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爱起
“你太强人所难了。”佩仪对电话那端的客户说。
所有耳朵都竖起来,不愿漏过可能有的精彩对话。
“好!这是你说的!等着收本公司的天文数字帐单吧!”佩仪没好气的妥协。
“一分钱一分货!”她反驳。
把“再见”省略掉,佩仪直接挂上电话。--那位受她不礼貌待遇的客户不是别人,正是陈翊德。
“看什么看?”佩仪不悦地:“有这个空闲就赶紧去找童星演员。”
同仁识趣地别开眼光,挤眼吐舌。
佩仪嘀咕道:“大会舞?他以为是区运会不成?”
她叹了一口气,仔细考虑这个画面:绿油油的草坪上,几十个小孩涌集,欢欣热切地合力用大块积木堆出城堡,有发号施令的小工程师、展图研究的可爱小助理……
佩仪不得不承认:翊德门外汉的构想很迷人。只是,她要到哪找大块积木和几十个小孩?
最气人的是,公司同仁们乐得轻松,让她一人忙得焦头烂额。
志伟说风凉话:“跟那个人撒个娇,包准万事OK……”
话没说完,佩仪早把手中的笔当飞镖射去。只怪她平日不摆官腔,活该被这几个活宝取笑!佩仪悻悻想道。
陈翊德并没有因为两人重修旧好而降低要求,对瑞旭的广告企划依然吹毛求疵。气得暗自咬牙,卯足了劲要争口气。
令大伙儿玩味的是:他们两个居然公私分明,洽谈公事时各有主见,争辩得面红耳赤,过不了多久--下班后--陈翊德又来接她出游、聚会。
穿休闲服、开跑车,陈翊德不做西装革履的殷实商人,倒像有钱有闲的富家公子。
今晚的节目是上KTV。
鸿仔、明莉、志伟三人挤入Mondail后座,对真皮椅座发出赞叹之声:“Conolly的!”
“86年份的吔!”志伟叫道。
“已经停产了,没想到还能看得到。”
志伟、鸿仔热血沸腾,跑车对男人的魔力一如珠宝对女人的诱惑般强烈。
佩仪冷淡说道:“有什么用?再名贵的跑车在台北市区也无用武之地--暴殄天物!”
“噢!老板。”志伟向翊德说:“佩仪的心情不太好呐!”
见个几次面后,又发现翊德不摆架子,这几个家伙开始口无遮拦,老板长、老板短地唤起陈翊德来了。
“谁是你老板?”佩仪不高兴地:“那个前额微秃、啤酒肚的老董才是你老板!”
“还生气?”翊德一笑:“不可含怒到日落!我们不是早说过了吗?公私要分明!”
“分你的头!”她没好气:“我和下属聚餐洽商,关你什么事?硬要跟着来。”
“当你的司机嘛!”他理直气壮:“顺便了解一下,你的歌喉退步了没?”
“对嘛!放松心情唱歌好听。”鸿仔说。
佩仪甜甜一笑:“说的是。钦!翊德,我认为你有一项没变。”
“是什么?我的幽默?还是英俊?”他轻浮涎笑。
“你的厚脸皮。”她简单回答。
在KTV里,翊德拿起光笔在点歌簿上划过,别有深意:“点给佩仪。”
早已闹得轰轰烈烈的志伟等人好奇不已,麦克风传来递去,国、台、英、日歌曲唱得如痴如醉。
“咦?这首歌是谁点的?”明莉盯着萤光幕问。
五、六年前流行过的一首歌曲名称出现在萤光幕上。
《从头爱起》
看了翊德一眼,佩仪拿起麦克风来,随着熟悉的音乐唱出了贴切现况的歌词:
也许是好奇 也许觉得它很神秘
我们都沉醉爱的梦里
可是时光提醒我们面对的问题
才发觉心里的犹豫
不是不爱你 不是谁要把谁抛弃
是不愿把它当做儿戏
我们以往不免都会有几分孩子气
还需要多问问自己--
能不能够让我们再从头爱起?
“那是在一个梅雨季节里。” 翊德浑厚低沉的嗓音接唱。
他眼中的情意令佩仪低头,柔柔唱出:
“能不能够让我们再从头说起?”
“那许多话相信还应该记得起 从头爱起 我愿再从头爱起” 虽然只有几句男音合唱,翊德捏拿得刚好,有画龙点晴之妙。
“追寻着过去的足迹 还是像那样好奇 还是像那样神秘 还像过去一样的痴迷。”
佩仪满怀感触,望着翊德以眼神询问:你在暗示些什么?
