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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第六章
作者:梁凤仪
   
  信管是真情挚爱,如果我一天不爱上唐襄年,他一天不会发挥威力。  

  这他已经不只一次地表示清楚,我没有理由再生疑。  

  否则,就是我太小家子气了。  

  于是我道:  

  “好,我们结伴而行。”  

  事实上,有他陪同到伟特药厂去,更易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伟侍药厂总部在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侯斯顿。  

  六十年代初期的侯斯顿并不是个发达的城市,但好几种著名工业都扎根于此。  

  唐襄年和我只不过逗留了几天,就已经取得伟特药厂同意,把最新出产的避孕药及女性卫生巾的东南亚专利经营权交到我们手上。实际上,过去两三年我们的合作的确是愉快的。单是我们初期取到的伤风感冒特效药,在销售数量上每季均超额完成。  

  唐襄年半开玩笑地说:  

  “由女性去销售这两种女性专用物品,成绩会更好,现身说法,感同身受,一定更能打动人心,控制市场。”  

  不是言之无理的。  

  我们先跟伟特签了草约,这是唐襄年的意见:  

  “在草约内,我们在一个限期内可以依照已定下来的总代理条件跟他们正式签约,这就彼此都有更多时间考虑合作的细节问题,而又不会从中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坏事了。”  

  他想得真周到,现阶段,我们当然不好透露有催谷业务,作为上市计划一部分的这个秘密,否则伟特知道我们要利用他们的合约在市场上集资,只会乘机提高条件。  

  我们先签草约做实了,回香港去就算泄露秘密、伟特也不至于有变。  

  故而,我们此行是相当有成绩。  

  在回港去的前一天,刚好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闲,唐襄年邀我去看侯斯顿的地皮,便宜得难以置信。  

  我们站在一大片原野之上,极目尽是青葱,心情开朗舒适得难以形容。  

  我忽然兴奋得叫嚷且跳跃起来:  

  “天!如果在这儿建间房子,退休于此多好。”唐襄年笑:  

  “你这是梦话。”  

  “什么?”  

  “痴人说梦之想。”  

  我嗔道:  

  “今日我有这个经济能力,这的土地那么便宜,二十万元一个山头。”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是需要与否的问题。”唐襄年说,“你的王国不会在这些荒山野岭,你是在乎入世的事,存入世的心。”  

  “我不会出世,不可出世?”  

  “女人要出世,就得看破感情,或者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长期归隐。你,二者都不是。”  

  我默然。  

  缓步走在草原上,我用脚尖轻轻地踢起了泥土,带半点发泄的意识,道:  

  “就算我有一天愿意与人长居于此,这人也不易找。”  

  谁不是入世的俗物?谁又是出世的超人?  

  “或者我们肤浅得连这出世入世的问题都没资格谈,何况实行?”  

  “心如,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太多事一说出玄机来,你就能想得很深很远。”  

  “故而值得你栽培?”  

  “对,且值得我爱。”  

  他仍没有放过叩我心扉的机会。  

  其实,相处几十年之后的今日,唐襄年都没有放过跟我玩这种感情的捉迷藏游戏。  

  只是到世纪末的现在,我们年已花甲之时,就会把事件变成幽默笑话,像我现今娶儿媳妇了,唐襄年还来开我的玩笑:  

  “等你等得头发都花白了,连儿子都成家立室,怎么还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嘿!”我拍额笑道,“你还来这一套呢,我吃不消了!”  

  得不着的人与物,一定是稀世奇珍,如此而已。  

  无疑,在这几十年的奋斗日子里,唐襄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只在事业上扶掖我,在感情上,他给我的无形支持至大。  

  当一个女人知道她随时有男人需要她、承担她、负责她、爱宠她时,她才会有勇气对己对人说:  

  “我可以独个儿活得好好的。”  

  这种情况,我心知肚明,只是不好道破,以免节外生枝。  

  当年对于德克萨斯州的原野有着极大的好感。  

  我忽然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临走前,我重托了伟特药厂给我介绍一间叫威廉标尔的地产管理公司,为我物色更价廉物美的一大片地皮,买下来。  

  连唐襄年都问:  

  “买下来干什么?”  

