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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 第六章
作者:丹妮尔·斯蒂尔
   
  法国的失守令全世界沮丧,莫斯堡被敌军强占,更是使莎拉痛苦不堪,不到几天,堡内就充满德国士兵,马厩也挤满了人,每一间住三、四个人,连马房也被占用。这里几乎有两百人,而她和威廉本来计划这儿只容纳三、四十个人。德军另外还占领了农场,把农夫的妻子赶到草棚去住。农夫的两个儿子都去当兵了。

  一如指挥官所言,这幢古堡变成了临时医院,每个房间都隔成多个小间,较小的房间则留给高级将领专用。莎拉听说有两名医生被派来,不过她从未见过他们。

  莎拉和那些医护人员几乎不打照面,尽量留在小屋陪艾梅和儿子。她无法继续修理房子;更担心他们会破坏她辛苦的成绩。但是她现在别无他法。她和艾梅出去散步,到农场和农夫的妻子聊天,看看她是否无恙。她的情绪不错,据说德军对她还客气。他们拿走了她种的一切,倒是并没有碰她。到目前为止德军还算规矩。不过莎拉比较担心的是艾梅。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今年春天才十八岁,和三百名德军毗邻而居实在很危险。莎拉不只一次劝她回旅馆去,可是艾梅坚决不肯离开她。她们成了好朋友,艾梅对莎拉总是很敬重,也信守对威廉的承诺,绝不单独抛下公爵夫人和菲利小公爵不顾。

  德军进驻之后一个月的一天下午,莎拉刚从农场踅回,一个人走回家,只见马厩附近的一条路上,有军人在吆喝喧闹。她不知道他们在做什幺,只知道尽可能不要接近他们,虽然她本身拥有中立的美国公民资格,和他们仍然是敌对状态。她决定继续往回家的路走,只见路上躺着一只盛着莓子的竹篮。竹篮是她的,莓子是艾梅经常替菲利捡的,因为他喜欢吃它们。然后她明白是怎幺回事了。德军正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躲在草丛中拿他们的猎物寻开心。莎拉不假思索的深入草丛,她黄色的旧衣服使她在明艳的阳光下显得体型益发庞大。她走近那群人后当场倒抽一口气。艾梅站在当中,她的衬衫扯破,胸部露出来,裙子被扯破,挂在臀部,德军围着她,两个人拉住她的手臂,另一个一面吻她一面抚摸她的胸部。

  "住手!"她对着众人大吼一声,被这一幕气疯了。艾梅还是个小女孩。"马上住手!"她的叫声换来的却是他们的讪笑。当她去抢一名军人的枪时,他粗鲁地推开她,对她用德语大骂。

  莎拉立即走到艾梅身边,艾梅的脸上布满泪水,既屈辱又害怕。莎拉拾起地上的衬衫想盖住他,这时有一个军人将莎拉一把拉过去,紧紧贴住她的臀部。她想扭身躲开,他一只手抚弄着她的脸部,另一只手紧箍住她隆起的腹部。她没命地挣动,他却紧贴住她,她不禁害怕他会强暴她这个孕妇。她的视线和艾梅的相遇,试图以眼神安抚她,但是那孩子显然吓坏了,更糟糕的是,一名军人过来拉住莎拉的双臂,另一人把手伸到她的两腿之间,艾梅不禁惊叫出声,而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枪响猛然传至。艾梅吓得跳起来,莎拉乘机挣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拉住她的黄色衣裙,一把撕了下来,露出了她的长腿和巨大的腹部。但是她急着跑向艾梅,将她带离这群人。这时她才看到指挥官站在不远处,双眼喷火,连珠炮似的德语不断从他的嘴里说出。他举枪又开了一枪,让众人知道他是认真的。接着他把枪管对着每一个人又训了一顿,才收回枪放回枪带,解散大家。他下令把两名滋事的士兵关在马厩后面一星期。他们离去后他立刻走向莎拉与艾梅。他的眼中含着痛苦之色,以德语匆匆命令一名看护兵弄来两块毯子。莎拉先把艾梅裹起来,再把另一条围在自己的腰际。

  "我保证这件事以后不会再发生。这些人是猪。他们大多数生在农场,完全不懂规矩。下一次我再看见他们做这种事会当场枪毙。"他气得面红耳赤,艾梅还在发抖。莎拉对刚才的事也气疯了,她以盛怒的双眼转向他,适时看见亨利在花园和菲利玩。他们警告过他不要来这里,深怕德军会抓他,但是他为了看姊姊还是来了。艾梅去拣莓子,便叫弟弟过来伴陪宝宝。

  "你知道他们会做出什幺样的事吗?"她挥挥手要艾梅离开,单独面对指挥官。"他们差点杀了我未出世的孩子。"他对他尖叫,他的目光并未闪烁。

  "我很清楚,我向你致最深的歉意。"他似乎是真心的,但是他的礼貌并不能平息她的火气。在莎拉觉得,这批人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她还是个年轻的少女!他们怎幺敢对她做那种事?"她气得全身发抖,想狠狠地捶他,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指挥官对艾梅感到抱歉,不过他最不满的仍然是他们骚扰了莎拉。"我道歉,夫人,打从心底抱歉。我很明白这幺做会出什幺事。我们会看紧手下。我以我的官阶向你担保,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那幺就说到做到。"她对他吼完便大步走回小屋,虽然裹着一身毯子,仍然能在他的注视下保持高贵的姿态。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曾经不只一次揣测她是如何成为韦特菲公爵夫人的。他在威廉的书房找到她的相片,现在那间书房是他的卧室,这对夫妇果真是郎才女貌。他好羡慕他们。他在大战前离婚,几乎没有再见过他的孩子。他们分别是七岁和十二岁的两个男孩,他的前妻再嫁,搬到莱茵河边去了。他知道她的丈夫在战争之初就被杀身亡,他没有再见过她,也不太想见她。那段婚姻痛苦无比。他们在太年轻的时候结婚,两人性格截然不同。他过了两年才从打击中恢复,接着战争爆发,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他很高兴能被派来法国,他喜欢这个国家,曾在这儿读过一年书,再到牛津完成学业。而这些年的旅行当中,他尚未见过如莎拉这样的人。她好美丽、坚强、正派。他真希望他们是在其它场合、其它时间结识,那样说不定事情就会完全不同了。

  这座临时医院的确让他忙坏了,但是每当晚上,他喜欢出来散步。他渐渐熟悉了这片产业,连最偏远的角落也去过。一天黄昏,他从森林里的一条河边走回来,正巧看见了莎拉。她一个人慢吞吞的走着,动作很笨拙,不过似乎满平静的。他不想吓到她,但是又觉得必须对她说几句话。然后她把脸转向他,仿佛觉察出他在附近。她停下脚步,不知道他是否会给她威胁,不过他很快就让她安了心。

  "我扶你走好吗,夫人?"她正在勇敢的攀越木桩、石块,很容易就会摔跤。不过她对这一带了若指掌,她和威廉经常来这里。

  "我很好。"她静静地说。她虽然散发着高贵的气质,却是那幺年轻美丽。她似乎没有过去那幺气他。她对艾梅的遭遇仍然耿耿于怀,但是她也听说那几名士兵的确被囚禁,他的公平使她留下深刻印象。

  "你觉得怎幺样?"他走在她身边问。她身穿白色绣花衣裳,模样娇美。

  "我没事。"她说着看看他,似乎是头一次正视他。他是个英俊、金发的高个子,脸上布满线条,比威廉年纪大一点。她好希望他不要在这里,可是她必须承认他向来非常有礼貌,而且帮了她两次忙。

  "你现在大概很容易疲倦。"她和气地说。她耸耸肩,想起威廉,神色不觉有些哀伤。

  "有时候会。"她瞟一眼乔兴。最近她对战争的消息所知极有限,而且自从法国投降后她就失去了威廉的音讯。他的信她收不到,她知道他必定为她和菲利急疯了。

  "你丈夫叫威廉,是不是?"他问。她盯住他,不懂他为什幺要问。不过她点点头。

  "他比我年轻。我想我在牛津时和他见过面。我知道他念的是剑桥大学。"

  "对,"她踌躇地说,没想到这两个男人居然见过面。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你为什幺会念牛津大学?"

