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宾馆变客厅,席开三十桌,借以欢迎远道而来,参加国际法学年会的贵宾。
袁子青是晚宴上的口译员,照例她得把行政院、外交部……等官员所说的话,以英文重复一遍给所有的来宾知晓,但,今天她实在累得可以,加上这几位政府官员的口音很重,又特碎嘴的,吃不到两口饭就来一次长篇大论,搞得她头昏脑胀。
走出台北宾馆,已经是夜里十点钟。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热的城市心脏,所有的疲惫瞬间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跟妈妈说过一百次,她要辞了这烦死人的工作,却没想到一做就是三年。
回到家,她摸黑倒在床上,好想就这样一睡不醒。人类妄称是万物之灵,可是为什么连使自己好好睡一觉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
“姐!”老弟袁子扬鸭子一样的嗓音传过来,台灯啪的一声亮起,袁子青马上眯起眼睛,转过身去。“不要吵,我今天累垮了。”
“你再不起来,齐哥可就要走喽。”
“走?”袁子青猛然坐起,从椅子上持了一件外套披上。“你说来思齐要到哪里去?”
“嘘。”他神秘兮兮的说。“齐哥在广场那边等你,快点!”
“听好,不许跟妈讲,知不知道?”她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她这个狗腿兼墙头草弟弟。“发誓,要毒一点。”
“喂,狗咬吕洞宾吗?”他瞪眼撇嘴,但还是咬牙切齿的把五雷轰顶之类的样板句子,念得非常轮转。
“好家伙,是不是宋思齐给了你什么好处?”否则他通常不会这么爽快的。
“去不去呀你到底?”袁子扬忿忿的帮她打开大门。“别忘了我的毒誓效力只维持十五分钟。”
拧了一下他的手霄,袁子青匆匆穿了鞋,一溜烟跑向街底。”
这个位于台北市郊的社区,平常除了星期日,车子并不是太多,此刻快半夜了,四下更是安静得叫人惶惶然。
宋思齐是在广场的哪一边等她?唉,都二十多岁人了,每回见面还得像干坏事一样,偷偷摸摸,真是既悲哀又火大。
穿过广场后的小巷,一旁矮墙突然伸出来一只膀子,将她勾住,犹来不及惊呼呢,温热的唇瓣即印了下来,吻得她天旋地转,心口卜卜跳。
“嗨!”宋思齐从来只管叫她“嗨”,就算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这般程度,依然没减过她的名字。
站稳身子,袁子青发现他今晚穿得很帅气,深蓝色的运动衫,在斜漏过来的路灯下,依稀看得出他抬眼的五官,洁白一如汤姆克鲁斯的牙齿和笑靥。不,其实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帅得迷死一缸人;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毕业工作两年,一共九年,她对他始终迷恋得一塌胡涂。
如果不是双方父母都反对,他们该老早就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了。
“子扬说你要走了?”袁子青喘着气息,不安地问。
“英国伦敦。”宋思齐拉着她走,坐到一根横陈的树干。“你知道的,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宋思齐的老爸是个天天醉茫茫的酒鬼,不但醉掉了工作,还喝光了家财,害他跟他妈妈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记得念大学的时候,宋思齐为了筹学费,还去当过舞男;为了这样,她老妈抵死不肯让他们往来。
也许是穷怕了,哪里有钱赚,他就往哪里钻,她老爸就曾经非常小人的揣度过他和她交往的目的,百分之一百是经济考量。
言下之意,宋思齐是绝不可能“以貌取人”,说有这种老爸,这样讲自己的女儿。真是的,她哪一点配不上人家?
“可,你到伦敦要做什么呢?”瞧他笑得一脸轻松,她却是一阵心酸。
“演戏。”他说。“一家表演剧团的老板在夜总会相中我,邀我到伦敦表演,嘿,不许哭,”他轻抚着她的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傻孩子。”
“准备去多久?”
“一年半载吧,混得好,也许就留下来了。”他兴奋的朝空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等我,我会回来接你的,到了海外,看谁还有本事来过问我们的感情。”
袁子青强颜地挤出一丝苦苦的笑。“在台湾不也一样有机会演戏吗?”
“台湾只有噩梦。”宋思齐愤恨的说。
“还有我呀。”她明白他指的噩梦是什么,可听起来还是很不舒服。
“就是为了你,我才更是非去英国不可。”他执起她的手,与他十指交握,表情非常认真的说:“如果一切顺利,我就在那里筑一个爱巢,一个有枫叶、樱花、苹果、美酒和小木屋的窝,你说好不好?”