  “纪念。”  

  “纪念?”  

  “对,我的事业与幸运始于伟特药厂,我希望在这儿拥有土地,没有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发展,那是以后的事了。”  

  “女人真奇怪,为了感情,多用了很多钱。”唐襄年笑我。  

  “男人不奇怪吗?明知没有感情,也花钱去买笑。”需要的和看重的不同而已。  

  到美国去,真的有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论生活节奏和环境都比香港缓慢。  

  临下飞机时,唐襄年问:  

  “有没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我笑: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你回去才知道可能不是夸大,而是近傍。”  

  唐襄年说的无疑是笑话,却偏偏言中了。  

  我回到家去,走进大门,情景叫我吓得目定口呆。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不懂反应。  

  是过分的出人意表,过分的惊喜交集。  

  直至母亲冲到面前,把我抱紧,口中乱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儿!”  

  “娘!”我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母女俩抱头大哭。  

  好一会,旁的人才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坐定下来。  

  这旁的人,正是我的两个妹子健如和惜如。  

  “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那么,你会答应?”  

  “我会。”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对,我忘了你己为人母,很容易将人比己。”  

  谁说不是呢?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为了争玩具而大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我就激气。老教他们切肉不离皮,手足之情,弥足珍贵。  

  有一天,听到咏琴在欺负咏书,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我的洋娃娃,否则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咏琴拉过身边来训斥一顿:  

  “有好的东西,妹妹又是喜欢的,你应该主动与她分享才对,怎么会凶成这副样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个好姐姐了,知道吗?做姐姐的有礼让、提携弟妹的责任,我的这番话,你给我记往了才好,否则,我可要赏你一顿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处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让弟妹,当然总有个限度。这条底线,无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经冲破了。  

  可是,我怎么跟母亲争辩?怎么为自己辩护?  

  如果易地而处,将来有日,咏琴与咏书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这做母亲的会不会知不可为而为,奢望她们能尽忘前事,执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会。  

  既如是,我怎么能不看透母亲的心事?  

  原以为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着面了,如今劫后重逢,她向我提出什么心愿要求,我不答应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于心不忍。  

  更何况,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晖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来的。  

  我还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坚持什么仇怨呢?  

  于是,我让母亲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麦当奴道跟我们一起毗邻而居。  

  刚好我新近买进了紧贴着我住的那幢房子的两幢房子,就让健如和惜如分别搬进其中两个单位去。这总比恢复旧时模样好,省了彼此的尴尬。  

  母亲自然是最快乐的,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说:  

  “心如,你知否我曾在年前赌誓,如果上天让我跟你们重聚,目睹几个女儿重修旧好,我宁愿减寿十年,骤然而卒,仍是无憾。”  

  我笑着拍拍母亲的手:  

  “你的誓言应验也不打紧,你原就是长命百岁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看到自己能为母亲带来欢乐,实实在在地感动。  

  吞掉什么龌龊气其实在今时今日已不打紧,我总算吐气扬眉了。  

  一个处在顺境之中的人,也容易胸襟宽广,自己得到的已经不少,就不必为一点点缺憾而再争执,再不肯放过。  

  加上,惜如的表现令我骇异。  

  她竟在搬进新居的翌日,跑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照顾我,我很感谢。只是如果旭晖都沾你的光,这就说不过去了,他到底是有经济能力的人,所以不像我,非得依靠人不可。所以,我跟他说过了,我现住的一层楼,他还是照样把租金交给大姐。只不过,继园台的租金比这区便宜,如果要向旭晖多要家用,我有点为难,请大姐你通融。”  

  惜如虽然尽量地说得不亢不卑,但一份可见的委屈潜藏在辞藻之内,是隐然可见的。  

  我心恻恻然有着极多的不忍。  

  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女儿,于是我答:  

  “不必斤斤计较小数目了,健如也占住了另外一个单位,难道我就跟她要房租不成?”  

