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镇某处,一幢旧公寓二楼。
两名十七岁的高中女孩趴在床上吱吱喳喳地讨论日本流行杂志上的服饰。
杂志是身材较丰满的王席真带来的。
她和程芬淇是同班同学,两人特爱黏在一起瞎聊。
“明天我领了零用钱,就去买件类似的裤子——”席真指着杂志上低腰的牛仔裤。
“哇!”芬淇摇摇头。“肚脐都露出来了,你妈会气死——”
席真成长于单亲家庭,她的妈妈长年吃斋念佛,沉迷于宗教,却依然对她管教甚严。
席真耸肩,淡然一笑。“反正她又不会看见我穿!”她总是有办法,在母亲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变成乖宝宝。
程芬淇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摸了摸图片上那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好想拥有那些衣服,但她只能想想而已,因为这个家不会给她那些闲钱去买的。
芬淇自小即受尽白眼,后母不高兴便斥喝她、打骂她出气。
就算亲生父亲在旁也视若无睹,只因他对芬淇那偷人的生母满怀恨意,更将对她生母的恨移转为对芬淇刻意的忽略。他不关心芬淇、更吝于给她爱。
程芬淇因为成长过程中的不愉快,养成了她不大爱说话的习惯。她苍白的脸,透着股和人保持距离的冷漠。
但她的眼神清澈似一潭不见底的湖泊,漫着忧郁,漾着水气,还透露一股迫人的灵气和早熟的世故。
当她对这世界的残酷愤怒时,她不会大哭大吼,只是凝神瞟着一双眼瞪视着,仿佛在做无声的抗议。
心底即使泛着波浪,她表面仍是不动声色的平静。
被亲人抛弃、伤害过的小孩,早哭干了泪,也忘记了“信任”是怎么一回事。
唯一令芬淇敢放心亲近的,就只有性格大而化之、开朗幽默、又无啥心机的王席真。
阿真翻到杂志某页,兴致勃勃地嚷了起来。“对!就是这种房子、这种房间。以后我要和我丈夫住在这里面,墙壁要漆这种色,床具也要这套的——”她笑眯眯地合上眼,又陷入幻想中了。“两个人窝在这里面,多好哇!”
芬淇看着那些图片,陪笑一句。“哇,布置成这样,那要多少钱哪!”
“你以后也可以有自己的家呀。你要不要布置成这样?全套的欧式宫廷建筑,多豪华、多气派呀!”
“不,我只希望有木头地板,还有沿着整片墙钉成的大书架。”
“你真是书痴耶!”阿真笑道。
突然间,窗外传来一阵女人放荡的尖笑声。
她们俩会意的互看一眼,立刻跳下床奔至窗前,探出头偷瞧对面楼下那间独立的泥砖房。
砖房的四周植满高耸入天的青竹,那房子的庭院于是显得颇有诗意。
但那诗意常在某些夜里,被不同的女子笑声破坏。
“听这笑声,跟上次那个不同,八成又换人了。”阿真兴奋、好奇地偷窥着。“这男的好厉害,每个月都换女朋友!”
“听妈说那个屋主是写剧本的,进出的分子都很复杂,晚上常灯火通明,闹到天亮。”
“你没见过他的人吗?”
芬淇摇头。“不算见过——”
只有一次,见过他刚出门的侧影和背影。
她只记得他好高,有一副宽阔的背,身子削瘦、结实。
从他背后望去,那头凌乱、浓密的黑发,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印象。
“喂!”阿真撞撞她的手肘。“你不是老希望将来当作家吗?”
“嗯。”
“那你就去认识他嘛!”
“不行哪!”芬淇连忙摇头。这区没一个人说他好。
关于他这人的放荡、高傲、孤僻、凶恶,是远近驰名、人尽皆知的。芬淇才不要惹这种人。席真直直盯着那间房,眼里露出了做梦的光采。“难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
芬淇睨着那间房。
他是个编剧,她当然好奇。但她本身要应付的人已够多了,她可不要恣意地冒险。
但生性浪漫的王席真可不这么想。
“和这种男人恋爱一定很刺激!”