“好。”她乖顺的点点头。对他的话,她向来没有太多意见,和读书工作一样,她总是参考别人的意见多,自己拿主意下决心的少。
一辆车子从广场前头呼啸而过,留下漫天的乌烟瘴气,两人不禁沉默了下来。
“齐——”袁子青咬着下唇,嗫嚅着,“万一你移情别恋……”
“傻小呆,烦恼这个?我的心你还不了解?”他夸张的仰头笑了声,很干,很涩,很飘忽。把手搁在她腰上,探头去看她微湿的红眼。
“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宋思齐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脸,欲言又止。“我正在打包行李。”
“伯父、伯母知道吗?”
“跟我妈提了。”他突然心事重重地,“嗨,我得请你帮个忙。”
“说,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讲义气是她最大的优点,较之她的美丽慧黠,更讨来思齐的欢心。
今儿的他显得很不干脆,一句话支吾半天。“……你知道的,在英国我是人生地不熟,但我总需要生活,需要开销……”
说到这里袁子青就懂了。她这人不但讲义气,心肠尤其好得没话说。
“我那里还有十一万存款,明天我去领出来给你。”
“就十一万?”宋思齐不是太满意。“我会还你的,我只是一时落魄,将来——”
“我知道。”袁子青生怕他又说出一些让她听了内疚的话,很快地接口。“我相信你那么认真,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只是,我赚的钱全数交给了我妈,这十一万是我暗握起来的私房钱,连我妈也不晓得的。”
“是这样啊,那,十一万就十一万,我想应该不必然太久。”宋思齐歉热地轻轻抚着她的领。“原谅我一时心急口快,嗯?”
她柔顺的点点头。她在意的不是钱,而是那种感受,可惜他总是不懂。
“伦敦那么远,思齐,你会不会寂寞?”
“寂寞的时候就想你啊。”宋思齐撩着她的长发,低头问:“开始想我了,对不对?”
“明知我会想你,你还要去。”
“男儿志在四方,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他顿了下,两手按着她的肩头,刻意小声的说:“先做夫妻。”
袁子青眼睛一热,觉得很心酸,很慌乱。
“我妈会杀了我的。”
“不告诉她不就得了,好不好?我真的好想,想得快疯了。”如果他不那么急躁,她也许就肯了。
“我、我等你回来。”她不是现代豪放女,这种事还是“戒急用忍”比较保险。
“嗯,我真的要走了,这一走几时回来都说不定,你难道……算了,不勉强你,横竖你迟早是我的人。”
那一晚,她已经忘了是怎么回到家的,总之是哭得像个泪人儿。
隔天拿了钱之后,宋思齐就像风一样,消失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因为嫌电话费太贵,说好了每星期写信给她,却是在半年之后,才收到他的第一封信,还是一封求救信。他在信中说遭到匪徒绑架,必须付给人家折合台币约一千万元的赎款,人家才肯放过他。
一千万?!她只不过是个口译员,要到哪里去筹一千万?
为了爱可以义无反顾的她,两个星期后,带着简单行囊和妈妈帮她一下的所有积蓄——一百五十二万元,来到伦敦。
悲惨的是,一下飞机,她就遇上了抢匪,抢走了她的行李还不打紧,连皮包内那张巨额支票也一并丢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下她要怎么去救出不幸身困贼营的宋思齐呢?
☆ ☆ ☆
人海茫茫,幸好还没到举目无亲的地步。
她大学的死党季雪兰就是“下嫁”到这里来的。奈何很不巧的,她和她的番邦老公度假去了,得到下个星期三才回来。
只凭着宋思齐一封疑似遭绑架的求救信,尚不足以构成报案的要件,英国警方要她另外先想想别的法子,真的不行了,再去麻烦他们。法子?如果能有法子,她还会在街头流浪不知如何是好吗?
她甚至不知道英国的戏剧之城西城位于何处,就算到了,数十家的剧院,她要从何问起,从何找起?
妈妈说得没错,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嘛,没有任何帮助,她惟一想到的是报社,也许宋思齐见报后,会主动跟她联络。可她却没想到,一个肉票哪还能自由自在的看报纸,还打电话呢。
袁子青伫立在伦敦街头踌躇良久,极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走进这家名叫“太阳”的报社。
“先生。”她朝柜台轻唤。
坐在柜台后方的金发男子,隔了约莫三分多钟才把目光从PLAYBOY的杂志往上移。
“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是的,”袁子青先尴尬地一笑,嗫嚅道:“我,想登一则广告。”
“没问题。”男子详细跟地解释各种收费标准,放置的版面,以及一次必须刊登的天数。“你要登什么内容?”