  “旭晖也会觉得难为情。”  

  “他把母亲接出来了,我们几姊弟还未感谢他呢。”  

  “大姐你是大人大量。”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娘听了一定很高兴。”  

  “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好。”  

  “大姐,我真心地多谢你。”  

  “惜如,”我忽然心动又心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自己也要回味。依靠什么人都假,把握经济独立了,才叫做安全。你也得好好地为前途想一想。”  

  惜如道: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到永隆行去做事好些日子了,只是学的与赚的不多。”  

  “为什么呢?”  

  “自从旭晖结婚之后,永隆行成了变相的傅品强附属公司,很多生意还是要听傅家的指令,那么一来,在人情人面上,就没有法子安插我在其中任事,只能在永隆行担任个闲职,你说能赚多少,能学多少了?”  

  这情况倒是真有其事的。  

  我细想,这妹子也真是自讨苦吃了。  

  跟惜如的这段谈话,其实我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时间没有再做任何打算。  

  直到母亲给我说:  

  “心如,昨天惜如好开心。”  

  “为什么呢?”  

  “她说你跟她谈了半天的话,对她很关怀。”  

  “唉!惜如本来是个聪明人,跟了金旭晖,如今不上不下,人前人后闪闪缩缩的,真不知如何了局。何况,旭晖的妻子不是个坏人,却又不好应付,这样下去,她的亏是吃定了,且会吃得大。”  

  “你做大姐的就搀扶她一把吧!”  

  “我不能代替金旭晖。”  

  “也不是这么说,譬如把惜如带到金氏去,远比永隆行有前途。惜如说到底是个英文中学的毕业生,能帮你很多忙。将来你的生意做大了,单是李氏兄妹两个心腹也是不足够的。”  

  我还在沉思考虑,母亲又再加上一句:“有你在身边,总不会有人敢对惜如怎么样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虚荣必被虚荣误。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承受得太多教训了。  

  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对母亲说:  

  “好吧!就让惜如到金氏来帮我,实在我也要加添人手。”  

  对于接收以至栽培降将,是一份荣耀,一份威风,很难加以抵抗拒绝。  

  方惜如开始在金氏上班,她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令各同事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只除了李元德,对她好像还有一点戒心倒是看得出来。  

  我就曾坦率地对惜如说:  

  “你跟李元德相处得怎么样?”  

  “他对我的印象不过尔尔,但李先生是个极能干的人,且心是向着你的,只这两点就相当可靠,我会设法令他接受我,不要你为了维护我而损失一点李先生的心。”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动听,很容易受落的。  

  而且,起了一重催比作用,令我对惜如开始信任。事实上,我交给她的公事,没有一件她不是给我快快办妥,工作成绩出人意表地好。  

  我在生意上的很多细节与零碎杂事,方惜如都揽在身上,处理得头头是道,有时我顾及不到的,她都给我补救或补充过来。  

  母亲看到我们姊妹的相处有转机,她几乎开心得不敢信以为真。  

  安排了康如入学之后,母亲日中也是顶空闲的,便含饴弄孙为乐。  

  孩子们下课了,都聚在我家里来,让外婆给他们讲故事,弄点心。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为了母亲在孩子们面前讲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话,健如发了很大很大的脾气。  

  我回到家里来时,已是乱糟糟的一片,母亲与健如的面色固然不好看,孩子们又都哭作一团。  

  我把牛嫂拉到一边,问:  

  “到底什么事?”  

  牛嫂苦笑,摊摊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么事?”  

  “奶奶正逗着几个孩子吃下午茶点,健如姑娘提早下班了,也就到这儿来,边看杂志边看着孩子们耍乐。”  

  “那不是好么?”  

  “本来就是好好的。是咏棋闯的祸吧!他们几个孩子演白雪公主的故事,咏书与咏诗都抢着那个角色来演。”  

  “奶奶看他们起了争执,便替孩子们出主意,编派咏诗和咏书先后演公主,咏棋就反对,说:  

  ‘婆婆,你这个导演当得不好,咏诗与咏书根本是两个不同的样子,怎么都能当公主了?’才这么说了,健如姑娘听到,就摔下报纸,揪起咏棋,骂道:  