翊德举起白兰地酒杯向她致意,对其他人的喧哗不以为意。
KTV里唱尽悲欢离合。
鸿仔唱了一首《欢喜就好》,轻快活泼的恰恰节奏炒热气氛,翊德含笑拉她起身:“歌喉没退步,但不知道腰肢是否还灵活?”
“哇!”明莉发出赞叹,“跳得乱棒的!”
佩仪挺胸收肩,上半身极为稳定,柳腰款摆,活泼妖娆。如果说探戈性感冷艳,恰恰就是狐媚热情。
“跟着佩仪绝不无聊。”志伟笑着说。
一伙人玩到凌晨两点才尽兴而返。
送佩仪回家,翊德第三次进入她的住处,当她询问他要不要喝咖啡时,翊德有丝犹豫。
“放心。是研磨咖啡,不是即溶的。”
翊德征求她的同意自行动手。
换上宽松家居服的佩仪盘腿而坐,看着他娴熟操作日式蒸馏器。
“只有哥伦比亚?”他问。
“嗯,我喝不惯曼特宁。”她蓦然住口,耳根一热--曼特宁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对她无意间透露的讯息,翊德只是淡淡一笑,将视线转到墙上的拼图问:“你喜欢拼图的习惯还是没变。”
将咖啡递给她,翊德也学她盘腿而坐。香醇气味中有一股浓稠亲昵的压力。
打开第四台的卫星音乐频道,啜饮咖啡的两人心思并不在电视上。
“我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喝咖啡的时候,好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但却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翊德突然开口。
佩仪手一颤,幸而咖啡已快喝完,没有泼出来。
“小心。别翻倒。”他伸手拿走佩仪的杯子和自己的一起放在托盘里;另一只手顺势揽住她的腰,倾身吻她。
这个吻有咖啡的香醇、白兰地的微醺。
“陈翊德……”她指名道姓叫他,声音低哑。忆起了那一夜的浓情蜜意。
“嗯?”他抱起她走向卧室。
“你卑鄙!”她娇嗔道。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
看到她床头的无线电装备,翊德讶然:“你也跟人玩无线电?”
佩仪羞赧承认:“学你的。”
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你还从我这里‘偷学’了什么?我很好奇……”
她淘气地轻咬翊德耳朵:“多着呢……”
春宵良夜,意欢情浓。
***
“啊!有了!”佩仪兴奋大叫。
“有了?”志伟瞄了她一眼:“那就赶快补票。”
“呸!”佩仪瞪着他:“你胡说什么?我是说瑞旭的CF有办法了。”
“怎么做?登广告找童星?”
“别蠢了!我们请偏远国小的学童帮忙--纯朴天真的孩子比童星更自然。”
“太劳师动众了吧?”鸿仔质疑。
“才不会!顺便叫瑞旭做善事,资助偏远地区的教育经费或硬体建设……”佩仪眼睛熠熠发光。
她恣意而行,指挥若定,一呈报了老董后,马上调派志伟:“寻找学校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志伟哀鸣:“佩仪,你公报私仇!”
“怎么会?”她无辜地问:“你做了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公报私仇?”
她拍拍志伟肩膀,露齿一笑:“能者多劳嘛!”
趁着这几日空档,佩仪帮堂妹紫绫设计花店的DM及卡片。
约好了下午四点碰面,紫绫却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出现在办公室时手捧着两盆蕨类盆栽,甜甜地叫了一声:“堂姊。”
戴顶棒球帽、身穿背心牛仔裤,十九岁的紫绫猛然一看像个小男生。
佩仪一笑:“现在才来?”
紫绫将盆栽送给明莉和佩仪,诚心道歉:“对不起,我碰上了一个冒失鬼,将我当成别人,后来才说清楚。”
看到堂姊为她设计的DM及小贺卡,紫绫眼睛一亮:“好漂亮。”
佩仪笑着说:“我知道你最喜欢紫罗兰。你认为可以的话,我帮你拿去印刷。”
“谢谢堂姊。”紫绫眉开眼笑。
“等一下一起吃晚饭吧?”佩仪问。
“不行吔!我车里还有六盆花还没送出去。”紫绫说。
“什么?你开车来?”明莉、佩仪惊讶。
“是呀!我上个月考到驾照。”紫绫答。
佩仪忍不住追问:“你考了几次?”
“一次。”紫绫眼神清澈地望着堂姊:“怎么啦?”
