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亚特放下纸牌,抬眼望向对手。「我相信你欠我五百英镑,费克文。」
「放心,你在月底会拿到你的钱,韩亚特。」费克文签了一张借据扔到桌上。
亚特拿起借据,耸起一道眉毛。「月底还钱?那是不是意味着你目前经济拮据?」
「没那回事。」费克文拿起桌上的酒瓶,在杯子里倒满红酒。他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用沈思的眼神注视亚特。「杷一大笔钱投入一个千载难逢的投资机会里。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凑来买股份,两周后就可以获利。到时你就会拿到你的钱。」
「我会期待你的船进港的那一天。」
费克文哼了一声说:「不是船。船会沈,会在海上失踪,会遭到海盗攻击。」他靠向亚特,推心置腹似地压低声音说:「我的投资没有风险。还有它的报酬比船货好多了。」他狡猾地咧嘴一笑。「除非船上载的正好全是黄金。」
「我承认,这会儿你勾起我的兴趣了。没有东西比黄金更能吸引住一个人的注意。」
费克文的笑容突然消失,好像发觉自己说太多了。「我只是在开玩笑,」他偷偷往四下瞧了瞧,然后又倒了一杯酒。「幽默一下而已。」
亚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相信你对你月底财务状况的评估不是在开玩笑。」他微微一笑。「如果到时你无法还清赌债,我会非常失望,费克文。非常、非常失望。」
费克文瑟缩一下,然后气愤地皱眉。「你一定会拿到你的钱。」他有点口齿不清地说。
「那样最好。你真的不能把预定两周后获利的这项投资告诉我吗?也许我会有兴趣。」
「抱歉。」费克文断然拒绝。「所有的股份都卖完了。我根本不该提的,持股者都发过誓要保密。」他面露担忧。「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对不对?」
亚特缓缓微笑。「我向你保证我会守口如瓶。干涉你的投资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费克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像亚特的笑容使他着了迷,然后他眨了一下眼,说道:「你说得对。守口如瓶对你最有利。干涉我的投资计划,你就拿不到你的钱。」
「的确。」
亚特转身走向前厅。三个衣着入时、看来都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挡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故做惊讶状地睁大双眼。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戏剧性的手势。
「唉哟,朋友们,瞧瞧站在我们面前的是谁。我相信是全英国最勇敢、大胆的人。容我向各位介绍韩亚特。」
另外两个人齐声吟唱:「韩亚特,韩亚特。」
「仔细看清楚那高贵的面容,因为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在这俱乐部里看到他了。」
「韩亚特,韩亚特。」
「明天我们勇敢的韩亚特不是会多了一千英镑,就是会──」
「韩亚特,韩亚特。」
「就是会被黑寡妇送上西天。」
「韩亚特,韩亚特。」
「今晚我们祝福他。最起码,我们祝他坚挺持久,以便享受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夜。」
「韩亚特,韩亚特。」
亚特缓缓走向那三个年轻人。他们放声大笑,一边朝他鞠躬,一边让出路来。
「韩亚特,韩亚特。」
亚特在门口停下来,半转过身。他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三个年轻人片刻,俱乐部顿时充满一片期待的寂静。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察看时间。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他合上表盖,漫不经心地把怀表放回口袋里。「今晚我恐怕得提早离开,有事需要处理。相信各位都了解。」
三个年轻人发出窃笑;一张牌桌边传来压抑的笑声。
「但是明天──」亚特故意停顿。「当然是假设我能活过今夜──」
其中一个年轻人放声狂笑。「假设情况有那么乐观,你明天要做什么?」