  ‘你胡说些什么?她们俩是姊妹,模样儿不是有点像吗?为什么都不能当公主。’咏棋还是不晓得看风头火势,道:‘她们是不像,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们不像姊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噼啪一声,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咏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过眼,就骂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发神经病了,无端端地打起孩子来,等下你大姐回来,怎么交代好?别说孩子没有犯错,就算错了,也得由做母亲的亲自处理。几艰难才弄好了你们的关系,别为了你的牛脾气便破坏无余。’  

  “就因为奶奶这样训斥了健如姑娘一顿,她恼羞成怒起来,尖叫道:  

  ‘好,要打要罚就都打在罚在自己的亲生儿身上好了,我有权把咏诗打死。’话才说完,就抓支鸡毛扫疯了似的打在咏诗的屁股与小腿之上。咏书吓得哭起来,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牛嫂叙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觉得啼笑皆非。完全是无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对牛嫂说:  

  “把孩子带到房里去,洗把脸就没事了。这儿我来处理。”  

  我走到母亲跟前去,握着她的手道:  

  “娘,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是我担心你生气。”  

  “我生什么气呢,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打他们几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这点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别再担心什么了。”  

  母亲以手托额,眉仍然皱着。  

  我问:  

  “什么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头在胀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着的,为了孩子们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实地头痛起来,老人家的毛病尤其会借故跑出来滋扰。  

  母亲摆摆手说:  

  “我进去躺躺就好。”  

  说罢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厅内只余我和健如二人,她还是气鼓鼓的。我于是说:  

  “为了孩子不听话,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这么一说,健如立即忸怩地难为情起来。  

  她那涨红了双颊的表情,还有一份娇憨俏丽,无疑,健如是位我见犹怜的少妇。  

  这么年轻就守寡。  

  看到她,似见自己。  

  事实上,她比我更凄凉,她其实是不必为信晖守下去的。  

  就为了丈夫殁后所得的一个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业,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吗?  

  傅菁说过,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为她对金旭晖的真诚相爱。  

  同样道理应该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赋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为此,我对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宽了。“健如,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气,连母亲都惹得不快。”  

  “大姐,母亲的心目中几时都只有你,没有我。”  

  “你这话是不对的,可惜你只生咏诗一个,不然,你会明白做母亲的不会偏心。”  

  “大姐,”健如吁长长的一口气,“你并不知你有多幸福,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爱着你,包括母亲在内。”  

  “她是我们的母亲,不是吗?”  

  健如低下头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无话可说。”  

  说罢,方健如站起来就走了。  

  当我把这天发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晖在浅水湾酒店茶聚见面偶然复述时,他很留心地听,连其中一些细节,他都问得很清楚。  

  “耀晖,你这么有兴趣知道这些家庭琐事?”  

  “只要有关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关心的。”  

  “谢谢你。”  

  我看着耀晖,忽然地失声笑出来。  

  “大嫂,你笑什么?”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对。怎么我竟没有留意到你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高?”耀晖骇异地说。  

  “不是吗?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学毕业了。”  

  “时间过得太快,难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语气忽然老成起来,这可以解释,可是,我呢,我多么愚蠢,竟没有注意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难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见到你,甚而不一定见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晖忽然笑起来,现出了他那两排乳白色的贝齿,很好看。  

  我赫然发现他笑起来,那么地像他大哥。  

  那个笑容,我无法忘记,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明媚的下午,信晖带着我到广州的爱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这样子对着我露齿而笑。  

  当年轻时,我自觉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晖说:  

  “以前大伙儿往在一起,初来香港时,我们不是塞在一层唐楼内吗?老觉得侄儿侄女们吵嚷不休,难得清静,如今是清静了,却很想念他们,恨不得孩子们都环绕到身边来吵个痛快。”  

  我还是沉醉在回忆当中,金信晖也曾对我说过类同的话,他说:  

  “咏琴在身边真是吵个没完没了,可是,要我们只生她这么一个,我可又不肯,心如,我们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地生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觉得好笑是吗?”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过来,慌忙应:“是的,是的。”  

  “大嫂,我看健如说的话,你应该细味。”  

  “什么话?”  

  “她说你是个幸福人,的确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宠你。她这么说当然地包括大哥在内。”  

  我愕然,没想到耀晖会对我说这些话。  

  “健如仍有一点不甘不忿,因而仍存着妒忌心罢了。”  

  耀晖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岁。”  

  “为什么呢?”  

