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雨越来越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件。
在圣玛丽,严降昊以标准男友的姿态出现在她周围,神采迫人、风度翩翩的与她同进同出。她不理他,他就笑着对好奇的同事说:“大概是我笨手笨脚惹她生气”,深情款款的表情让所有的人都向着他,相信他之余,每个人也认定她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任性女生。
她也想过辞职算了,可是一来,怕见血的她不可能适应其它医院的门诊、住院轮流的混班;二来,她们这君三年来没付半分学费的学生与圣玛丽签有合约,服务必须满五年才能离开,否则要赔偿损失。
烦恼的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辞职。
如果让家知道她的所有情况,宠爱着她长大的爸爸一定会找严降昊理论,温柔的妈妈大概会哭吧?
从来,她就不是那种足以让父母炫耀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伤心。
澄风在东京疗养多年,时好时坏的病情已让双亲担足了心,她不能再让他们心中开个洞。
难得休假,她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她早醒了,但就是窝在暖被中,不想起来。
心想再睡一会,也许一觉醒来,发现不过是做了场恶梦,时序退至去年夏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
在她不知翻过多少次身后,终于决定起来了。
梳洗、更衣后,她从二楼的卧室下到一楼的餐厅。爸妈为了在广州设厂的事还留在大陆,爸爷爷奶奶参加长青社交舞班,要中午才会回来。家里只剩她一个人,胡乱冲了杯牛奶当作早餐,然后在光线充足的客厅阅读的当日报纸,从国内头条到生活版,在众社会版到影剧新闻。当不可避免的瞥到求职版时,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突然间,电话响了。
她拿起话筒。“喂?”
“方澄雨在吗?”是个女生,听得出来很年轻。
声音陌生而高傲,澄雨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我就是。”
“我姓朱,叫朱宁宁。”朱宁宁用一口不甚标准的中文说着:“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澄雨如坠五里云雾。“我认识你吗?”
对方轻笑一声。“你认识你就好了。”
澄雨直觉这是恶作剧电话。
翻着毕业纪念册随机拨号,胡言乱语一通,扰人自娱,她不必随着她闻声起舞。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再见。”
澄雨切断电话,不到十秒,电话居然又响起了。
“先别挂。”朱宁宁虽然说得匆忙,但语带命令的口吻却丝毫未减。“我是真的有事找你。”
“我也是真的不认识你。”
“严降昊呢?”她轻轻一笑。“你总知道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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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树”是位在小巷内的咖啡馆,有两面落地大窗,木制推门后挂着一串风铃,有人进出,风铃就会发现清脆悠扬的声音。
里面除了沿着吧台而设的高脚椅之外,几张木桌全铺上白绿相间的格子桌巾,小花瓶中放着满天星及一朵太阳花,墙上则悬着几幅印象派的画作,精巧中不失清爽,是个令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澄雨大概等了二十分钟,终于等到朱宁宁。
应该是她没错。
很漂亮,耀人的美丽中有种掩饰不住的妩媚。
皮衣、皮裤、一种短靴,染成火红色的头发,手背有刺青图案,年轻的脸上纷着今冬最流行的彩妆。
她说她从纽约来。
而她给人的感觉正是第五大道苏活区的奇特融合。
“咖啡树”中有五、六位客人,而她却仿似早知道澄雨似的,连左顾右盼的寻找都省略了,直接拉开她面前的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曼特宁,跟在她身后的四个金发壮汉则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
澄雨真是开了眼界,她以为出门带保镳是政商名流的专利,没想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生旁竟也跟着四名彪形大汉,清一色的黑西装只令她想笑——朱宁宁摆这样的阵仗来,未免太看得起她。
