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情
人悄,天渺渺, 花外后香,时透郎怀抱。 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皆芳草。 天念王昌特多情,抚巢莺凤教皆老。 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史达祖·抚巢莺凤
阿绚手中拿着由白衣庵来的请帖,心中满是纳闷,洁白雅致的梅花笺上,只写了聊聊两句——有要事相商,请到庵中一叙,后面嘱名“陈居士”。 如果没错,陈居士就是吴姑娘的姨婆,她们不但素昧平生,又提亲不成,有什么好谈的呢? 昨日赵媒婆带来吴姑娘已然订亲之事,阿绚一直没告诉仍在抄书的张寅青。 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吧!她有预感,张寅青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必会引起一场麻烦,只是摸不准麻烦是大或小而已。 这十多年的相处,阿绚将张寅青从小看到大,宠爱之心不少于对自己的儿子汉亭,她也深知张寅青的脾气。
他聪明绝顶,是善于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即使是小小的年纪,在清廷的缉拿中度日,他仍是保持极乐观的态度,那种乐观,甚至被人认为是玩世不恭。
但阿绚很清楚,在那嬉笑随性的外表下,倘若认真起来,可是一股顽固强横,无坚不摧的力量。因此,潘天望特意栽培他为继承人,除了他的亲和力受众人爱戴外,就是他坚守到底的意志力。
在避婚那么多年后,张寅青第一次提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想必是真正非常中意,如此费心地众里寻她千百度以后,伊人却名花有主,他还能潇洒得起来吗?
如今陈居士主动相邀,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她可以为张寅青娶回他一心想要的妻子。 在白衣庵的禅室中,她同时看到陈居士和攸君两个人。 陈居士年过五十,有华发皱纹,但仍看得出曾为绝代佳人的轮廓,在举手投足间,充满着高贵与优雅。
而攸君,更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画中有丰润、细致、灵秀,和无法形容的一种神秘韵味,也难怪张寅青会为她倾倒,说出非她莫娶的话,她的美,不是平板无趣的美,而是蕴涵万千的。
“攸君给顾夫人请安。”攸君一见到她,便大方行礼,并发出一个极真诚热切的笑容。 阿绚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心头有说不出的亲切,立刻回礼,“我从寅青那儿,已久仰陈居士和吴姑娘的大名,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见面。” “我们能请阿绚格格驾临敝庵,才是莫大的荣幸呢!”陈圆圆微笑地说。 阿绚有些惊讶,忙说:“陈居士言重了,阿绚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早已不是格格了。” “一日为格格,终生是格格,过去或许可以断绝,但永远不会消失的。”陈圆圆意味深长地说。 这话说得蹊跷,而这祖孙两人似乎颇有来历。阿绚试探性地说:“陈居士下帖相邀,应该不是讨论我格格的往事,而是有关寅青吧?” “都有。”陈圆圆微微迟疑地说:“不知顾夫人是否听过陈圆圆这个人?” “当然听过,她可是江南美女,吴三桂为她打开山海关迎清军,吴伟业为她写‘圆圆曲’,有所谓‘怒发一冲为红颜’,早就家喻户晓了。”阿绚说。 陈圆圆淡淡一笑说:“那个祸国的红颜就是我。” 阿绚瞪大眸子,看着眼前这个年华老去,青衣素服的妇人,怎么也无法和名妓的艳媚联想在一起。 她尚未真正回过神来,陈圆圆又说:“没错,我正是吴三桂的妾,而我身旁的攸君,是吴三桂的孙女儿。”
又是一个震惊!两个应该在衡州或昆明的女人,竟都确确实实地站在她面前,而其中一个,还与张寅青结缘,得到他的爱慕,甚至要论及婚嫁,这教一向善言的阿绚都忍不住张口结舌 ,不知该如何反应。 “现在顾夫人应该明白我拒绝贵府求婚的道理了吧?”陈圆圆说:“攸君已订亲是实,但真正原因是,张煌言的儿子怎么可能娶吴三桂的孙女呢?” “寅青一点都不晓得你们的身份吗?”阿绚问。 “我没有存心骗他,只是不曾透露。”攸君开口了,“我……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来提亲……” “他推拒了多少门亲事不要,你是他第一个喜欢的,谁知偏偏又……这不是老天捉弄人吗?”阿绚难过地说。 “还不只如此呢!阿绚阿姨……”攸君说不下去了。 “你叫我什么?”阿绚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夫人,攸君不但是吴三桂的孙女儿,还是你们大清建要长公主的女儿,也算是你的外甥女吧!”陈圆圆说。