芬淇一听,立刻笑开了。“你又想到哪去了?”
突然间,她们看见一名衣着时髦、头发散乱的女子,摇摇晃晃地自屋内走出,穿过竹林院子,跳上一辆鲜红色跑车,呼啸离去。
她们如同往常一般,开始品头论足一番。
“这次这个身材比较好!”阿真说。
“但是气质差了些。”
“唔,我有同感。”
“最好的还是上上回穿黑套装短发的那一个!”芬淇回忆着。
席真连忙点头。“不过,他从不曾送那些女人回家。”
芬淇耸耸肩。好戏看完了,她俩有些失落地转身回到房内床上。
席真若有所思地说:“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男人——”才有办法教那些女人前仆后继地上门找他。
“我爸说他叫赖彻。”
“赖彻?”
“是的,赖彻——”
连名字都透着一股霸气呢!
稍后,芬淇送席真下楼,两人在巷子里又瞎聊一阵,才舍得各自返家。
程芬淇上楼返家。
客厅的牌局打的正激烈,当她经过时,程母头也不抬地喊住她。
“阿淇,去给我们倒茶来,渴死我了。”程母说,眼睛一秒都未离开牌桌上。
程芬淇转进厨房,很快地便沏了一壶茶,倒进四个杯子。
自小到大,与其说她是程家的女儿,倒不如说是佣人。
她专心地倒着热茶,白白的烟扑上她的脸。
程芬淇向来在程母面前是寡言、听话的。她很清楚反抗程母,等于是自己想讨顿打。
然而芬淇那双倔强的眼,常泄漏出她那不安分的灵魂,也泄漏她刻意藏匿的叛逆个性。
程母每每看到芬淇那双眼,就不舒服。
所以不论芬淇再怎样地安分、听话,程母对她仍没有一点感情,毕竟不是自个儿亲生的。
程芬淇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水。
程母伸手挥了挥,命令道:“把桌上收拾收拾。”
芬淇拿了垃圾袋把满桌嗑过的瓜子、花生全扫进袋里,突然一个不小心,手肘碰撞到程母正端起的茶杯——
“你搞什么啊!?”
一个耳光迅速地摔上程芬淇的右颊。
旁人连忙劝阻程太太。“好啦、好啦!她又不是故意的——”王太太拍拍程母的背,要她熄怒。
“笨死了!输这几把牌八成是她给我带衰的,笨手笨脚的——”程母骂着,看见程芬淇捂着颊,正瞪视着她。“去去去!别在这碍眼——”
芬淇求之不得,立刻踱回她的房间。
程太太余气未消,仍唠叨地念着。“那孩子阴阳怪气的,那对眼睛老瞪得我浑身不舒服。”“怎么说也是你女儿嘛!”王太太道。
另一个太太也开口。“都十七岁了,唉!打她干什么?”
“谁是她妈来着?我可不认她——算我倒霉,已经够穷了,还得养她——”
这些话大剌剌地说着,从来都不避讳给芬淇听见。
从前她听了恐怕会伤心难过,但现在她早已麻痹了。
她坐下,从随身背包里抽出日记本,写着:“希望有一天,我能遇见一个可以保护我的男人。他会带我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他会阻止那女人打我、骂我……我恨她。”
写了一页后,她仰头托着双颊发呆。
唉!她真恨不得有对翅膀,能早日飞离这里。
********************
放学后,程芬淇即往家的方向走。
是傍晚了,街道铺上一层淡淡的昏黄色泽,似白昼的一截尾巴。
她的海军样式校服在风中微微飘晃,蓝色百褶裙下是一双洁白纤细的小腿。
她一头又浓又黑、长至腰际的发,在晚风中飘荡,似一层层波浪。
芬淇甩甩长发,想起了长发公主的童话故事——
寂寞的公主有天推开城堡的窗户,将她的长发甩出窗外,让爱她的王子可以借她的发当绳索,攀上城墙来救她出去。
芬淇想着,不觉失笑。
小时候她深信这个故事总有一天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所以拚命留长发。
但她不是公主,也不住在城堡里面。
程芬淇就算把长发甩出窗外,也没有一个心爱的男孩等在哪里!