“寻人启事。”
“小姐,你要找的人贵姓大名?”
“宋思齐。”她用极流利的英文跟他解释这两个字,并且递上相片和所有与来思齐有关的资料。
“你是英裔华人?”男子好奇的问。
“不,我从事翻译的工作。”她淡然的说,英文再好恐怕也无助于她千里寻情人。
难怪英语说得这么好,男子投给她一抹赞许的微笑。“这位宋先生是你的……”
“未婚夫。”袁子青不假思索的说。在心里面,她早就把自己的终身许给宋思齐了。
“他来伦敦留学?观光或工作?”兴许是刊登此类寻人启事的外籍人士并不太多,那先生林林总总的问了一大堆,才开始填写资料。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五个,每天收费十五元,三天共四十五元,你要付现、刷卡还是开支票?”
“呃,可不可以等报纸刊出以后再付款?”她当掉手表后,仅剩的八十人元英镑,必须挨到雪兰回来才行哩。
男子皱着眉头打量她。“请出承护照、现住住址、电话号码。”
“呃,我叫……”如果人家知道她刚从台湾来,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一定不肯通融。左右无计,袁子青只得硬着头皮撒了个自认无伤大雅的小谎。“我叫季雪兰,住伦敦市区特法加广场附近,道堤街。”
那先生赫然抬起头,直盯着她好一会儿,然后说:“请把你的护照给我登记一下好吗?”
“呃,我的护照……”
她尚在犹豫不决,对方又遇:“算了,你只要先把三天的费用缴清就行了。”
“可是我,”深吸一口气,她硬着头皮问:“可不可以赊账啊你们这里?”
男子愣了大约有三分钟之久,然后以悍然的口气拒绝她的要求。
“我又不是不给,只是晚点给而已。”她下意识的提高声量,引来旁人的侧目。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登一天我给一天,这叫银货两讫,很合理吧。”说着她便从包包里拿出十五元来。
“一次收齐是我们报社里的规矩。”
“这规矩有问题,在我们那里就不是这个样子,以客为尊你懂吧?”
“嘿,你——”拗不过袁子青的瞎缠,那男子突然站了起来,“等一下,我去去就来。”等就等,谁怕谁?就不信你敢去叫警察来。袁子青表面很镇定,内心十分惶然。
五分钟后,回来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另一名高大,留着落腮胡,穿着雅痞族时兴的白衬衫、吊带裤,非常冷鸷的男子。
“就是她。”男子像指认杀人凶嫌般的指着她的鼻子,两眼恭敬的望向请来的救兵。
这个人大概是报社的主管之类的,所谓先开口为强,袁子青马上凝聚两泡热泪,拉着人家的袖口就说:“大叔,请你来评评理,我的朋友在你们的国家失踪了,你们的警务人员袖手不管,报社又死要钱。”
“死要钱?”男子满是惊疑地瞪向柜台后的人。
“不是这样的我……”
不给人家申辩的机会,袁子青快速把话抢回来说。
“是这样没错,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们这个号称正人君子和雾一样多的泱泱大国(欧琳太太在王尔德的喜剧《温夫人的扇子》终场时所说的),居然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又专挑弱女子欺负。”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就差没把柜台后的男子说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你说你叫季雪兰?”男子的嗓音非常低沉,肃冷探幽的目光直盼着她的脸庞,眉宇间隐隐出现困惑和兴味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
“是,是啊,有什么问题吗?”不会那么倒霉,第一次撒谎就被人家捉包吧?
“请问詹肯斯爵士是你的什么人?”
他指的是雪兰的丈夫吗?老天!这怎么可能?!
袁子青胸口骇然地怦怦跳,眼泪和鼻涕都自动缩回,室内的温度很低,她的手心却无端的冒出汗来。
但愿伦敦这地方,千万别和她犯冲。
“他是……我的姐夫。”现在才明白何谓一谎需要百谎圆,希望老天爷可怜她实在出于无奈,切莫又让她惹上更大的麻烦。
“噢!”对方的笑颜愈深,是那种很阴沉,很不怀好意的笑。
“不信你可以打电话回台湾问,我给你雪兰家,呃不,是我家的电话。”怎么那么口拙呢?连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怎么办?