  “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有些事很想做,现在却不能做。”  

  说这话时,耀晖握紧拳头,很蠢蠢欲动的一副猴急模样,又逗得我笑了。  

  “对的。”我说,“到你二十八岁,就能自立了,老爷的遗嘱是这样写的。”  

  “不明白为什么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岁才可以给予独立自立权。连二哥部没有这个规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经对我说过,老爷认为他百年归老之际,奶奶的年纪也已相当了,不能处处关顾指点你,故而还是由着你长到二十八岁,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产业比较好。  

  “旭晖不同,老爷以为二姨奶奶会一直眷顾指导他。”  

  “是爹没有想过二哥那种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点成熟。”  

  “是的。”我点头,“怎么样,毕业试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会。大嫂,”耀晖说,“我还未跟二哥提起毕业后的打算,先跟你请示了。我已经申请了到美国加州留学,考的是以前大哥就读的一间。”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说,“不过,总要跟你二哥商量吧!他是你正式的监护人。”  

  “他没有不赞成的,看样子,他恨不得我永远不再回到香港来,能在外国落地生根就最好。”  

  “为什么这么想?”我即时作问。  

  耀晖没有即时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领神会了。  

  耀晖素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开始了解人情,洞悉人心。他当然明白金旭晖把持他,只为要夺权。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营运妥善,很赚了点钱,老早把金家的股份赎回来,他可不用忌惮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势,能掌握耀晖那一份产业代理权,于他是绝对有好处的。  

  如果耀晖在外国长居,把产业的管理权仍交在旭晖手上,他会很开心。  

  对于这重关系,耀晖虽没有说出来,我可是领悟得到的。  

  他说:  

  “大嫂,我会记住,只要有能力,我会站回你的一边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谢你。今日我还算托赖,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余下来要照顾的心愿无非是孩子们的成长与你的成家立业而已。”  

  比起那段跟金旭晖争夺耀晖监护权的日子,我现在是富裕舒泰得多了。  

  “人一旦自身有了安全感,心就放宽了,之所以会有争斗,很多时是因为走投无路。”  

  我才这么说,耀晖就问我:  

  “大嫂,当年要争夺我的监护权,是单纯为了你山穷水尽之故?”  

  我看到耀晖那副怪怪的、近乎欲哭无泪的表情,有点骇异,急忙答:  

  “别傻,当然也为我不放心就这样子把你交到旭晖手上去,他这么有机心的一个人,怕他会不全心全意照顾你。”  

  耀晖吁一口气,恢复了轻松的表情。  

  我本来想再加一句,问耀晖怎么忘了当年的情景了?  

  我就曾抱拥着他,说过舍不得他的话。  

  但,才瞟他一眼,我就立即把己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地吞回肚子去。  

  耀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我如果说话稍为草率,就有轻薄浪荡的嫌疑,要不得呢。  

  这么一想,我的脸竟滚烫起来。  

  耀晖仍然定睛看着我,令我忽尔有了要逃避的冲动,慌忙垂下头去。  

  他果然是已成长了,有能力令一个成熟的女人尴尬,同时令我兴起了一点点的胡思乱想。  

  我赶忙抓住另外一个活题,把气氛调校到正轨上去。  

  当前的急务于我是应该如何尽心尽力把金氏企业发扬光大,其他的都不必细想。  

  事业的成绩与工作的劳累帮助我在精神上以及肉体上都得到绝好的寄托。  

  我认为我已不再需要爱情,更可以有能力抵拒午夜梦回时觉着的空虚。  

  或者,直接一点承认,名利权欲开始霸占了我整个人与整个心,再加上那一段金家的仇怨,已经全然将我全副精力吸引着,牵制着,再没有别的严肃大事会乱我的神智了。  

  我已安心做一个有事业、有仇恨的人。  

  大概不会比一些有爱情、有友谊的人幸福。  

  然而,最低限度我毫不孤寂,更非无事可为。  

  眼前上市的大计,就令我忙个不亦乐乎。且从形形式式的新鲜的事物中学习到各种新知识。  

  我们获得了傅品强的支持,他答应为金氏企业的上市尽力。  

  傅菁说:  