有的只是那幢阴阳怪气的房子,以及一个声名狼藉、恶狼似的赖彻。
他倘若看见一头长发垂进他家院子里,很可能会二话不说地拿把剪刀剪了它。
想着那情景,芬淇不禁笑出声来。
突然,一阵小女生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停住脚步,倾听哭声的来源——
那声音就在赖宅大门外。
芬淇随即走近赖宅,立刻看见杂货店的小女儿正揉着眼,哇哇哭泣着。
那小女孩才五岁,同芬淇一样有个坏心的后母。
“怎么啦?”芬淇弯身问她。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指着围墙里头。
“我……我跟哥哥借的……风筝,掉在里面了。”小女孩无助地握着断了线的线轴。
芬淇蹲下身。“有没有按铃叫人开门帮你找?”
“里头没有人。”她哭着嚷。“我再不回去,天黑了妈妈又会打人,呜……呜……”她哭得更凶了。
程芬淇起身踮脚探了探,但不够高,看不见什么。
“姊姊——”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裙,然后是一双泪眼汪汪的小眸子盯着她,哀哀恳求。“帮我进去拿好不好?拜托——”
“噢,不……不……”芬淇连忙摇头。“姊穿裙子,不能爬墙,而且这里头住了一个很凶的人——”她的理由显然没作用,小女孩索性放声大哭特哭起来。
“唔——哇……”她哭得胀红了脸。“我一定会被揍了啦!哇……”
这下可好了。不帮她好似是芬淇的错了。
瞪着小女孩哭泣的脸,芬淇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唉……芬淇叹了口长气。
“好好好,我帮你拿,你别哭了。”
芬淇确定四周无人后,才利落地攀上墙头,纵身跳进满是青竹的庭院里。
她无暇研究这间谜样的房子,只管绕着院子搜寻小女孩的风筝影子。
费了好一番功夫,芬淇才发现一只红色风筝,挂在日式屋檐上。
她在檐边奋力跳着,试着扯下风筝,但高度总差了那么一点。于是她脱了皮鞋,又卸下肩上的背包,再一次猛跳了几下,终于勾下那只风筝。
同一刹那——
大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呀的一声被推开。
她屏息拎了鞋,挟了那只风筝,没命地奔回墙边。她先将鞋子扔出墙外,再攀上墙,跳下。呼!好险。
没人发现她。
“风筝!”小女孩猛地扑进她怀里,兴奋地大嚷。“姊,谢谢、谢谢!”
芬淇笑着揉揉女孩的头。“好啦!快回家啦——”
小孩子的感激,永远是那么直接。
芬淇也跟着开心起来了,并露出难得的开朗笑容。
********************
“噢!老天——”
芬淇一脸懊恼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又是跳脚又是跺足的,不停地大声咒骂。
完了……她完了。老天爷要毁了她是不?
她捂住脸,倒回床上,沮丧至极。
背包——她竟忘了拿回来!
噢!天啊……她的日记在里头。
她不敢想像那本日记倘若落在那姓赖的手上,她会有什么下场。
该死,真该死!
那里面可清楚地记载了她和席真偷窥赖宅的实况。更巨细靡遗地写着她对男人的种种好奇与绮想。
写着她从小至今的历史、写着她的喜怒哀乐,甚至是对席真都未曾坦白过的私密心情。
假如赖彻胆敢看了那本日记——那……那她也不想活了。
与其丢脸至那地步,倒不如去死好了!
明天——
明天她一定要一大清早就溜回那里去拿回背包。
现在,她只能祈祷老天爷看在她今天是做好事才惹上麻烦的分上,千万保佑那姓赖的家伙别发现那只背包才好。
就算真的发现了,也保佑他别发现那本日记。
倘若她真的那么背运,让他发现了那本日记……那、那——
就祈求他是正人君子,别看内容。
但是——
正人君子?
不!这和赖彻的风评完全搭不上边。
是天要亡她程芬淇吗?
这晚,她心惊胆战得不能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