“不需要。”那男子说话时,炯炯的眼神仍紧盯着她,“你到我的报社来又哭又闹,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的?
没等袁子青回答,那柜台后的男子就抢着说:“她是来登广告的,寻人启事,找她的未婚夫,一个叫宋思齐的台湾人。”
“未婚夫?”那男子脸上的讥诮已经转为嘲弄了。“你叫季雪兰?詹肯斯爵士是你的姐夫,而你却还有一个未婚夫?方便让我看一下你的护照吗?”
又要看她的护照?
“为什么?我只是登个广告而已。”袁子青充满戒慎的紧握着两手。
“但你要赊账,忘了吗?万一你是个冒牌货,这笔钱我找谁收去?”
“我……放在我姐姐家里。”就算人家不懂中文,也憧得罗马拼音,护照一拿出来,她的骗术岂不立刻破功。
男人解意的点点头。“你去过詹肯斯爵士的家了?”
“对啊,我到英国来这几天就一直住在他家。你和我姐夫很熟?”
“没错,我们相识三十几年了。”
嗄!那么熟?那……他肯定见过雪兰喽?袁子青霎时口干舌燥,呼吸困难。
“既然这样,那我这账等三天后再付,应该也无不可吧?”不能再待下去,尤其不能再回答他任何问题,否则破绽越来越大,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男子倒挺大方的,“三天后我到詹肯斯爵士家跟你收款。”
“一言为定。”袁子青刚跨向旋转门,那男子忽尔叫住她。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慌忙推开旋转门,寒风一下灌进她的袖口,令她由背脊直冷到脚底。
☆ ☆ ☆
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简陋的旅馆等候消息。这四天她食不下咽、睡不成眠,整个人狠狠瘦了一大圈。宋思齐啊宋思齐,你到底在哪里?怎么会这样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遭人绑架呢?老弟说,绑架宋思齐的人头壳一定坏去了,再不然就是超级神通的打听到他有一个盲目兼死脑筋,又绝对乐意为爱牺牲奉献,肝脑涂地的女友。
第一个可能性,袁子青根本懒于理会,至于第二个嘛,她的确很愿意为爱赴汤蹈火,但,那又怎样?痴心又不犯法。
问题是,那些绑匪什么人不好去绑架,偏偏选上他?又怎么会开出这么庞大的赎金,在如此遥远的国度,能打听到她就必定也能同时打听出,宋思齐贫穷得可怜的家境,怎么还会开出二十万英镑赎款的条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宋思齐在信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只有一个存入款项的账号。一口气叫她怎有办法筹到折合台币近千万元的现金?
付不出赎金,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给救出来,但,怎么救呢?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斗得过那无恶不傲的绑匪。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身临窗而立,外头的伦敦夜景,是这般的绚烂迷人,古老的宏伟建筑和现代华丽的楼宇交相表现大英帝国的昔日荣光。
知名诗人萨谬尔詹森说:当一个人厌倦伦敦时,他也厌倦了生命,因为生命所能给予的一切,伦敦都有。
是这样吗?
袁子青不得不怀疑,这个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毫不友善的城市,能提供给她什么她想要的?
犹如石沉大海,整整三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袁子青颓然地歪回床上,想到宋思齐可能受到的磨难,不禁伤心得泪眼婆娑。
床头柜上的电话,选在这时候大鸣大响,她惶急抓起话筒,“喂?”
“安静听我把话说完。”是个男人,操着浓重的爱尔兰腔调。“你的男朋友在我们手上,赶快交出赎款,否则我们就要对他不利。还有,不要再到报社刊登广告,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
“请问你——”电话挂断了,只余一长串嘟嘟的声响回应她。
她连宋思齐的声音都没听到,更遑论问清他是否遭到绑架?好不好?
茫茫人海,她根本求助无门,怎么办才好?她忍不住放声大哭,伤心得不能自己。
“铃——铃——”
电话!“喂,听好,”这次袁子青先开口为强,“别挂电话,我跟你说,叫我朋友来接电话,我要确定他是否无恙,其余的才有得好谈。”
“子青,是我,雪兰啦。”
话筒那头娇嗲的声音把她紧绷的神经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雪兰,你回来啦?不是下札拜才回来的吗,怎么?”尽管不是她预期的电话,但能听到熟人的声音还是挺叫人安慰的。
“知道你到英国来,我哪还有心情玩?”季雪兰很热情用邀她到家里住。“我派司机去接你,三十分钟之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