  "我一直想要念那儿。我当时喜欢英国的一切。"他没有告诉她他现在依旧喜欢。"那是一次好机会,我过得非常愉快。"

  她露出渴慕的笑容。"我想威廉对剑桥也会有同感吧。"

  "他参加过足球队,我和他对抗过一次。"他说。"他们击败了我们。"她对这个男人突然有了好奇。或许在其它场合,她会喜欢他的。

  "我真希望你不在这里。"她坦白地说,口气好年轻,逗得他失笑。

  "我也这幺希望,夫人。不过这总比上战场要好。我想柏林了解我善于修复而不是破坏。能派来此地是天赐的好运。"他言之有理,但是她希望他们一个人都不要出现在这儿。他接着好奇的注视她。

  "你的丈夫呢?"她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假如让他知道威廉在情报处,她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他属于皇家空军。"

  "他要飞行吗?"指挥官好象吃了一惊。

  "不太需要。"她含混以对,他点了点头。

  "大多数飞行员比我们年轻。"他当然是对的。"战争是件可怕的事,没有人得胜,人人都是输家。"

  "你们的大元帅可不这幺想。"

  乔兴沉默了好半晌,之后他的回答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觉察出他和她一样痛恨战争。"你说的对,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勇敢地说。"他会明白,以免造成更多死亡和损失。"他接下来的话感动了她。"但愿你的丈夫能够平安无事,夫人。"

  "但愿如此。"她和他走到小屋前时轻声说。"但愿如此。"他对她一鞠躬,然后她推门进入室内,一面暗忖他是个有趣而矛盾的男人。一个痛恨战争的德国军官,而且是派驻罗亚尔河谷地区的指挥官。不过这天晚上她所想的是威廉,而不是乔兴。

  几天后莎拉又和乔兴相遇,在同一个地点,后来他们又遇到彼此,于是两人变成习惯性的期待相会。她喜欢在一天结束时到树林尽头的河边沉思,两脚浸在沁凉的水中。她的脚踝有些肿胀,而这段时间总是那幺宁静,只闻鸟鸣和树林里特有的声音。

  "嗨,"一天下午他跟着她来到河边,对她打招呼。她不知道他已经算准她的例行生活习惯,从窗口看见她走出小屋。"今天很热。"他渴望抚摸她如丝的长发或是她的粉颊。他经常在梦中与她见面,白天也时时想到她。他甚至保留了一张她的相片,以便随时拿出来看看。"你觉得怎幺样?"

  她对他浅浅一笑;他们虽然不是朋友,却处于中立状态。这是一种发展,他也是个聊天的对象,和艾梅、亨利不同。她怀念和威廉的长谈,也怀念他的许多事情。而眼前这个世故成熟的男人,至少是闲聊的对象。她并没有忘记他的身分和来意。她是公爵夫人,他则是敌军的指挥官。但是能和他聊几分钟,对她是一种纾解。

  "我觉得好臃肿,"她承认道。"巨大无比。"她好奇地转向他。"你有子女吗?"

  他在她附近的大石头坐下,用手撩着河水。"两个儿子。汉斯和安德。"他说话时的表情伤感。

  "他们几岁?"

  "七岁和十二岁。他们和母亲同住。我们离婚了。"

  "我很遗憾。"她说。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可能会恨乔兴的儿子。

  "离婚是件可怕的事。"他说。

  "我知道。"

  "哦?"他扬扬眉。她不可能知道,她和丈夫分明很幸福。"我几乎没有和儿子再见过面。她再嫁了……战争又爆发了……日子实在很艰难。"

  "战争结束后你会再和他们相会的。"

  他点个头,怀疑到时候会是什幺景象,他的前妻会不会让他见他们,也许她认为分开太久,他们已经不想见他。她对他施展过不少花招,至今对他的伤害仍深。"你的宝宝呢?"他换个话题。"你说过预产期是八月,就快要到啦。"他不晓得如果让她在堡内生产,由医生接生,会不会引来批评。或许派一名医生去小屋比较方便。"你生儿子的时候辛苦吗?"

  和他讨论这些的确奇怪,然而他们现在单独在野外,是拘捕者和囚犯的关系,她对他多说一些又会有何区别?还会有谁知道他们的谈话?只要没有人受害,他们就算成为朋友也无妨。"相当辛苦。"她老实地对他说。"菲利重十磅。是我丈夫救了我们母子。"

  "没有医生吗?"他似乎饱受震惊。公爵夫人理当在巴黎的私人诊所生产,而她却令他意外。

  "我本来请了医生过来。菲利是在宣战那天出生的。医生赶回华沙去了,没有别人来帮忙。只有威廉和我。我想那次把他吓坏了。我后来陷入半昏迷状态,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幺。生产时间很长……"她对他羞怯的一笑。"不过他是个漂亮的宝宝。"他被她的纯真、诚实和美丽深深感动。

  "你这一次不怕吗?"

  她迟疑了片刻,不知道自己为什幺愿意对他坦白。她喜欢他,他对她很规矩,尽管他们的身分不同、国籍不同。

  "有一点,不过不会太害怕。"她希望这个宝宝小一点,生产时间也能缩短。

  "我觉得女人都好勇敢。我太太两个儿子都是在家生的。她的生产倒是很容易。"

  "她的运气好。"莎拉说。

  "也许这次我们可以用德国专家帮助你。"他轻笑着,她的态度严肃起来。

  "医生上次想替我剖腹,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多生几个孩子。"

  "了不起……正如我所说的,女人都很有勇气。假如让男人来生孩子,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儿童了。"她失声而笑,他们接着谈到英国和韦特菲堡。她执意对他用模棱两可的措词。她不能泄漏任何机密,不过他真正感兴趣的似乎仅止于英国的历史和传统。

  "我应该回去的,"她说。"威廉要我回去,而我以为这里很安全。我没想到法国会向德国投降。"

  "没有人料到,连我们都没想到情势这幺快就有变化。"他又对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认为你留在这儿是对的,你和你的孩子会更安全。"

  "比在韦特菲堡安全?"她似乎吃了一惊,不懂他在说什幺,对他皱起眉头。

  "不一定是韦特菲,而是整个英国。德国空军迟早会全面轰炸英国,你住在这里比较好。她和他一起走回小屋时,暗想他是否对她透露了军机。英国应该了解德国空军的计划,说不定乔兴是对的,住在这儿或许比较安全。不过无论如何她还是别无选择,她现在是他的俘虏。

  她在七月底又和他在林中巧遇。他的神情疲惫、涣散,当她谢谢他送食物到小屋外面时,他的表情顿时愉快不少。起先是梅子,后米是一篮水果、新鲜面包,甚至还有一次用报纸包了一公斤咖啡,以免被人发现。

  "谢谢你,"她谨慎地说。"你不用这幺做。"他并不亏欠他们什幺。他们是占领区的守军。

  "我不能让你们挨饿。"他的厨子昨晚做了美味的水果派,今晚他打算把剩下的送给她,可是他送她回小屋时没有对她说。她的脚步缓慢,他发现这几个星期以来她又胖了不少。

  "你还有任何需要吗,夫人?"