「在这俱乐部里的任何人,如果无礼到让我听见他侮辱我的新客人,明天我会期待跟他来个黎明之约。」
三个震惊的年轻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亚特,俱乐部里看热闹的安静变成惊骇的死寂。
亚特满意地走向玄关。他拿了大衣和手套,步下台阶走向街道。离开大门不到三步,他就听到背后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等一下,韩亚特,」费克文喊道。「我跟你共乘一辆马车。」
「附近没有马车可乘。」亚特朝空荡荡、雾茫茫的街道点个头。「我要走到广场去,那里可能会有出租马车。」
「没有马车?」费克文一脸不确定地左右张望。「但大门外向来会有几辆马车在等。」
「今晚没有,一定是浓雾的关系。也许你宁愿在里面等到有马车出现。」亚特转身背对费克文,再度迈开步伐。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费克文连忙说,声音中隐含着一丝焦虑。「你说的对,广场那里一定有出租马车,我们一起走过去会比较安全。」
「随便你。」
费克文加快脚步跟上他。「街道在这种时候不安全,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听到你害怕在街上走令我惊讶,费克文。还以为你习惯泡在风化区里,那里可比这里危险多了。」
「我不是害怕,」费克文低吼。「只是在运用一点判断力。」
听出费克文声音中的不安,使亚特暗自微笑。
费克文不确定地瞥了他一眼。「喂,刚才在俱乐部里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打算向任何说狄夫人闲话的人挑战吗?」
「没有。」
「我想也是。」
「我只会向出言侮辱她的那些人挑战。」
「你愿意为黑寡妇那种女人冒险决斗?你疯了吗?她只不过是──」
亚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是什么,费克文?你刚才要说什么?」
「天啊!大家都知道她是杀人凶手。」
「没有证据。」亚特微笑道。「我们都知道没有证据不能定罪。」
「但是大家都知道──」
「是吗?」
费克文的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半句清楚的话语。他瞪着静止不动的亚特,然后猛地往后退一步。在附近的朦胧街灯下,他因多年放荡而变得粗俗的脸上,流露出愠怒和恐惧。
「你刚才不是还有话要说吗?」亚特问。
「没有。」费克文假装拉平外套。「没有要说别的话,只是问了个问题而已。」
「就当已经回答了。」亚特开始继续走。
费克文犹豫片刻,然后快步追上亚特,显然是不想冒险独自走回俱乐部。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费克文的脚步声在夜色中阴森地回响着。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和训练,亚特走起路来几乎悄无声息。
「应该带盏灯笼的,」费克文回头看了看。「这些路灯在雾里一点用也没有。」
「若能避免,我宁愿不带。」亚特说。「显眼的灯光会成为抢匪的最佳目标。」
「该死!」费克文再度回头看。「我从来没想到那一点。」
附近的巷子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费克文抓住亚特的衣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定是老鼠。」亚特故意瞥向费克文的手指。「外套会被你弄绉。」
「对不起。」费克文立刻放手。
「你似乎有点焦虑不安,费克文。也许你应该考虑喝点镇静药水。」
「该死!我会让你知道我的神经像钢铁一样坚硬。」
亚特耸耸肩,没有说什么。他本能地留意着黑夜里的各种细微动静。街道另一头远远传来马蹄声。
「也许是出租马车。」费克文期盼地说。但马车往反方向驶走。「应该待在俱乐部里才对。」他咕哝。
「你今晚为什么这么焦虑不安?」
费克文沈吟一会儿后说:「如果你非知道不可,两、三个月前我遭人恐吓。」
「不会吧!」亚特端详着前方窗户里的烛光。「谁恐吓你?」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你应该能形容他的长相吧?」
「没办法。」费克文再度停顿。「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
