦想。”莫君怡说。
她拧开了收音机,问姜言中:
“你喜欢看书的吗?”
“我是做出版社的,韩纯忆的书都是我们出版的。”
“真的吗?她的书陪我度过许多日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喔,对不起。我叫莫君怡,我也只知道你姓姜。”
“姜言中。”
收音机播放着夏心桔的节目,一个女孩子在电话里说:
“你相信有永远的爱吗?”
夏心桔说:“我相信的。”
“你拥有过吗?”女孩问。
“还没有。”
“那你为甚么相信?”
“相信的话,比较幸福。”夏心桔说。
“你相信吗?”莫君怡问姜言中。
“嗯?”
“永远的爱——”
姜言中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
“不相信的话,比较幸福。”
车子到了,莫君怡微笑着说:
“在California再见。”
他们再见的地方,却不是California,而是在街上。莫君怡在车里,姜言中在车外。她调低玻璃窗,惊讶地问:“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你呢?这么晚了,你—个人躲在车上干甚么?”
“你上来好吗?”莫君怡推开车门,姜言中爬到驾驶座旁边。
“你在等人吗?”
莫君怡苦涩地笑了笑:“也可以这样说。这样吧,你陪我等人,我送你回家。”
“听起来很划算,好吧,反正我的好奇心很大。”
莫君怡忽然沉默了。姜言中看到一个男人从一幢商业大厦走出来,登上一辆计程车。
莫君怡发动引擎,跟踪那辆计程车。
“他不就是飞机上的那个人吗?”姜言中说。
“是的。他叫杜苍林。”
十个月前,他到温哥华公干,回来香港时,跟莫君怡同一班飞机。当时的她,手上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那个婴儿哭得很厉害,他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却只是微微抬起头来,问他:“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
那个孩子哭个不停,莫君怡突然抱着孩子走到后面一对夫妇跟前,把孩子放在那个男人的大腿上,说:“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飞机降落香港之后,莫君怡从男人手上抱回那个孩子,那天之后,姜言中没有再见过她,直到他们在California重逢。
杜苍林坐的计程车在北角一幢公寓前面停下来,莫君怡远远的留在后面,看着他走进公寓。
“他住在这里的。”莫君怡说。
“你们还在一起的吗?”
“怎么可能呢?他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既然已经分手了——”
莫君怡反过来问他:“难道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你天天也来?”
“只是想念他的时候才会来看看。”
“这是为了甚么?”
莫君怡惨然地笑笑:“我想知道有没有永远的爱。”
姜言中并不明白,这样跟踪一个旧情人,为甚么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永远的爱?然而,女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她们的道理,就是自己的感觉。像纪文惠、她竟然会去寻找阿绿以前的女朋友,这是多么难以理解?
“你有没有对—个女人说过你永远爱她?”莫君怡问。
“有的。”
“后来呢?”
“后来——”姜言中腼觍地笑笑,“也许忘记了。”
“你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是的,后来,环境改变了。”
“能够让环境改变的,便不是永远。”
莫君怡忽然指着车外说:“他太太回来了。”
一个女人从计程车上走下来,匆匆走进公寓里。那是姜言中在飞机上见过的那个女人,她就是王莉美。
过了一会儿,杜苍林和这个女人从公寓里走出来,他们手牵着手,很恩爱的,好像是去吃东西的样子。
“我们走吧。”莫君怡的车子在杜苍林身旁经过,他看不见地。
“我的车子换了,所以他不会留意。”莫君怡说。
“喔。”
“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同时爱很多人?”她问。
“是的。”
“明白了。”
莫君怡拧开了收音机,刚好听到夏心桔在Channet》节目襄说:
“无限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她望了望姜言中,无奈地笑了。
车子到了加路连山道,姜言中说:
“下次需要我陪你去跟踪别人的话,尽管打电话给我好了。”
“谢谢你了。”莫君怡说。
姜言中可以陪她去跟踪杜苍林;陪她去追寻过去的承诺的,却只有她自己。
后来的一个晚上,莫君怡一个人坐在车上,车子就停在杜苍林的公寓外面。她没有看见杜苍林,却看见他太太王莉美神神秘秘的从公寓里走出来,钻上一辆在街角等她的车子。开车的,是个男人。
车子驶到了浅水湾一条幽静的小路上,莫君恰悄悄地跟踪他们。车子停在树丛襄,王莉美和男人并没有下车。莫君怡从车上走下来,走到他们那辆车子旁边,她看到王莉美和那个男人在车厢里亲热。
王莉美看到了她,吓得目瞪口呆,连忙把身上的男人推开。莫君怡看了看她,走开了。
“不要走!”王莉美从后面追上来。
“你是第二次把我吓倒了,第一次,是在飞机上。”王莉美说。
“对不起,两次都不是有意的。”莫君怡说。
“你会告诉他吗?”