她,方澄雨,不过是圣玛丽的小护士,没刀、没枪,也没有黑道背景,不可能伤到任何人。
“别那样看我。”朱宁宁轻佻一笑,方澄雨也在笑。
前者是为了自家的庞大势力得意洋洋,后者则是为了自己被曲解的意思而莞尔——经过这些日子来的沉淀,澄雨已觉无妨,别人怎么看她是别人的事,放在心上只会让自己不舒服而已。
她看着那个远从来的红发女子,不疾不徐的开口:“你在电话里说有话要当面告诉我。”
“嗯哼。”朱宁宁无礼的盯着她看。“开门见山的说好了,我是降昊……”她硬生生地将即要出口的“哥哥”两字咽下。“我是降昊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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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她眼中就只有严降昊一个人。
她记得父亲将他带回来时是个深夜,只说他是好朋友的儿子,要两人好好相处。
当同年龄的孩子在吵着要买球棒或是游戏软体时,他已开始涉猎许多教科书上不曾提及的层面。读书之余也锻炼身体,十岁的年纪,不但没有寄人篱下的别扭,反而有种与大人平起平坐的气势,那尊贵是与生俱来,宁宁知道父亲十分敬重这位故人之子。
他十分,一路跳级念书,十五岁那年便进入大学,两年后跳级毕业,继而进入医学院。
他的人生太顺利,完全没有她插手的余地,父亲甚至不准她到曼哈顿去探望她的降昊哥哥。
她想他想得快发疯,可是他总是忙,好象永远没有时间回家。
有一年的圣诞节,她真的忍不住了,自己从长岛开车到他住的双塔公寓,在管理室前等到大半夜,才见到他回来。
他见到她时有些诧异,但仍是客气而礼貌的。
他们去上东区一家高级餐厅吃饭、聊天,待她一解相思心满意足的回家后,在客厅等她的却是满脸铁青的父亲,当着所有家仆的面,她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只为了私下去找他。
这些年来,她身边虽不乏男伴,但她心中始终确定只有她的降昊哥哥才是唯一的最爱。
她在等。
一直在等。
等他毕业,等他取得正式医师资格,好不容易知道他要辞掉市立医院的工作,她欣喜若狂,以为可就此朝夕相处,没想到他回长岛时,她人在英国,待她度假回来,他又走了,而且还没说要去哪里。
前几天,父亲最重视的一个助手三更半夜匆匆而入,贪先归晚的她一时好奇,躲在门口偷听。
起先,都是一些很无聊的句子。
例如“那几个人布线不密”、“漏掉一个人物”、“没想到方家还有一个儿子”之类的,她打打呵欠,正想离开,却听见一句:“降昊少爷要我们再派一些人过去台湾,细心一点的”。
没错,朱德的规矩多,但“瞒上不瞒下”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大小姐要知道什么事,大家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别让上头的人知道就行了,否则在德爷大发脾气之前,她早先肃掉他们一层皮了。
他们说,她从小喜欢到大的降昊哥哥为了一个姓方的女孩子,暂停了手边的一切,千里迢迢跑到台湾那个小地方的医院担任医师,目前,跟那个女孩正在进展中。
朱宁宁听了,几乎气炸。
她不允许,她喜欢了他那么久啊!
当飞机飞离皇后区的天空时,她就对自己发誓要将他夺回来。
严降昊是她的,谁也不准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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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正与那个叫方澄雨的人面对面。
就朱宁宁的眼光看来,她未免简单得过分。没化妆、衣着普通,没有任何饰品,就连头发也是自然留长的直发,像一杯白开水,光看就知道是食之无味的类型。
她会让她知难而退的。
“我想降昊没跟脸色提过我吧?”朱宁宁从烟盒中取出一支凉烟,熟练的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开始说起她在飞机上想好的对白——“他这个人很花心,但又喜欢做作专情,惹得那些他逢场作戏的女孩子都以为自己才是他一生的最爱,其实,她们什么也不是。”
方澄雨微一点头。“嗯。”
朱宁宁一愣,原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唇枪舌战,没想到对方居然一个字就打发了。
她得到的消息明明就是“两人发展得不错”,怎么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没听清楚我的话吧?”朱宁宁放大了音量,惹得咖啡馆中的其他客人频频回望。“我说,他很花心。”
“我听到了,然后呢?”方澄雨不明白,红发女郎在跟她叫嚣什么。
她根本不喜欢严降昊,他花不花心又关她什么事?