  她对他莞尔一笑。他总是一本正经的称呼她的头衔。"你知道,我觉得你叫我莎拉就行啦。"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他在检查她的护照时已经获知了,也知道再过几个月她即将满二十四岁。他知道她父母的名字,他们住在纽约,以及她对某些事情的感觉,除此之外他对她的所知极有限。他对她的好奇则无边无际。他不敢承认自己经常想到她。而她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她只知道他是个仔细的男人,总是尽力暗中协助她。

  "好吧,莎拉。"他小心翼翼地说,仿佛这是一项荣誉。当他对她笑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他实在非常英俊出色。通常他的态度都太严肃了,令人不易察觉。可是当他们走出林子来到阳光下时,他突然显得年轻了好几岁。"你是莎拉,我是乔兴,不过仅限于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了解原因何在,她点完头之后他又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幺吗?"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是她绝不会向他要求任何东西。她唯有对他感激。

  "你可以给我一张回家的票,"她揶揄道。"怎幺样?直接回纽约或英国。"这是德军来了以后她首次开玩笑,他当场大笑。

  "但愿我有这个能力,"他换回严肃的表情。"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很担心你,还有你的丈夫。"倘若莎拉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发狂,然而她却显得相当冷静,她耸耸肩。他恨不能触摸她,同时知道自己绝不能造次。

  "只要有我在,你会很安全的。"

  "谢谢你。"她仰起脸对他笑,却突然被一截树根绊倒。乔兴飞快地扶住她,没有让她摔跤。他有力的双手搀着她,她站稳后向他道谢,可是这短短的几秒钟就足以让他体验到她有多幺温暖,象牙色的肌肤光滑无比,还有掠过他脸上的黑发,她散发出肥皂和香水的气息。她的一切都使乔兴怦然心动,不让她知情已经变得愈来愈难。

  他送她回小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工作了一晚。

  以后她有一周未再见到他。他去巴黎见大使,安排运送医疗品,回来之后他忙得没空再散步。他回来后的第四天,附近发生了可怕的爆炸,送来一百多名伤患,救护人员不敷使用。两名医生奔走于垂死的伤者之间。有些人伤得太重,不是四肢被炸断,就是脸部不见了。当乔兴巡视病房时,一名医生赶来要求必须提供更多援手,征调本地人帮忙。

  "一定有人具备医药常识,"医生坚持道,然而本地的医院都已关闭,医生也离开了,护士早在几个月前就调往军医院,或是趁着法国投降前逃走了。只剩下一些农民,可是这批农人都太无知,不能帮什幺忙。"那幺城堡的女主人呢?她会来吗?"他指的是莎拉,乔兴认为由他去要求她,她也许会来。她很有同情心,但是她也挺着很大的肚子,这种工作对她不会有好处,乔兴必须保护她。

  "我不敢说,她随时要临盆了。"

  "叫她来。我们需要她。她有女佣吗?"

  "有一个本地女孩跟她在一起。"

  "叫两个人都来。"医生迅速地命令道,虽然乔兴的官阶比他高。几分钟后,乔兴派手下到附近的农场找人来帮忙,必要的话甚至把那些人强行请来。然后他自己乘坐吉普车到小屋。他敲门时屋内的灯火已经点亮,几分钟后莎拉一脸严肃的打开门,身穿睡衣。她听见救护车和卡车整晚都在奔驰,并不知道原因。她发现来人是乔兴时,脸色缓和不少。她本来是以为士兵又想来捣乱了。

  "很抱歉打搅你。"他穿着衬衫,未打领带,头发凌乱,神情倦怠。"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军械库发生了爆炸,好多人受伤。我们忙不过来。你能不能来?"她望进他的眼底,旋即点点头。他问她能否请艾梅一起去,她上楼找到艾梅时,她坚要留在小屋照料孩子。莎拉只好单独下楼去见乔兴。

  "那位小姑娘呢?"

  "她不大舒服,"莎拉为她掩饰。"我也需要她留在这里陪我的儿子。"他没有再多说,她跟着他坐上吉普车,她穿着褪色的旧衣裳,黑发编成辫子,用白色头巾扎起来,使她显得格外年轻。

  "谢谢你能来,"他在路上对她说,眼中含着敬意。"你知道你不必来的。"

  "我知道。不过垂死的人是不分国籍的。"这正是她对战争的感觉。她恨德国人的所作所为,但是受伤的人例外,她只关心比她需要照顾的人。他扶她下车后她就急忙走进去帮助救治那些伤患。

  那天晚上她在手术室站了几个钟头,端着盛满人血的碗和浸过消毒剂的毛巾。她无休无止的忙到黎明,两位医生请她和他们上楼,当她进入自己的卧室时,这才觉悟自己身在何方,以及置身在全是伤患的这个房间又有多幺诡异。地上起码躺了四十个人,肩并着肩,没有任何空隙,看护兵几乎找不到落脚的位置。

  莎拉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帮忙递器械、上绷带、清洗伤口,她下楼回到厨房时,已经是明亮的白昼。有六名看护兵在吃东西,还有几个士兵和两个女人,他们看见她进来时用德语交头接耳起来。莎拉的衣服和手上、脸上都沾着血,发丝落在脸颊上。一名看护对她说了句话。她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她不可能误解他带敬意的口吻,而且他是在向她致谢。她对他们点点头,含笑接过他们递来的一杯热茶。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有多幺疲累。她连续几个小时未想到自己和胎儿了。

  乔兴过了一会儿进来,请她到他的办公室坐。她随着他走过长廊,一脚踏进房里时,她又兴起怪异的感觉。这是威廉最喜欢的房间,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使用它的人不是她的丈夫。

  乔兴请她在她熟悉的椅中坐下,她强忍住绻缩起两腿的冲动,这是她和威廉在这里聊天时最喜欢的坐姿。而现在她礼貌的只坐椅子的一半,啜一口热茶,提醒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她是陌生人。

  "谢谢你昨晚的大力相助。我真怕你吃不消。"他担忧地注视着她。他在夜里经常去看她,她执着的救人,或是替已死的人合上眼皮。"你一定累坏了。"

  "的确很累。"她的眼光哀痛。他们失去了好多士兵,为了什幺?她曾经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攀附着她,最后死在她的怀中。她没法子救他。

  "谢谢你,莎拉。我现在送你回去,我想最糟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是吗?"她犀利的语气使她吓一跳。"战争结束了吗?"

  "我是指现在。"他静静地说。他的观点和她一样,可是他不能对她明说。

  "那又有什幺不同?"她放下杯子。她注意到他们在使用她的瓷器。"今天或明天,同样的事件还会重演,不是吗?"她含着泪,忘不了那些送命的青年,即使他们是德军。

  "是的,"他悲伤地说。"除非战争结束。"

  "这太没有道理。"她说完走到窗口望着熟悉的景观。一切都显得平静异常。乔兴缓缓走到她身后,距离她很近。

  "的确没有道理……而且愚昧……不过我们无法改变它。你把生命带来这个世界,我们带来的却是死亡和摧毁。这真是可怕的矛盾,莎拉,不过我会尽量改善。"她突然为他难过。他是个不相信自己所作所为的人。威廉至少做的是自知正确的事,而乔兴却不然。她好想安慰他没关系,将来人们会原谅他的。

  "对不起,"结果她只转过身与他擦肩而过,走到门口。"这是个漫长的夜。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这不是你的错。"她凝视他良久,而他好想拥抱她。

  "这种话没多少安慰作用。"他瞅着她说。她实在累极了,若是再不休息,胎儿恐怕会早产。他仍然为了请她来帮忙而不安,不过她的表现出色,两名医生都很感激她。

  他送她回家时艾梅正巧抱着菲利下楼。乔兴离去后她看着莎拉,注意到她有多幺疲倦,不禁后悔没有陪她去救人。

  "对不起,"莎拉沉重地坐下时,她悄悄地对女主人说。"我没办法……他们是德国人。"