阿绚一生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这一刻又是高峰,令她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她走到攸君的面前,仔细看着这个年轻女孩,的确是有着她爱新觉罗家的影子,那眉眼像建宁,轮廓依稀是吴应熊,一身的轿贵,就是深宫大院中才有的气质。
“阿绚阿姨。”攸君又用满州话叫了一次。 多少年了,阿绚不曾再见到亲人,也不曾再听见家乡话,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她说:“果真是你吗?六年前你失踪,有人说你死了,有人说你在昆明,但都无法证实,真没想到你竟会在苏州出现。” “阿姨,你知道我的事?”攸君意外地问。
“前几年芮羽福晋回过格格堂一次,告诉我来龙去脉,建宁长公主的悲剧真教人心碎。”阿绚此刻想来仍觉痛心,自己当年若是没遇到顾端宇,依计划嫁进耿家,现在她就是第二个建宁了。
“你也知道我额娘的消息吗?她这些年可好?”攸君急切地问。 “家破人亡的,哪会好?”阿绚说,“你额娘一直待在公主府,深居简出,吃斋念佛,几乎不见人。” 攸君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我一点也没有要离开额娘的意思……是蒋峰,我阿玛的侍卫硬绑架我,送我到祖父那儿,说是怕我也会有杀身之祸……” “你们那年轻的皇帝也太心狠手辣了,逼得人家骨肉生离死别,唉!”陈圆圆感叹地说。 “可怜的孩子!”阿绚轻拥着攸君,甥姨初次的见面,也只能泪眼相对。她说:“身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也只有自家人才能体会呀!” 这话一出口,三个女人皆各怀心事,益发悲不可抑。
最后,是陈圆圆最先平复情绪说:“顾夫人,我今天请你来,主要的还是讨论攸君的未来。吴家垮了,我年纪大了,白衣庵亦非攸君久居之地,我千里迢迢的带她来苏州,不过是希望她能回北京,找到她的归宿,你看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皇上从未有降罪攸君的意思,而长公主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阿绚突然想到,“慢着,你说攸君订过亲,若我没记错,是芮羽福晋的长公子征豪,对不对?”
攸君点点头,“但时间那么久了,大概早不作数了。” “据我所知,那孩子还挺痴的,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坚持不肯另配婚约,所以至今尚未娶妻。”阿绚说。 “这太好了!攸君原就属于北京,属于他们靖王府的!”陈圆圆高兴地说。 “是的,我会设法联络芮羽福晋,她一定会想办法来迎回攸君的。”阿绚也充满希望地说。 但张寅青怎么办?攸君想回北京,但心里却也记挂着他。 征豪……她对他的印象已很模糊,只留下童年的友好及一天天旧了的串铃子,想他的心原就淡了,如今心又被张寅青一寸寸填满,教她如何开怀? 陈圆圆看见攸君的表情,立刻明白她的心事,于是对阿绚说:“寅青是个好孩子,就麻烦顾夫人多劝慰他了。” 攸君也轻声说:“阿姨,对他说,我很抱歉,没告诉他我的身世,是我的错……” 那藏不住的哽咽,令阿绚心一紧,看来攸君也并非无情,她和张寅青,一个婉约娇媚,一个才气纵横,朝夕相处几日,能不彼此恋慕也难。 但关山阻隔呀!阿绚想起自己和顾端宇,两人是经过多少风风雨雨、多少绝望挣扎,才能长相厮守,但攸君能吗? 北京有痴痴等待的征豪,江南是情有独钟的张寅青,连阿绚都很难决定要偏向哪一方,更何况当事人的攸君呢? 如今她最无法预测的是张寅青的反应,他会愤怒和失望,然后会不会再像平日般的洒脱,把攸君这根本不适合他的女孩直接抛到脑后呢? 但愿他的爱,还没有深入到那执拗的心底……