佩仪语塞。
明莉放声大笑:“老天!佩仪,你确定你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我想要效法国父革命十次成功的精神,不行吗?”她酸酸地回答。
“我先走了,堂姊再见。”紫绫甜甜一笑,轻盈离开。
鸿仔评论:“你的堂妹跟你和筱婵不像。”
佩仪点头笑道:“她是我五叔的长女,是一个很贴心的好孩子。”
“啧!啧!乌鸦窝里出凤凰。”志伟损她:“我还以为你们李家只出恶女。”
“你找到了我要的场地吗?”佩仪扬眉问:“再摸鱼嘛!出差费你看我准不准!”
“佩仪姊--”志伟涎脸怪声撒娇。
***
从印刷厂回来,佩仪绕回老街去探望爸爸。叫了巷口梅伯伯的牛肉面、卤菜大快朵颐,耀辉忙着交女朋友,耀宗就读南部五专,旺福伯看见女儿回来又是高兴又是唠叨。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佩仪的终身大事。
“二十六岁了,不能再拖了,有好对象就定下来,不要像你哥,一天到晚换女朋友。”
佩仪睁大双眼,天真无邪:“我没有一天到晚换女朋友啊!”
“你知道我的意思。”旺福伯说:“前两天,你三伯母跟我提起:那个碾米厂张老板的二儿子,今年三十岁想要拜托她介绍相亲……”
佩仪囫图吞下豆干:“水!”她记得那个人,两颗大门牙,小时候常被她的堂姊们欺负的胆小鬼。
灵机一动,她对爸爸进谗言:“我记得,他以前就喜欢筱婵,介绍给她吧!相差两岁很‘速沛’。”
“对噢!”旺福点头。
***
佩仪回到住处已经是九点十五分,她哼着歌,愉快入浴。爸爸精神健旺,身体也很硬朗,让她放心不少。买下这栋屋子时,她原本想接爸爸同住,可是老人家不肯。他的理由是:亲朋好友都是旧街坊、老邻居。搬到新家反而冷清孤单。
这两三年来,证明旺福是对的。和一班老友喝喝小酒、泡茶下棋、进香游览,没有小辈聒噪操心,他反而更惬意。佩仪也习惯了,强迫老人家同住并不一定是孝顺,顺从他的心意才真正做到“孝顺”。
才刚洗好头,门铃就响起。
“一定是翊德。”佩仪这样想,匆匆忙忙擦干了头发,套上浴袍便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徐志森。
佩仪双臂交叠在胸前,皱眉询问:“有什么事吗?”
徐志森怔然看着她,虽然宽大的浴袍紧密裹住了她的曲线,可是;如芙蓉出水般双颊嫣红的佩仪仍然引人遐思。
他低声下气:“我想跟你谈谈,并且向你道歉。”
“不用了。更何况,我现在不方便。”佩仪客气说道。
“我等你。”徐志森连忙说:“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只要坦诚说明,就算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当朋友吧?”
四楼郑太大提着一包垃圾走下来,不赞同地望着两人。佩仪当机立断:“你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再谈。”
佩仪让他进入屋里,浑然未觉徐志森异样的眼光。
他松了一口气,只要入得门来,就不怕佩仪飞上天去。
徐志森坐在沙发上擦拭汗湿的双手,心里盘算如何自圆其说。佩仪换上休闲服坐在他对面,谨慎地打量徐志森。
他突然倾身向前握住了佩仪的手:“让我们捐弃前嫌,再重新来过。佩仪,我知道我错了。”
她抽出双手,对徐志森有种莫名歉意:“不可能。”佩仪放柔了声音:“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普通朋友,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我跟你不可能再进一步。”
徐志森仍不死心:“如果,你是因为我和美美跳舞的事在生气……”
佩仪摇摇头:“不!跟这件事无关。”
“还是气我出言不逊,骂你脚踏两条船?”徐志森追问:“我向你道歉。”
佩仪沉默半响,在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事实。“你没必要道歉。”
徐志森恍然大悟,嘿嘿干笑:“真是想不到。我追你那么久了连个边都摸不着,那个油头小子居然那么快就上了你。听他的口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佩仪脸色大变:“你说话放尊重点。”
“放尊重?”徐志森冷笑:“妈的!平常装出一副圣女模样,连碰都不能碰,我就是因为太‘尊重’你,所以才找美美发泄。结果却两头落空!”
徐志森心有不甘,恶向胆边生。他踏前一步,粗鲁地捉住佩仪的领口,狰狞冷笑:“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对你客气就摆架子!”