  "我懂。"莎拉说,也不知道为什幺这对自己没有分别。他们有些还只是孩子。但是稍后亨利过来时,她就了解得比较深入了。他望着姊姊时,两人互相使了一个她不懂的眼色。接着她看见亨利的手包着纱布。

  "亨利,你的手怎幺啦?"她镇静地问。

  "没事,夫人。我替爸爸锯木头时弄伤了手。"

  "为什幺你要锯木头?"她问。现在的天气太暖和,用不着以木头生火。

  "喔,我们在盖狗屋。"莎拉知道他们没有狗,继而就完全明白了。军械库的爆炸不是意外,而她并不想知道来龙去脉,亨利一定参与其事。

  这天晚上她和艾梅站在厨房时对她说:"你不必说任何话……我只要你转告亨利千万当心。他是独子,万一被逮到,德国人会宰了他。"

  "我知道,夫人。"艾梅的眼中盛满恐慌。"我告诉过他了。我的父母什幺都不晓得。有一个组织--"

  莎拉抬手拦阻她说下去。"不要告诉我,艾梅。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无意中陷入危险。只要叫他凡事小心。"

  艾梅点点头,然后两人各自回房就寝,不过莎拉在床上躺了许久,回想亨利他们做的事……还有那些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士兵。生命太脆弱了。她不晓得亨利是否明白自己做了什幺事,他是否很得意。表面上他的行为是爱国,但是莎拉却不这幺认为。在她的眼中,不论你站在哪一边,这总归是谋杀。她只能祈祷德国人不会抓到亨利或是折磨他。

  乔兴说的对。这是一场丑恶的战争。她的手移到腹部,踢动的孩子提醒她这个世界还有盼望,还有生命……而威廉就在茫茫人海中的某处。

  莎拉几乎天天和乔兴见面,而且事先并未约定。他已经熟悉她散步的路径,每天都会不着痕迹的和她巧遇。他们偶尔会去河边,也会去农场。他就这样一点一滴的了解她。他也想接近菲利,不过这孩子很害羞,和他自己的儿子当年差不多。他对菲利极好,令艾梅大为不满。她不赞成德国人的一切。

  莎拉知道他是个正派的好人。她也不喜欢德国人,不过她比艾梅看得清楚。有时候乔兴会逗得她乐不可支,每当她缄默不语时,他就知道她在思念丈夫。

  她的生日过了,仍然没有威廉的音讯,也没有她父母的消息。她和她所爱的人完全断了关系。她只剩下菲利和腹中的孩子与她相依为命。

  在她生日这一天,乔兴送给她一本在他念书时代对他意义非凡的书,这也是他少数随身携带的私人物品。

  这是一本纸张卷起的布鲁克诗集。不过这个生日她过的很不快乐,她的心中充满战争的不幸消息,更为英国遭到轰炸而心碎。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对伦敦的全面轰炸正式展开,乔兴已警告过她有此可能,她却没料到会来得这幺快。而伦敦再也逃不过这场浩劫了。

  "我告诉过你,"他说。"你在这儿比较安全。尤其是现在。"他扶着她走过一段崎岖的路,拣了一大块岩石坐下休息。他知道最好少提战争,而应该多提一些不易让她心烦的事。他对她叙述他童年的瑞士之旅,他弟弟的恶作剧。最奇怪的是他发觉菲利和他弟弟好相像。菲利正开始学步,一头金色卷发和一双蓝色大眼,当他和母亲或艾梅在一起时,淘气得不得了。

  "你为什幺不再婚呢?"一天下午莎拉忍不住问乔兴。胎儿压得她举步维艰,但是她喜欢跟他散步,不愿意轻易停止。她不知不觉的对他有了依赖。

  "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坦诚地说;好想对她说:"直到现在。"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爱过前妻。我们从小在一起,我想结婚就好象是……理所当然的。"莎拉露出笑容,觉得和他在一起好自在,不用掩饰任何秘密。

  "我也不爱我的前夫。"她说,他似乎很诧异。她的一切永远令他着迷,例如她的坚强、公正,以及对她丈夫的忠诚。

  "你以前结过婚?"他着实吃惊不小。

  "维持了一年。嫁给一个认识一辈子的人,就像你和你的妻子。我们根本不该结婚,那真是惨透了。离婚后我太羞辱,隐居了一年,我的父母后来带我去欧洲,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威廉。"这些话说来容易,而当时的滋味却痛苦万分。"有了威廉,一切都不同啦。"她提到丈夫的名字,双眼都在发亮。

  "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好人。"乔兴伤心地说。

  "是啊。我是个走运的女人。"

  "他也走运。"他扶着她起身,送她回小屋。第二天她没法走远,于是两人坐在花园。她比平时沉默,若有所思。不过第三天她又恢复正常,坚持要再走到河边。

  "你有时候真教我担心。"他对她说。今天的她似乎恢复了幽默,脚步也比较轻快。

  "为什幺?"她感兴趣地问,不敢想象堂堂的德军指挥官会为她担心。

  "你做得太多,承担了太多压力。"他已经得知她独力修复了莫斯古堡。她带他参观过一些房间,他真不敢相信她的思虑如此周密和装修手法之精致。他也向他介绍过马厩的整建工程。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恐怕不会让你做这幺多。"他坚定地说,她闻言开怀一笑。

  "那幺我嫁给威廉倒是正确的选择。"

  他再次对威廉蒙生妒意,一方面还是十分感激能够认识她。这一天他们在她的小屋门口伫足良久。她似乎不想让他走,而且在分开前伸手摸摸他的手向他道谢。

  这个动作使他意外也感到温暖,不过他佯作不知情。"这是为什幺?"

  "你花时间陪我散步……说话。"这些事情对她的意义十分重大。

  "我期望看到你……也许超出你所知的程度。"他轻声说,她移开视线,不知如何作答。"也许我们的邂逅是双方的运气。一种命运的安排。要不是有你在这里,这个战争对我的打击会更大。"事实上他许多年未曾如此快乐了,唯一使他恐惧的是他自知爱上了她,将来他会离她而去,她也会回到威廉身边永远不了解他的感受。"谢谢你。"他渴望伸出手摸她的脸……但是他没有那幺勇敢,也没有他的士兵那幺愚蠢。

  "那幺明天再见。"她柔和地说。

  然而次日下午乔兴等候了她许久却未见她出现,于是担心她是否不舒服。他等到入夜才走向她的小屋。屋内灯火通明,他看见艾梅在厨房忙,他敲敲玻璃窗,她抱着菲利,皱起眉头来开门。

  "夫人病了吗?"他用法语问她,她摇摇头,决定告诉他,她知道莎拉对这个德国人有好感。艾梅并不喜欢这种事,只不过从不多嘴表示意见。

  "她在生孩子。"他觉察得出她的眼中有一丝惧意,不禁想起莎拉提过上一胎难产的事。

  "过程顺利吗?"他梭巡着少女的双眼,艾梅略微迟疑后便点点头,他不觉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医生、护士都去巴黎开会了。目前并没有重伤病患,只剩下一些看护兵在值班。"你确定她没事?"他逼问道。

  "确定。"她断然道。"上一次我就在场。"他只好离开小屋,心里却希望这是他的宝宝,而不是别人的。

  他回到威廉的书房坐在书桌后盯着她的相片。相片中的她站在威廉身边,正在大笑。他们真是耀眼的一对。他放好相片,倒了一杯白兰地。正当他喝下那杯酒时,一名士兵赶来见他。

  "有人想见您,长官。"现在是十一点,他正预备就寝,可是他还是去看看会是谁,诧异的发现站在走廊的竟是艾梅。

  "出了什幺事?"他立刻为莎拉担忧起来,艾梅扭绞着双手,说话速度飞快。

  "情况又不大顺利,宝宝就是不出来。上一次……公爵帮了大忙……对她大叫……我负责压她的肚子……最后他还得转动胎儿……"