张寅青在抄完书后,又立刻忙得不见踪影,阿绚和顾端宇商量后决定先瞒着其他 ,只告诉阿寅青真相。 顾端宇认为,张寅青生性爽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口号不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吗? 但阿绚见过攸君,她不是那么容易就教人忘怀的女孩。
经过一点周折,他们才在李老爹的铁铺找到张寅青。夏末日头不再像火盆似的烧,但张寅青像是已晒得很久,加上靠近火窑,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布满细细的的汗珠,随着手上打铁的动作,向四方飞散。
这小子近来是有些改变,没事竟然学起手艺来了? 李老爹一见到他们,便上来招呼。 张寅青很快地放下槌子,拿大汗巾擦脸,亮出一口白牙的笑说:“哇!师父、师母并驾光临,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顾端宇等李老爹离开后才说:“是关于吴姑娘的事。” “她答应亲事了?”这是张寅青的第一个反应。 “她不能。”阿绚谨慎地说。 “什么叫她不能?”寅青的笑脸立刻敛起来。
顾端守和阿绚互看了一眼,最后由阿绚开口,“你所谓吴姑娘的富贵家世,真的很与众不同……她的父亲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母亲是大清皇帝的姑姑,也是我的堂姐建宁公主。”
吴三桂?大清皇帝?张寅青一张脸陡地变得死白,这是老天开的什么玩笑?从在石陂小庙第一眼就让他牵念不已,甚至神魂颠倒的攸君,竟是叛贼及蛮夷的女儿?
她如此美、如此聪敏、如此灵慧,如春风吹敞他的心,如柔软的流水澜过他整个人,那么深得他心的女人,竟是来自他最痛恨,又最鄙视的家族,他实在无法接受! 攸君为何不说?为何任他彻底无防备地沉沦? “寅青……”阿绚试着喊。 这一声像剪刀划破绸帛吱吱裂响,他激动地说:“她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在刚开始时表明清楚?” 阿绚料到他会有这个问题,用准备好的答案说:“这点你必须体谅,以攸君身分之特殊,掩饰都来不及,怎么会四处张扬呢?况且,萍水相逢 ,她没想到你会来提亲……她说很抱歉,心里也是非常难过。”
难过?他和她之间的事岂止是难过?她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一番心意呢?虽然他总是挪揄、总是逗弄、总是惹得她哭笑不得,但若不是喜欢,他干嘛一路陪她因苏州,他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干?
“寅青,吴姑娘不成就算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们也不必多心计较,一切就当不曾发生过。”顾端宇说。 张寅青一声不吭,抓起槌子就往砧石上敲,敲得青筋直爆,肌脉贲张,砰砰砰的,只可怜砧上那把剑,早已不成形状。 阿绚见状况不对,张寅青的脾气是不小,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自虐式的反应。 她看得心惊,“我明白你的愤怒,还有那受骗的感觉,但攸君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自己也吃了很多苦,还有太多说不出口的勘误。” “砰砰砰!”勘误,没错,勘误!从初想见起,她就那一身神秘、那一抹忧郁,由黑纱里看着世界、看着他! 她的神情总是惊惧,行踪满是仓皇,一路向东而行,说是被迫离开,再见不到亲人,回不到童年…… 她说,外公和祖父变成仇敌,这两个称谓,是大清和吴三桂的代表,她却一笔带过,简单地似两个叹息…… 他很轻易地就感受到她的痛苦,但当她的痛苦竟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时,又该如何呢? 他出生时,大明已亡,父亲整日为起义奔走,难得见上一面,后来连凶也陷入危险,开始居无定所。 最可怕是被抓到福州时,他才八岁,见着了父亲身首异处的尸体,从那时起,民族振兴的使命,就如木轭般牢牢地套上他的以肩,鞭策他向前行! 吴三桂是不共戴天、满清是誓不两立,他疯了才会去娶他们共同孕育出来的女儿,无论再美再好,都不行! “砰!”张寅青觉得心肺一股麻酥,剑断裂,砧石竟也碎了。 顾端宇忙使出内力制止他,并喝道:“好了!再敲下去,你运的气非伤自己不可了。”
当然!漕帮的小祖,背负着反清复明的任务,当然不能娶攸君,无一人会赞同,有千万人会挞伐,而且,他还不能够介怀,要视攸君如蛇蝎,攸君也该视他如蛇蝎。 而这蛇蝎,又是他最渴望的,该怎么办呢?