  “父亲要跟你见面。”  

  第一次去拜会这位证券巨子,不免有点战兢。  

  唐襄年鼓励我说:  

  “傅品强是个相当有性格的人物,值得你去认识。”  

  “绝顶成功人物当然易见性情。”我说。  

  “你的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服气。”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条件,自然容易坚持自己的原则与成见,这已经是性格的表现。”  

  “由此可以推论,在穷途末路之中仍见性情的话,就额外地可珍可贵与可爱了。”  

  “唐襄年,你别老是言之有物,拿我来开玩笑。”我不知是嗔是怨。  

  “别生气,预祝你跟傅品强会谈顺利。”  

  唐襄年形容得并不夸大,傅品强面圆眼大,表情不怒而威,庄严之中又见祥和,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一点,金家的人因为出身富户,阅历深之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要说句良心话,傅品强比唐襄年更像个财阀,更觉得他架势。  

  看到他的动静,不难想象当年上海的显赫,曾活在其中的人都别有一番风采似的。  

  傅品强的语调祥和,踏实而不客套,他没有给我说什么应酬话,差不多一开腔就说:  

  “傅菁对你很有信心,她详细地把你的创业过程以及现今金氏企业的状况给我报告了,尤其是你最近拿到了伟特药厂一张长期而优异至极的独家总代理会约,业务前景可观,集资的可信可靠程度提高了,上市成功的机会就大。”  

  “傅先生,金氏还未足五年的历史,我们是否要买一间空壳公司以新股集资了?”  

  “不一定,公司历史不是个阻碍上市的大问题,金氏企业的另一个大股东不是唐裹年吗,他的公司年资已经足够,有他来压阵,再加上你这三年多的辉煌业绩以及未来新业务计划的吸引,应该有足够理由向交易所及证监处申请括免丑年历史的规定了,这个我们证券公司以总包销商的身分会替你争取。”  

  “多谢。”  

  我心里想,要致谢的人还有一个,唐襄年又无形中帮了我一个大忙。世界真是势力援引与钱找钱的世界,“问题是时势并不特别看好,要上市的话,得从速办理。”  

  傅品强这么一提,我就明白他之所指。  

  中国大陆的政局往往牵制着香港的命运。大陆有什么风吹草动,香港的反应极力敏感。  

  这几年,大陆间歇性地传出一些消息,处处使股市大起大落过不知多少次。其中地产股最被波及,反而是我做的那门生意,不大受时局影响。人患了伤风感冒,总要吃药治病,越是不景气,越要省钱节俭的话,就只有越光顾成药,小病就更不会动辄上医务所找医生调理了。  

  我把这个观念告诉傅品强,他听后微笑答说:  

  “这倒是很好的宣传论点,我们在上市活动中,会安排这些有利于金氏企业的消息散播到市场上去,让股民增加投资的信心。只是,”傅品强补充说,“在一般市道放缓的情况下,那些日常必需品的生意尤有可为,但若在经济凌厉滑落的风潮之中,则任何集资行动都不会有热烈的反应。”  

  “爸爸,你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故而我额外小心而已。”傅菁这样说等于点出了父亲的过分敏感。  

  傅品强看女儿一眼,道:  

  “你自小在香港及外国留学,不会有我的那番感受。”  

  “傅先生教诲的是,那么,我们目下应如何进行?”我问。  

  “赶快行事吧!我们将替你申办所有申请上市的手续,你则跟进与伟特的新合约,以便我们可以在招股条件中列明。当然,你必须尽快要伟特落实,把草约签成合约。同时,把改建现住四层房子与旁的两幢物业为新型住宅大厦的计划部署妥当。我们要全速进行。”  

  “多谢你的栽培。”  

  “客气话可不用多说了,我们经常都很有把握险中求胜。只一点非常重要,你必须答允。”  

  “什么事?”  

  “所宣布的各项资料,尤其吸引股民投资的资料,必须百分之一百正确,否则,牵累很大,那时谁都帮不了你。”  

  “放心!我们不会虚报任何资料,都是有凭有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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