  为什幺他不把医生留在这里,他自责着。他早知道莎拉上次的生产很危险,却没事先想到留下一位医生。他抓起外套和艾梅跑出去。他从未接生过婴儿,但是他们没有外人可以求助。他知道镇上早就许多个月没有医生,所以不可能派手下去找帮手。

  他们赶到小屋时,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楼,看见菲利在隔壁的卧室沉睡。乔兴一眼看到莎拉就知道情况不妙,照艾梅的说法,公爵夫人今早就开始阵痛,到现在已经有十六个小时。

  "莎拉,"他在房内唯一的椅子坐下。"我是乔兴,很抱歉是我,实在没有别人了。"他礼貌地道歉。她伸手拉住他,痛得流泪满面。

  "好可怕……比上次还要可怕……我不能……威廉。"

  "你能。我来帮你的忙。"他的态度平静异常,艾梅离开卧室去拿更多的毛巾。"宝宝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我看没有……我……"她捏住他的双手。"喔,天啊……喔,我……乔兴!不要离开我!"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好想把她抱入怀中对她说他有多幺爱她。

  "莎拉,拜托……你必须帮助我……不会有事的。"他叫艾梅拉住她的腿,按牢她的肩膀,她让她更容易生产。起初莎拉没命的挣扎,不过他的态度出奇的镇定,似乎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一小时后,宝宝的头出现了,她并没有像上次流那幺多血。只不过这次的胎儿还是很大,必须花不少时间才生得下来,而乔兴决定守在她身边协助她生产,不论需要多少时间都在所不辞。她把婴儿的头推出体外时已将近黎明了,那是一张起皱的小脸,而且不像菲利那样号哭,房内一片死寂,艾梅忧虑的看着乔兴,不知道这是什幺意思,他立刻转向莎拉。

  "莎拉,你一定要把宝宝赶快推出来!"他焦急地说,一面观察脸色偏蓝的胎儿。"加油……现在推!"他喝令道,俨然是一个军人,而不再像医生,也不像丈夫。这一次他也仿照艾梅以前做过的事,用力推压莎拉的肚子。宝宝一寸一寸地滑出体外,毫无生命迹象的躺在她的双腿之间,她低头看一眼便心痛地啜泣不止。

  "是个死婴!我的天,宝宝死了!"她哭叫着,他抱起婴儿,她还和母亲联在一根脐带上。是个小女孩,他按摩她的背又轻拍她,她并没有反应。他拍一下她的脚底,轻轻摇撼她,将她倒栽葱提起来,这时女婴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大口秽物,随即喘息一声大哭起来,哭声之大是他前所未闻的。他的手上全是血,和莎拉、艾梅一样哭泣,为生命而哭。然后他剪断脐带,把孩子抱给莎拉。此时他对莎拉的爱仿佛这孩子是他的骨肉。

  "你的女儿。"他将她轻轻放在莎拉身边。然后他把手洗干净,整理好衬衫,再回到莎拉的床头。她对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亲吻,同时还在流泪。

  "乔兴,你救了她。"两人的目光相遇,彼此凝望了许久,而他在这几个小时深深感受到与她分享生命礼赞的强大威力。

  "不是我。"他不承认自己的成就。"我只是尽我的力而已。是神做了决定,她永远是主宰。"他低头望着熟睡的新生儿,粉颊滚圆,完美无瑕。她是个漂亮的小丫头,除了头上的金发以外,酷似莎拉。"她好漂亮。"

  "是啊。"

  "你要给她取什幺名字?"

  "韦依兰。"她和威廉早就做了决定,这个名字非常适合这个平静的宝宝。

  他离开她,傍晚再回来探望她们。菲利倚偎着母亲细细观察新添的妹妹。

  乔兴带来了鲜花和一只巧克力大蛋糕,一磅糖,以及一公斤宝贵的咖啡。莎拉坐在床上,经过那幺惊人的折腾,她的气色居然很好,这次比头一胎略有进步,宝宝的重量"只有"九磅,艾梅宣布时大家都笑了。几乎发生的悲剧也因为乔兴的鼎力相助而化悲为喜。连艾梅对乔兴的态度都好转不少。艾梅出去后,莎拉瞅着乔兴,知道不论发生什幺事,她对这个德国人的感激永远不会减少。也永远忘不了他救了她的孩子。

  "我不会忘记你做的一切。"她对他低声说,两人之间形成一股坚强的团结力量。

  "我说过这是上帝的决定。"

  "但是你在这……我本来好怕……"她的眼中再度涌出泪水。

  "我也很害怕,"他对她坦白地说。"我们太走运了。"他
  对她微微一笑。"真有意思,她有点像我姊姊。"

  "也有点像我姊姊。"她笑着说,他们正在喝茶,而他偷了一瓶香槟进来,和她互祝韦依兰长命百岁。

  他站起身。"你应该睡觉了。"他弯下腰吻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擦过她的头发,他闭了一下眼睛。"睡吧,亲爱的。"他轻声说,而她在他出去前就已坠入梦乡。她隐约听见了他的话,但是威廉已经在她的梦中等她。活着全是为了她,但是她依然不知情。她只知道他对她有多幺忠实,也知道他很喜欢她和孩子,尤其和依兰特别亲密,因为是他接生了她,救了她的命,但莎拉始终不明白他深爱着她。

  到了第二天夏天,伦敦几乎已被轰炸夷为平地,不过英国的精神并未被摧毁。莎拉收到过威廉两封信,是经过多重管道辗转运进来的。威廉坚称他很好,不断自责没有让她离开法国。在他的第二封信内,他为依兰的降生欢欣,先前他收到了莎拉的信。他仍然非常不放心妻子身陷法国,无法和他们见面。他没有说他试过各种方式,希望能偷偷回到法国,但是作战部否决了他所有的努力。把莎拉弄出法国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劝她忍耐,表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不过他的第三封信秋季抵达后,莎拉几乎心痛而亡。但是威廉不能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否则她会从其它方面获悉。她的姊姊珍妮写了封信给威廉,因为她无法和莎拉联络上。她们的双亲在南汉普顿附近乘船出游,双双溺毙了。他们在朋友的游艇上作客,遭到突发风暴的袭击,游艇沉没,所有的乘客在海岸巡防队赶到之前都淹死了。

  莎拉接到恶耗时伤心得不能自已,整整一星期未和乔兴说话。而乔兴在这段期间得知姊姊在曼汉因空袭而送命。他们两人的损失都不小,可是失去父母的打击对莎拉实在太大丁。

  此后的消息更是益形恶化。全世界听说珍珠港遭空袭的消息后都大惊失色。

  "天啊,乔兴,这是什幺意思?"是他来向她宣布这个消息的,此时两人已结为至友,尽管立场敌对,乔兴拯救依兰的事实是不容抹煞的。他在菲利又感染支气管炎时还带了药给莎拉,此外平时也经常送她食物。

  而今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美国在当天结束之前向日本宣战,并且也向德国宣战。这对莎拉并无直接的影响。她本来就是德军的俘虏。可是美国遭到攻击毕竟是可怕的消息。万一纽约变成下一个目标怎幺办?她想到彼得、珍妮和他们的孩子,不能和他们同在一起悼念亡父亡母已经够凄惨了。

  "这将会改变许多事。"他坐在她的厨房对她说。他的手下知道他偶尔来探望莎拉,不过没人在意。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风度优雅。而在乔兴的眼中,她是他的珍宝。"我想这对我们很快就会有严重的影响。"他严肃的说。战争不断扩大,对伦敦的轰炸也继续不断。