「如果你从来没见过那个人,那他为什么要恐吓你?」
「不知道。」费克文嘀咕。「怪就怪在这里。」
「你完全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选中你恐吓?」
「他寄了──」费克文在一只猫冲过人行道、钻进一条巷子里时发出惊叫。「该死!那是什么?」
「只不过是只猫。」亚特停顿一下。「费克文,你真的需要吃药安抚你的神经。这个人寄了什么东西给你?」
「一枚图章。系在表炼上的那种。」
「你怎么会把那个视为恐吓?」
「这……很难解释。」费克文的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事情得从五年前说起。我和几个朋友跟一个小女伶爽了一下,那个笨女人挣脱逃跑。天色很暗,我们在乡间,意外发生,她……算了。重点是,她发誓她的爱人有朝一日会为她报仇。」
「现在你认为他来找你算帐了,是不是?」
「不可能。」费克文再度回头看。「不可能是她说会替她报仇的那个人。即使那个愚蠢的小荡妇真有爱人,他为什么要费事在这个时候找我们算帐?我的意思是说,她只不过是个小演员,而且事情已经过了五年。」
「有句老话你一定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我们没有害死她。」费克文提高嗓门。「她是在逃进黑夜里时,自己跌倒摔死的。」
「听来像是她为了逃离你们而跌倒的,费克文。」
「不管他是谁,我都得设法找他谈一谈。」费克文再度不安地四下张望。「我可以向他解释我们没有恶意,只是爽一下。不是我们害那个愚蠢的小骚货──」
「不必不费唇舌了,费克文。你不需要向我解释,我不想听你辩解。」
一个妓女在烛光照亮的窗户里对亚特微笑,让披肩滑下肩膀,露出红色乳头的一侧乳房。亚特毫无兴趣地看她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回街上。
「已经过了两、三个月,」费克文在片刻后说。「那也许只是恶作剧。」
「如果是那样,那个复仇者的幽默感还真奇怪。」
亚特从眼角瞥见背后的阴影一闪。起初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接着他恍然大悟。
「该死!」他轻声说。「她把蜡烛熄灭了。」
「那个妓女?」费克文回头望向漆黑的窗户。「那又怎样?也许她──」
他住口不语,发觉亚特背贴着石墙,根本没有注意他。
攻击者不是从巷子里或阴暗的门廊下跳出来,而是从高高的窗户纵身跃下。黑色的斗篷在他身旁呈喇叭形张开,遮住街灯发出的微弱亮光。
会有刀的攻击──亚特心想,梵萨招式大多都不靠武器,但也有例外。「云中蜘蛛」这一招总是会用到刀。
他抓住斗篷后缘,以免斗篷如攻击者所愿地罩住他。他把斗篷往旁边一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攻击者踢出的凌厉一脚。
梵萨斗士灵巧地落在人行道上面对着亚特,他的脸孔被黑色领巾做成的面罩遮住。刀子上寒光一闪。他突然向前冲。
亚特滑向一侧。他知道他已经打乱这一招的攻击模式,他必须在攻击者能够变换招式前,赶快采取行动。
蒙面刺客眼见即将失手而设法补救,他急忙收脚以免撞上墙壁,因此暂时失去平衡。
亚特一脚踢中攻击者持刀的那条手臂。攻击者闷哼一声,手中的刀子掉落在人行道上。
失去优势的攻击者显然决定放弃。他转身拔腿就跑,飘扬在身后的斗篷有如黑色巨翼。
亚特抓住斗篷下缘用力一拉。他并不讶异斗篷被他扯下来;蒙面刺客在转身逃跑时就解开了钩扣。
攻击者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巷子里,他的脚步声模糊地在远方回响着。亚特站在原地,手里还抓着攻击者的黑色斗篷。
「刚才真险,老兄,」费克文目瞪口呆地望着亚特。「他直接扑向你。那个混蛋想要割断你的喉咙。」
亚特低头看着手中的斗蓬。「是的。」
「我不得不说你应付得很漂亮。从来没见过那种打架法,非常奇特。」
「我运气好。有预兆。」亚特瞥向这会儿黑漆漆的窗户,先前在那里的妓女在攻击前一剎那吹熄了蜡烛。「虽然不是为我准备的,但那无关紧要。」
「这些抢匪越来越大胆了。」费克文说。「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以后大家都要带着保镳才能在街上行走。」
亚特抓住从窗户垂下的绳索,瞥一眼复杂的绳结,他就全部明白了。伦敦有各式各样的盗匪窃贼,但他们很少人受过古梵萨搏击术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