“我为甚么要这样做?”
“只要告诉他,他便属于你的。”
莫君怡凄然说:“他从来不属于我,他是你的丈夫。”
王莉美难堪地站着。
“回去吧,那个人在等你。”莫君怡说。然后,她问:“车上的那个男人,是你爱的吗?”
“是的。”王莉美说。
“你爱你丈夫吗?”
“我爱他。”王莉美流着泪说,“你会告诉他吗?”
“我爱他,我不想他痛苦。”
“谢谢你。”
“你用不着多谢我,我是抢过你丈夫的女人呢!”
“现在我们打成平乎了。”王莉美说。
“你相信有永远的爱吗?”她问。
“我不相信。”王莉美抹了抹脸上的泪,哽咽着说。
然后,她转过身去,回到那辆车上,留下—个颓唐的背影。
莫君怡爬上自己的车,离开了那条小路。原来,一个人的确是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的。爱情是百孔干疮,我们在背叛所爱的同时,也被背叛。或许,我们背叛了所爱的人,只是因为没法背叛自己。
如果是一年前,她看到杜苍林的太太偷情,她会很高兴;然而,这天晚上,她只是觉得悲哀。王莉美是第二个告诉她世上没有永远的爱的人,第一个是姜言中。
后来有一天,她在杜苍林的公司外面等他,杜苍林钻上一辆计程车。可是,那并不是回家的路。她在后面跟着那辆计程车,愈走愈难过。那是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的路。
计程车停在她以前住的公寓外面,杜苍林从车上走下来,莫君怡把车停在对面。
他为甚么来这里呢?他明明知道她很早之前已经搬走了。
杜苍林在公寓外面徘徊,昏黄的街灯下,只有他一个人,哀哀地追悼一段已成过去的感情。他曾经跟她说:“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他说的时候,是真心的。
多少时间过去了,她很想走下车去拥抱他,然而,那又怎样呢?他同时也爱着另一个女人。
她开动车子,徐徐从他身边驶过,杜苍林忽尔回头望着她的车。他看到她吗?好像看见了,也好像看不见。她冲过红灯,不让他追上来。车子驶上了公路,她终于把车拐到避车处,失声地哭了。
一辆计程车在她的车子旁边停下来,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是姜言中。
“你没事吧?”姜言中拍拍她的车窗。
她调低车窗:“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回家,看到你的车子停在这里,以为你抛锚了。”
“我没事。”
“可以送我一程吗?”
“当然可以。”
姜言中把计程车司机打发了,爬上莫君怡的四驱车。
“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好像有点失望。”姜言中说。
莫君怡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不是又去了跟踪别人?”姜言中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好玩的事情,为甚么不带我去?”
“下次带你去吧!”
“真的还有下次?”
“也许没有了。我可以去你家吗?我不想—个人回去。”
“你不介意我的家乱七八糟吗?”
“没关系,我的家也乱七八糟。”莫君怡说。
她很想要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想过新的生活。
可是,当她躺在姜言中的床上,她心里想着的却是杜苍林在她旧居深情地徘徊的一幕。
“对不起,我好像不可以。”她说。
“我好像也不行。”姜言中尴尬地说。
“你也有挂念着的人吗?”
“从温哥华回来的那天,我碰到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还爱着她?”
“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莫君怡笑了:“为甚么男人老是觉得对不起以前的女朋友,他们当时不可以对她好一点的吗?事后内疚又有甚么意思。”
“男人就是这样。”
“你做了甚么对不起她的事?”
“我在她很爱我的时候离开她。”
“我也是在杜苍林很爱我的时候离开。这样或许是最完美的。”
“为甚么?”
“这样的爱情,永远没有机会过期。”
姜言中抱着自己的膝盖,莫君怡抱着姜言中的枕头,他们像这个城市里所有寂寞的男女一样,遥望着星星还没有出来的天际。
“你真的不相信有永远的爱?”莫君怡问。
姜言中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人对你说,她永远爱你吗?”
“没有。可能是我的吸引力不够吧。”
“你不相信,便不会听到。”
“也许吧。”
“我比你幸福。我相信有永远的爱,而我看到了。”她说。
“你知道永远有多远吗?”她问。
“我可没有想过这么远的问题。”姜言中说。
“我知道永远有多远。”她说。
“有多远?”
莫君怡微笑着,没有回答。她想睡了。
谁会去想永远有多远呢?永远一点也不远,它太近了,就在眼前。你这一刻看到的,便是永恒。她看到了一个永远爱她的男人,那一幕,是永远不会消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