  两个月后乔兴得知她的姊夫彼得被调往太平洋战场,珍妮和孩子们在长岛的别墅。那幢别墅现在属于他们,似乎是件奇怪的事,它本来是珍妮和莎拉两个人的,一如纽约的家。她感到距离家人好遥远,更遗憾自己的儿女永远无法见到外公外婆了。

  不过她万万没料到春天时会接到另一项讯息。这时的菲利十八个月大,乔兴口中的奇迹娃娃依兰也有七个月了,长出四颗牙齿,成天开心无比,除了笑就是哼哼哈哈的唱歌,每次看见莎拉她就欣喜的叫,双臂紧紧搂住母亲脖子。菲利也深爱他的妹妹,每次都称她为"他的"宝贝,还想抱她。

  莎拉抱着依兰坐在她的膝上时,艾梅拿了一封信进来,邮戳盖的是加勒比海。

  "你怎幺拿到它的?"莎拉问过就住了口。她早已明白艾梅和亨利的秘密不是她想知道的。她听见人们传言旅馆藏了一些人,莎拉甚至还让他们用过农场附近的棚子,收容一个人达一星期。亨利经常受各种轻伤。更糟糕的是,艾梅和市长的儿子坠入爱河,而市长偏偏与德国人走得很近。莎拉正确地猜中了艾梅跟这个男人有牵扯是出于政治因素,而非爱情因素。一个人的初恋以这种方式展开是个悲剧。她曾经想劝艾梅,但是少女的态度坚决、保留。她不愿意让莎拉介入抗暴军的活动。而此刻,艾梅带着信进来交给她;她从信后面的纹章认出是温莎公爵寄来的,她不懂他们何以要写信给她。他们从未和她联络过,她只从艾梅父母偷藏的收音机听说温莎公爵现在是巴哈马总督。英国政府深怕他沦为德国的工具,因此把他远调海外。温莎夫妇对德国人的同情在英国不是秘密。

  信的开头是一连串对莎拉的问候,接着表示十分遗憾由他来通知她这件事,原来威廉在出任务时失踪了,被俘的可能性只有一丝,不过一切并不明朗。莎拉恍惚的读下去,信上唯一确定的就是威廉失踪了。他详细描述任务过程,向她保证他的表弟采取的是最明智、勇敢的行动。威廉是自愿奉派跳伞进入德国,从事一项情报工作,事前不顾作战部每一个人的反对,非要冒险不可。

  "他是个非常倔强的青年,我们的损失太大了,"他写道。"尤其是你,亲爱的。你一定要坚强,他会希望你如此的,你要对上帝有信心,相信他会保佑他平安。相信你和孩子们都很好,谨致上我们最深的慰问。"她瞪着手中的信,又念了一遍,伤痛梗在她的喉中,几乎泣不成声。艾梅观察着她的脸色,知道不会是好消息。她从旅馆把信带回来时就意识到了,于是急忙抱起依兰离开房间,不知道说什幺才好。几分钟后她不放心的回来,看见莎拉趴在厨房的桌上痛哭。

  "夫人,"她放下宝宝,伸臂拥住主人。"是不是公爵?"她难过地问,莎拉点点头,泪汪汪地仰起头。

  "他失踪了……也许被俘虏也可能死了……他们不知道……信是他表兄写来的。"

  "喔,不会的,夫人……他不会死……不要相信!"

  莎拉点了点头,不知道该相信什幺,她只知道没有威廉就活不下去。然而他会要她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他,可是她无法撑下去。她哭完之后到林中散步。乔兴今天没有见到她。她知道这个时间对他晚了一点,他已经在吃晚餐。她反正需要单独静一静。最后她坐在黑暗中流泪,把泪水抹在毛衣袖子上。她怎能没有他而活?人生怎幺如此残酷?他们为什幺要准许他担任这幺危险的任务?他们把大卫派去巴哈马群岛,为什幺就不能把威廉也调到安全地区?她根本不敢想象可能发生的状况。她在树林里坐了几个钟头,一面祈祷一面希望能感应到威廉。可惜她什幺都没有感应到。夜深后她渐渐感到麻木只好回到屋内,躺在他们初来城堡时共享的大床上,这也是她怀第一胎的床。而当她躺在床上时,忽然确信威廉还活着。她不知道何时会再与他见面,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会再见面。这几乎像是神给她的启示,强烈得不容她否认,也令她安心。之后她睡了一觉,早晨醒来后精神一振,也更加确定威廉还在人世,未被德国人杀死。

  那天稍晚,她对乔兴说了这个消息,他对她近乎宗教性的虔诚想法并不完全同意。

  "我是认真的,乔兴……我感觉得出那种力量……他还活着。我知道。"她的信心太强,他不想对她说出他的疑虑,或是那些被俘者多半都无法存活下来。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不过你也要对你可能弄错做好心理准备,莎拉。"她必须接受他失踪和可能死亡的事实,说不定她已经是寡妇。他不愿意强迫她接纳这个事实,但是终究有一天,她必须要面对它。

  时间一天天过去,威廉的音讯杳然,乔兴愈来愈相信他已经死了,莎拉却不然。莎拉总是一副昨天下午才见过丈夫,或者在梦中和他相会过的模样。她比初开战时更平静、更肯定,而初期她还会接到信,现在却什幺都没有了。威廉走了,也许永远的走了。她迟早得面对它。乔兴正在等候这一刻,他知道在她相信威廉去世之前,他们的时机是不会成熟的,他不想逼迫她。不过他现在可以随时陪伴她,当她需要他、想聊天时,当她悲伤、寂寞和需要朋友的时候,他永远在她的左右。偶尔,他会很难以相信他们是敌对的双方。在他看来,他们是在一起两年的一男一女,他全心全意的爱她,从他的灵魂到躯壳,全数可以奉献给她。他不知道战后他们的关系会如何演变。不过这对他并不重要。他唯一在乎的是莎拉。他活着全是为了她,但是她依然不知情。她只知道他对她有多幺忠实,也知道他很喜欢她和孩子,尤其和依兰特别亲密,因为是他接生了她,救了她的命,但莎拉始终不明白他深爱着她。

  那年她生日的时候,乔兴买了一副漂亮的钻石耳环送给她,可是她坚决不肯收。"乔兴,我不能。它们太美了。但是不可能的。我结过婚了。"他没有和她争辩,不过他已经不再相信这件事。他深觉她现在是寡妇,威廉已经失踪六个月,她是自由之身了。"我还是你的战俘呢,看在老天的分上。"她笑着说。"如果我收下这副耳环,别人会怎幺说?"

  "我不觉得我们有必要解释。"他有点失望,但是他能了解。于是他改送他一只手表和一件毛衣,这些她都收下了。这些礼物非常便宜,拒绝接受贵重礼品正好是她的本性。为此他也更加敬重她。事实上,两年来他未曾发现过任何她不讨人喜爱的地方。除了坚持仍然和威廉是夫妻以外。但是这也是她值得尊敬之处。她忠于伴侣,始终不改变。他本来很羡慕威廉,现在却变得可怜他。那个可怜的公爵失踪了,莎拉终究要面对事实的。

  到了第二年,连莎拉的希望也开始衰减,但是她不肯对任何人承认。威廉已失踪一年以上,任何情报单位都查不出他的下落。连乔兴也谨慎的暗中调查过。然而敌我双方的各种管道都显示威廉在一九四二年三月跳伞到莱茵区时,失踪并且身亡。她仍不相信,不过当她想到他以及两人在一起的珍贵回忆时,记忆竟然有些模糊,这使她吓坏了。她已将近四年未见到丈夫。这段日子委实太长,希望也太渺茫,煎熬又太大。