佩仪惊惶挣扎,像只受惊的小鹿。全身神经紧绷,血液往脑部上冲……
***
陈翊德刚从舅舅家的晚宴脱身,心情颇为不快。他觉得舅舅这次做得太过份。父子失和断绝关系这档子事谁对谁错一时也难下定论,可是不应该波及无辜,温柔可人的小雁雪不该受这种待遇。
一整晚,陈翊德只能咬牙看着雁雪脸色惨白像个洋娃娃待价而沽。
沈长峰摆明车马,他和长子间势如水火,培植继承人的希望全在女儿身上。
话中含意不言可喻,也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一票黄金单身汉,就像苍蝇见了蜜般一涌而上,众星拱月地绕着雁雪打转。
“娶了这种老婆,起码少奋斗五十年。”有人低声道。
“别抱太大希望,沈翁说不定要人入赘借种,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有人回应。
“算盘人人会打。”另一个人笑嘻嘻插嘴:“既然主人家开口,大伙儿明买明卖好商量。”
陈翊德为表妹感到悲哀与不值,却也无计可施。雁雪的个性温驯,不像表兄的刚烈决然;也学不会翊德避重就轻的那套,所以注定她受父亲摆布的命运。
陈翊德决定将这件事暂时搁置一旁,将车子开往忠孝桥时,他顺手点了片CD,张清芳的《Man\'sTalk》回荡在车厢内。
“你说你有个朋友住在淡水河边……”
唔!这个月里,他跑淡水河两岸的次数可能比过去十年还多。翊德想。他的住处在内湖、佩仪的住处在新庄,只算直线距离就得横跨台北市。
对恋爱中的男女来说,相隔千里也不远,只是耗在塞车的时间多的令人厌憎。
到了佩仪住处楼下,附近居民的骚动令他心生狐疑,一辆警车停在楼梯旁,指点的似乎正是佩仪的住处。
“真可怕!咱们这里治安一向不差,天晓得居然碰上这种事!”
“对付强好犯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咔嚓掉!”
“总而言之,女孩子家一个人住不安全。”
你一言我一语的评论飘入陈翊德的耳中,他心胆俱裂,箭步冲向三楼。
门口一位警员挡住了他:“干什么?”
客厅里,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正在说:“……流鼻血而已,不会死的啦!”
陈翊德气血上涌,一把推开挡路的警员:“我是李佩仪的未婚夫!”
他的大吼引起屋里人们的注意。
说话刻薄,双臂交叠的是管区警员;坐在地板上,仰头靠在沙发上血流满面的是徐志森;盘腿坐在另一张沙发,怒气冲冲的是--小仪?!
“你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来?”小仪毫发无伤,张牙舞爪地质问他。
陈翊德为之傻眼。过了数秒,他爆出笑声:“姓徐的!你似乎又错估了小仪……”
他语带杀气,如果徐志森不是那么一副倒楣可怜相,翊德会再补上两拳。
确定小仪不想告徐志森,管区耸耸肩:“算他好狗命!强暴罪最近就要改公诉了。小子!坏事不可以作!”他一把拉起徐志森。
“没事了!走啦!走啦!”
剩下两人时,小仪说起事端始末,她指着台灯:“我用那个砸他!”
沉甸甸的大理石底座,只砸烂了他的鼻子算他好运气。翊德想。
“我要去洗澡!”小仪突兀地站起来,进去主卧室里的浴室。
陈翊德默默帮她收拾残局,擦掉地板上的血迹。
沙发上也有几点血渍,杂色花布上并不太明显;他告诉了佩仪。
“把它扔掉,我不要了!”小仪隔着浴室门锐声喊道。
“那也得等明天啊!”翊德回答。
浴室里悄然无声。
检查了门窗、瓦斯、煮了两杯咖啡,小仪还没从浴室出来。
翊德敲门:“小仪?”他直觉伸手转门把。
小仪脸色阴郁打开门,翊德注意到她身躯微颤,手指脚掌因浸水太久,皮肤起皱。
“我不舒服,恶心、反胃、头疼。”她平铺直述。
愤怒消褪后,紧接着是羞辱与自我嫌恶。
陈翊德伸手拥抱住小仪,感觉到她紧绷而排斥的身心在无言中缓缓松弛。
再怎样好强,强暴未遂对她仍是一个恐怖经验。
“你不能再喝咖啡了。”
良久,翊德放松小仪,命令她坐下,热了一杯牛奶给她,并找出了两片普拿疼。他从未看过小仪这么温驯听话的一面。
脱掉西装外套、领带、袜子,陈翊德搂着小仪和衣而眠。
昏暗灯光中,她开口打破沉默:“明天,我要换掉沙发。”
“好。”翊德像哄小孩似地:“我陪你,我们去选一套真皮沙发。”
“不要!”她执拗说:“我要买藤编的沙发组。”
“是!你喜欢就好。”翊德很有耐性说。
“还要换台灯、小地毯。”她说。
“那容易!”翊德慨然允诺:“把房子拆了重建也没问题--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