没错,他是夺走她的童贞,充其量的结果不过是她不再是处女,她没迂腐到必须因为两人上过床就对他死心塌地。
她唯一的感觉是:红发女郎很可怜。
看样子她很在乎他,但显然他却让她不放心。
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她没谈过恋爱,但如果有朝一日她有了喜欢的人,她绝对不会背叛对方,也绝对不会伤害对方,更遑论一时之欲而伤害对方。
如果爱情中有着许多的不安,那样的爱情未免可悲。
澄雨啜了一口微冷的花茶,等待。这些日子来,沉默已成习惯,而且她也觉得,等别人开口没什么不好。
人心难臆,多倾听是不错的选择。
相对于方澄雨的心平气和,朱宁宁就显得浮躁多了。
“我看你好象不懂我说的话。”她捻熄了烟,很快的再点燃一支。“他对你只是玩玩而已,你还是早些离开他吧。”
“我又没缠着他。”是他不放过她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我不能离开的是医院。”澄雨连忙为自己辩白:“我念的是医院附属的护校,三年来学校没收过半分钱,条件是毕业后必须在医院服务满五年,如果能走的话,我早走了。”
朱宁宁第一次出现了笑容。“我可以帮你付赔偿金。”
“赔偿金我家还给得起,问题是,我要怎么跟家人交代辞去工作的原因。”这些日子来,每个人都以羡慕的眼光看她,澄雨闷了一肚子话,现在有人愿意听她说,不管那人的动机是什么,她都达到舒压的效果。“如果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家人一定会担心,我不要他们担心。”
“那、那……”朱宁宁双眼一亮!“调到圣玛丽其它分院呢?随便编个理由,就说分院人手不够,调你过去帮忙。”
澄雨一脸泄气。“我又不是院长,说调就调。”
“这我做得到。”
“真的?”
朱宁宁笑得更由衷了。“真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在长岛时她闯过更大的祸都用钱压下来了,她不相信调一个护士这点小事会办不到。
只要方澄雨不在降昊哥哥身边,就没问题了,如果他喜欢台湾,她也可以搬到这里来住……
“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不知何时进入“咖啡树”的严降昊拉开澄雨身边的木椅坐下,对着朱宁宁漾出一抹难解的笑。“我以为你以游手好闲为乐。”
朱宁宁露出一抹讨好的笑。“降昊。”
“嗯?”他眯起眼睛。“你叫我什么?”
“降昊……哥哥。”
“这才乖。”
他怎么来了?
朱宁宁眼光一转——方澄雨,一定是她。
答应来赴约后,又打电话叫降昊哥哥出来,让他看到她嫉妒的丑陋模样,她刚才是在演戏吧?卑鄙!
“你叫他来的?”
“我?”朱宁宁拔高了声线,“是你吧!”
方澄雨别过头。“我叫他来做什么?”
“这句话该镰……”朱宁宁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几个嫌犯。
她将眼光转向那几个从纽约一路跟来的保镳,全都清一色低着头,没人敢看她。该死!不管是谁在她的三令五申下还敢吃里扒外打电话跟降昊哥哥告密,回去都有他们好看。
“宁宁,你待会有事吗?”
她很快的回答:“没有。”
她在这人生地不熟,会有什么事?何况,他们好久没见面了,她还想多跟降昊哥哥聚一会呢。
“没事的话,你慢慢坐。”他起身,顺手拉起方澄雨。“我们还有事,不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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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降昊这一拖,就把方澄雨直拖往“美丽公寓”的十七楼。她不是不想挣扎,是因为手腕在“咖啡树”时就被他拿住了,他的力道极大,痛得她除了深呼吸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进门,他立即露出那个只有她知道的第二人格,将她整个人推倒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自顾自地走到酒柜前倒酒。
他低估了宁宁。
前几年她从长岛到曼哈顿找他的事,是他告诉朱德的,让宁宁在众人前受辱,也是他的意思,没想到那个死丫头还是学不乖,若不是顾忌“咖啡树”与圣玛丽不远,怕坏了他一意建立的温文形象,他也许会亲自动手,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小泼妇彻底死心。
她同方澄雨说了些什么,严降昊虽未耳闻,但也可大概想见。
他太清楚宁宁对自己的爱慕。
宁宁太蠢,蠢得不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他不要,她再痴情十倍也没用;换言之,如果他要,就算对方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想办法把她揪出来,一辈子绑在身边。
他端起杯子,将琥珀色的酒汁一仰而尽。
等第二杯饮尽,他终于走到玄关,把半晌不见爬起的方澄雨架起,再度将她猛力一推——这次比较好,迎接她的是蓝色的大沙发。
她还是动都不动,他只听见细微的呻吟。
严降昊走过去,先拨开她散乱的发,很好,玄关那一摔没撞到额头,也没撞到鼻梁,他检查她的手。
左手上有一圈他制造出来的瘀痕,右手无名指跟小指已经肿起来了。
重击后的结果。
以西医的身份,他会要病人冰敷,但其实这种挫伤的最佳方式是中国老祖先发明的推拿。
他从置物柜中拿出药膏,沾取一些后拉过她的右手,才滑开药膏,方澄雨立即叫了出来:“轻一点!”