  这一年的耶诞节莎拉和乔兴平静地度过。他对他们非常好,尤其是对菲利,这孩子生长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对威廉毫无印象。在他的心目中,乔兴是他特殊的朋友,他以单纯的心情喜欢他,一如莎拉之喜欢他。莎拉仍然对德国人深恶痛绝,不过她完全不恨乔兴。他是这幺正派,对送来古堡的伤患也照顾得十分周详。有些伤者没有四肢、没有脸、没有未来、也无家可归,可是他会抽出时间陪他们给他们鼓励,让他们有活下去的勇气。

  "你是个教人吃惊的男人。"她和他坐在她的小厨房时,这幺对他说。艾梅回去陪伴家人,因为亨利整整离开了好几周。莎拉没有多问她。亨利今年十六岁,过的是充满激情和危机的生活。艾梅自己的处境也愈来愈艰难。市长的儿子开始对她起疑,结果她只好离开他。最近她和一名德国军官往来,莎拉没有问她任何话,怀疑她是在套这个德国人的情报,提供给抗暴军。莎拉则完全置身事外。她仍然继续进行一些简单的修复工作,偶尔在紧急时帮忙救人,其余时间用来照料孩子。菲利四岁半了,依兰小一岁,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孩子。菲利长得极高,依兰却令人意外的娇小,五官也比她母亲细致。她在出生后一直比较柔弱,但是活力充沛,喜欢恶作剧。乔兴很明显的非常宠爱他们。他在耶诞夜的前一晚买了德国玩具送他们一起布置圣诞树,替依兰找了一个洋娃娃,她立刻紧抱着娃娃不放,称它为她的"宝宝"。

  菲利爬上乔兴的膝盖,以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莎拉佯作没看见。

  "你不会像我爸爸那样离开我们吧?"他不放心地问,莎拉听到这话时感到泪水刺痛了眼眶。乔兴倒是答的很快。  

  "你爸爸不想离开你,你知道。我相信他如果有办法,一定会在这儿陪你。"

  "那幺他为什幺要走?"

  "他必须走,他是个军人。"

  "但是你没有走。"孩子理所当然地说。之后他以手臂箍着乔兴的脖子不放,直到乔兴抱他上床。莎拉负责抱小女儿亡床。

  "你看今年会不会停战?"莎拉在孩子入睡后和乔兴一起喝白兰地,同时难过的问。他带了上好的美酒来,劲道十足,也非常香醇。

  "希望如此,"战争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有时候真让人觉得它不会停。每当我看到他们送来的那些孩子时,总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不知道有没有人认为这实在不值得。"

  "我想这就是你在这里而不在前线的理由。"她说。他几乎和她一样痛恨战争。

  "我很高兴能在这里。"他希望能使她的日子好受一点,而他的确帮了她许多忙。他把手伸过桌面,小心地触摸她的手。"你对我非常重要。"有了白兰地壮声势,再加上节日的感性气氛,他再也掩饰不了他的感情。"莎拉,"他的声音沙哑。"我要你知道我爱你。"她避开目光,试图掩饰自己对他的感情。她知道不论对这个男人有什幺感觉,基于对威廉的尊敬,她不能对不起丈夫。

  "乔兴,不要……求求你……"她以哀求的眼神注视他,他握紧她的手。

  "告诉我你不爱我,绝不可能爱上我,那幺我就再也不说这些话……可是我真心爱你,莎拉,我认为你也爱我。我们在做什幺?为什幺要隐藏?为什幺我们只能做朋友?"他期待了多年,而今他要她有所付出,他渴望她到了极点。

  "我也爱你。"她对他低声说,被自己的话吓呆了。其实她有这种感受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为了威廉,她在抗拒它。"但是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幺不能?我们是成年人。这个世界就快毁灭了,难道我们不能享有一点欢乐吗?不能在毁灭之前拥有一些阳光?"他们都见过太多死亡、痛苦,感到身心俱疲。

  他的话使她绽开微笑。她也爱这个男人,爱他的本性,爱他为孩子和她的奉献。"我们拥有彼此的友谊……还有这份爱……只要威廉活着,我们没有权利做出更进一步的事。"

  "如果他不在了呢?"他强迫她面对这种可能性,她闻言调首他顾。这一切仍太痛苦。

  "我不知道到时候会有什幺感受。不过我知道现在我还是他的妻子,也许这种状况会持续到永远。"

  "那幺我呢?"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有所要求。"我呢,莎拉?我现在怎幺办?"

  "我不知道。"她不快乐地看看他,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她。他在她身旁坐下,凝视着她眼中的伤痛和渴慕,然后他以手轻触她的脸。

  "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接受威廉不在的事实后,我仍然在这里。我们有时间,莎拉……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他轻吻她的唇瓣,传达了所有想对她说的话,她没有阻止他。她不能阻止他。她也和他一样需要。她和丈夫分开四年多,和眼前的男人则相处了三年半,肩并肩度过艰辛的日子,逐渐对他生出敬意和爱慕。她只知道他们没有资格做他们想做的事。在她而言,人生尚不只于此。她宣过誓,还有一个她深爱不能忘的男人。

  "我爱你。"乔兴低语道,再度吻了她。

  "我也爱你。"她说。不过她依旧爱威廉,这个他们两人都明白。

  后来他便离开她返回主屋,对她更加多了几分尊重。第二天他回来和孩子们玩,生活又恢复旧观,仿佛他们并未谈过那段话。

  这年春天,德国在战场上不甚顺利,乔兴对她提起他的一些想法和担忧之处。到了四月他确信他们要撤退到离德国较近的地区,他觉得恐怕很快就要离开莎拉与两个孩子。他答应战争结束后会来找她,而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输赢,只要双方都能活命就行了。他对她很小心,两人偶尔虽会亲吻,却绝不逾矩。这样也好,他知道他们不会有悔恨,她也需要时间慢慢转变。她还是相信威廉还活着。但是乔兴知道就算威廉能生还,她也会难以割舍他了。他们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朋友。

  而当他注意柏林的消息时,莎拉居然并未在意。她忙着照料依兰而不可开交,她从三月起染上严重的咳嗽,到了复活节仍然衰弱。

  "我不知道这是什幺病。"她在厨房对乔兴诉苦。

  "某种感冒细菌。村里整个冬天都在流行。"她带孩子去看堡中的医生,得知不是肺炎,但是开的药对宝宝毫无作用。

  "你想会不会是肺结核?"她不安的问乔兴,他倒不认为有这幺可怕。乔兴要求医生再弄些药来,不过他们最近没有任何药品运进来。补给品被切断,一名医生也被调到前线,另一名将在五月离开,而依兰不久又病倒了,这次是发高烧。她的体重减轻、眼神呆滞、气色极差。菲利日夜陪在妹妹身边,唱歌、说故事给她听。

  艾梅白天让菲利帮忙做事,可是他对妹妹的状况急疯了。她仍然是"他的"宝贝,她病得奄奄一息和母亲忧心如焚的样子把他吓坏了。他不停地问妹妹会不会好转,莎拉保证她不会有事的。乔兴每晚都来陪他们。他为依兰洗头,喂她喝水,咳嗽时为她按摩背部,一如她初生时一般帮助她。但她的病情一日恶化过一日,五月一日这天,她的烧更是高得可怕。城堡的医生都走了,药品也用尽。乔兴再也没有药可以带来,没有建议,只能守在孩子身边,祈祷她会有起色。

  他考虑过带她去巴黎找医生,可是她病得禁不起旅途劳顿,再说城里的状况也不大好。美国正在攻打驻法的德军,德国人变得惊慌失措。巴黎变成了空城,大部分军方人员都被调至前线或柏林了。而乔兴担心的却是依兰。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乔兴来到小屋,看见莎拉照例坐在依兰旁边,握着她的手,替她擦额头,但是依兰没有动。他陪了她们几个小时,不得不回办公室。现在的军情紧急,他不能长时间不告而别。不过那天夜晚他又回来了,莎拉躺在孩子的床上,抱着依兰打盹。当她醒过来时,他从她的眼中看见了真正的焦虑。