他微一笑。“怎么,肯开口了吗?”
一个人的意志再坚强,也无法抵抗肉体上的弱点,脑中负责接收的“制动阀”不比轰眼可随意开闭,痛就是痛,除非有药物抑制,否则制动阀会老老实实的迎进所有的感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已经好一阵子没跟他说话了。
“痛就要说。”严降昊故意加重在她指节上的力道。“不然,我怎么知道要用多少力气?”
“轻……”
“什么?我听不清楚。”
“轻一点啦!”
“早就说好了,不是吗?”他卸下了大半的力气,看到她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这样好不好?”
方澄雨微一迟疑,点了一下头。
此刻,她没有抵抗他的触碰,也没有要逃开他的意思,十分乖顺,他喜欢她听话的模样。
他的心情不觉好了一些。
“朱宁宁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他像说故事一样的语气,有些平淡,有些事不关己。“我交第一个小女朋友的时候,她把玩具蛇丢进对方的衣领里;第一次跟女孩子去看电影的隔天,对方就从楼梯上跌下来,在轮椅上坐了半年,她觉得是在保护自己想要的,但那种行为只会让我更厌恶她而已。”
“你、你不阻止她吗?”
“她骄纵惯了,没几个人能阻止得了。”朱德快四十岁才有了这个女儿,宁宁早被宠坏了。
“但你可以,不是吗?”
严降昊看着她认真的表情,难得真心的笑了。“是可以,但那又怎样?”
他不会为不相干的人多费力气。
反正他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不过是打发多出来的时间,她们或好或坏,都不关他的事。
“不管怎么样,伤害别人就是不对。”澄雨一面忍受手指传来的疼痛,一面不忘替那些受伤的女孩抱屈。“如果你不让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没有谁会这么大胆。”
“喔,有道理。”他一脸平淡地说。“也许是我寄住朱家的缘故,所以她觉得自己该是特别的。”
“你……寄住朱家?”
“嗯哼。”
澄雨愣了一会儿,才问道:“那、那,你的家人呢?”
“死了。”他仍保持平静的态度替她揉推肿起来的无名指及小指。“双亲、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在我七岁那年死于横祸。”
在纽约,严家一夜灭门已成悬案,仅供一些不知内情的探员唏嘘。但他心中始终清楚,是调查局将证据烟灭。这些年来他从没一天忘记是谁让他在无忧无虑的年纪成了孤儿,迫使他变得早熟而冷酷,为了索讨人命,过着表里不一的生活。
成长过程中,每个知道他遭逢如此变故的人,都是用同情的眼光看他,然后说一句“好可怜喔”。
他恨极了那样的怜悯眼光。
他是严家唯一的儿子,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你在发抖。”
严降昊停了下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掌控的情绪涌现。“是吗?”
突然,她伸手将他环住。
一如母亲抱着孩子似的紧紧环住。
靠在她削瘦的肩上,他听见她的声音。
极轻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一定很寂寞。”她说。
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宽容的温柔。
那是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才听见过的声音。
翻涌的思潮逐渐平复,他让她拥着,看见午后的斜阳穿过落地窗,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映在木质地板上。
光与影互相交错,差异如此明显,却又如此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