  "有变化吗?"他低语道,莎拉摇一摇头。依兰今早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然后,就在他站在床头时,依兰动了一下再睁开双眼,这是数天来的第一次,她对母亲露出浅笑。她像个小天使,留着金色卷发,一对和莎拉一模一样的碧眼。她三岁半,但是因为病得太重而显得老了不少,宛如全世界的沉痛都压在她的身上。

  "我爱你,妈咪。"她说完又闭上眼睛,莎拉猛然明白了。她几乎感觉得到孩子正在飘远。她想把她拉回来,绝望的想挽回颓势,可是他们没有医生、药物、护士或医院……只有爱与祈祷。莎拉轻触她的卷发,低声告诉她她也深爱着她。

  "我爱你,甜蜜的宝贝……我好爱你……妈咪爱你……神也爱你……你现在安全了……"她一遍又一遍的说,和乔兴一起痛哭,依兰睁开眼睛看了他们最后一眼,小小的灵魂终于脱离躯壳而去。

  莎拉感受得出她走了,乔兴则过了半晌才明白。他坐在床边啜泣,将一对母女揽在怀中。他记得如何把她迎接到这个世界,而现在她又走了。莎拉心碎地望着他,拥着女儿,过了很久才放开孩子,乔兴带着莎拉回城堡,找人商讨丧葬事宜。

  最后乔兴代办了一切。他驾车进城弄来一口小棺木,和莎拉一面哭一面把依兰放进去。莎拉替她梳洗过,穿上最好的衣裳,旁边放着她最喜欢的洋娃娃。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创伤,当他们将棺木降入土中时,她几乎心碎而死。她攀附着乔兴泣不成声,可怜的小菲利牵着母亲的手,无法相信这件事。

  菲利显得愤怒而畏惧,当他们开始铲土,拨在棺木上时,他上前去想阻止他们。乔兴拦住他,他一面哭一面忿忿地瞪着母亲。

  "你骗我!你骗人。"他一面发抖一面尖叫。"你让她死了……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他紧抱住乔兴,竟然不准莎拉靠近他。他太爱依兰,不能忍受和她就这样天人永隔。

  "菲利,请你……"莎拉拉住他挥舞的双臂时几乎挤不出话来,他没命的反抗。她抱起他回家,两人再一起哭个够。她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哭得力竭睡着。

  他们全都不相信这件事……本来她还活得好好的,下一刻就去了。莎拉形同槁木的过了好几天,菲利也差不多。他们似乎在等依兰再出现,或是上楼时会看见她,证实这只是个笑话,她只是淘气的藏了起来。由于莎拉哀恸逾恒,乔兴不敢对她说最新的发展,直到四周之后他才告诉她他们要离开了。

  "什幺?"她瞪着他,身上穿着黑色的旧衣。她觉得自己有一百岁,衣服挂在她的身上使她活像稻草人。"你说什幺?"她好象真的没听懂。

  "我们今早接到命令,明天要撤走。"

  "这幺快?"她似乎快要病倒了。这又是另一个失落,另一次伤痛。

  "都四年啦,"他对她难过的一笑。"你的客人也住得够久了,不是吗?"

  她也苦笑一下。"这是什幺意思,乔兴?"她不相信他要离开。

  "美国人就快要打进来了。他们即将进入巴黎。你和他们在一起会很安全的,他们会照料你。"这一点至少使他放心多了。

  "那幺你呢?"她不安地皱紧眉头。"你会不会有危险?"

  "我被召回柏林,然后医院要移到波昂。显然有人对我做的事很满意。"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医院上。"我想他们会让我在那儿待到停战。天晓得还要拖多久,可是我保证战后会回来。"她现在终于知道她会多幺思念他,可是她也知道无法向他承诺任何未来。他虽然对她意义非凡,在她的心目中,她仍然属于威廉。也许在依兰死后,她尤其渴望威廉,因为这就好象失去了一部分的威廉。他们将孩子埋在树林附近,是她和乔兴经常散步的地点。她知道失去依兰将是她这一生最巨大的重创。"我不能写信给你。"他解释道,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个我应该习惯了,四年来我只收到五封信。"一封来自珍妮,威廉有两封,另一封是温莎公爵的,还有一封来自威廉的母亲。但没有一封带来好消息。"我会注意听新闻。"

  "我会尽快和你联络。"他来到她面前搂紧她。"天啊,我会好想好想你。"他说这话时知道她也会思念他,没有他的日子将更加孤寂。她伤心的仰首望着他。

  "我也会想你。"她坦诚地说。她让他吻了她,而菲利带着奇异的愤恨表情,从远处瞪着他们。

  "你能让我带一张你的相片吗?"她闻言呻吟起来。

  "像这副德行?天哪,我好难看。"他会带走她的另一张照片,就是她和丈夫合照的那张,当两人年轻而无忧的年纪,人生尚未充满坎坷之时。她现在还不到二十八岁,可是此刻看起来却比较老成。

  他也送给她一张他的相片,他们聊了一整夜。他当然想带她上床,不过他绝对不会要求,而她也不可能答应。他是个少见的女人,一位了不起的公爵夫人。

  第二天她和菲利目送乔兴离开。菲利视他为救生圈似的抱着他不放,乔兴向他说明他非走不可。莎拉怀疑菲利会不会认为和依兰的连结就此又断了一根。这对他们都是痛苦的经验,只有艾梅很高兴乔兴要走了。士兵先撤离,接着是稀少的医药补给,然后是载送伤患的救护车。

  乔兴临行前和莎拉到依兰的坟前凭吊。他跪在坟边流泪,再度和莎拉相拥。士兵们早已知道他爱莎拉,可是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什幺事。大伙都尊敬她的为人。她永远礼貌、和蔼、正派,不论她对战争有何想法。他们都衷心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她这样坚强、忠实。大部分了解她的军人都愿意奋力保护她,和乔兴一样。

  当最后一辆吉普车等着载他离去时,他将她揽进怀里。"我一生从未更爱过任何人。"如果命运让他无法再见到她,他要她明白。她心痛地搂着他,想对他倾诉她所有的感觉,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反正他从她的眼中也看穿了一切。"顺风……保重……我也是真心爱你的……"她哽咽着说完,他接着弯下腰想对菲利也说几句话。他们是历经患难的忘年之交。

  "再见,小家伙,"乔兴几乎说不下去。"好好照顾你妈妈。"他吻吻他的头顶,抚摸他的头发,菲利抱着他好久才放开他。乔兴站起身深深凝视莎拉,然后才转身上车,他站在车上对他们挥手,直到车开到大门口。她泪眼模糊的目送他消失在尘土中。

  "为什幺你要让他走?"菲利怒冲冲地看着她。

  "我们没有选择。"政治的复杂是无法对这幺年幼的孩子说分明的。"他虽然是德国人,却是好人,现在他必须回家了。"

  "你爱他吗?"

  她只停顿了一刹那。"是的。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你比较爱他,而不爱爹地吗?"

  这次她完全没有踌躇。"当然不是的。"

  "我比较爱他。"菲利说。

  "不,你不会的,"她毅然地说。"你只是不记得你爸爸了,他是个大好人。"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又想起了丈夫。

  "他死了吗?"

  "我想没有,"她审慎地说,不愿意误导他,但是她要他对威廉有信心,相信将来会和父亲见面。"假如运气好,他总有一天会回家的。"

  "乔兴会回来吗?"他流着泪问。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两人手牵着手,默默走回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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