他身上的汗变成冷冷的水,寸寸爬在他的肌肤上,比深海的海穴还寒彻骨。他必须回复政治家,回到漕帮小祖该有的反应,他双手稳定地抓起汗巾,擦拭那黏腻的潮湿。
“寅青,你很在意攸君吗?”阿绚小心地问。
“怎么会呢?”张寅青的声音听不出内心的纠结不休,他甚至露出一贯的笑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我只是感觉很不对劲,我竟救了吴三桂的孙女,满清的格格……嘿!师父,这恐怕要怪你的身教,师母不也是格格吗?”
“别乱喊,我早在十五年前就不是格格了。”阿绚连忙声明。事实上,她的身分也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如果攸君不当格格,我也可以娶她罗!”张寅青寿命和轻松地问。
“吴姑娘和你的情况,又比你师母和我的更复杂。”顾端宇怕他又动什么妄念,只好严肃地说:“第一,光是你姐姐那儿就会激烈地反对;第二,你是漕帮小祖,娶妻不得不谨慎;第三,因为有建宁长公主,吴姑娘迟早会回北京。”
“第四,攸君在北京已有未婚夫,就是芮羽福晋的儿子征豪。”阿绚补充道。
还有呢?再加下去,第五、第六、第七……他全不在乎!反正,他无意去抗争,若一意强求,只会把攸君愈逼愈远,唯有以退为进,他愈表现出淡漠,大家就愈失去戒心,攸君就能留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步步和他沉沦。
他不能接受她的出身,但她有错吗?就像他生为张煌言的儿子,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不是吗?
夜凄冷,攸君剪着莲瓣型的蜡烛,烛凝如泪,一股幽幽的香传散,窗台上的串铃子冷冷地响着,恍若在水中。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到一处,总会挂起串铃了,好让北京美好的回忆入梦来。但现在,串铃子却使她想起张寅青,那个黝黑英挺又幽默自负的男人。 他竟然上门来提亲呢!
她该是受宠若惊,还是早有预感?为了这串铃子,他们还闹了三次风波,一次是被他丢进草丛,一次是险些被他留在乞丐堆里,一次又愤而要将它弃于沟渠。他对它的百般厌恶,称它为该扔掉的破玩具,是一种妒忌之心吗?
可他是找错对象了!
攸君歪坐着凝视串铃子,铜色纯暗,宝石已暗淡,只是声音还清脆。她听着听着,沉入了梦中。忽地,串铃子叮当作响,感觉不太一样,有雨、有海、还有清晰的呼唤……
她睁开眼,串铃子闪着极美的光芒,铜晶亮的黄、银晃晃的白、宝石如新,加上未见过的珊瑚、琥珀、翠石和粉贝壳……攸君直直的站起,看到了在黑暗中的张寅青。 “你……”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来换新玩具了。”他轻声地说:“我花了三天收集、用三天打铸,比你原来的那个还漂亮又珍贵吧?” 攸君缓缓的触摸站,是太珍贵了!她忍着激动的情绪说:“这都是你随身用过的剑,还有你上山下海收集的宝物,对不对?” “是的,它们是我的世界、我的家,我全部送给了你。”他说。 “你不介意我的家世吗?”她细声问。
“当然介意。”张寅青回答,“但我还是想娶你!你可以像你的阿绚阿姨,抛弃过去一切,做我张寅青的妻子,不再提满州或吴三桂,不要让上一代的恩怨插足我们中间。”
抛弃过去?包括她可怜的额娘吗?
攸君摇摇头说:“不!你错了,阿绚阿姨并没有忘却过去,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未来,而且,我从来不以身为吴家人或满洲人为耻。虽然吴三桂在你们眼里是叛国之臣,但他却是疼爱我的爷爷,他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乱世里求生存而已。
“至于我的满族家人,他们与你并无不同,都希望平安和乐,他们努力的学汉文化,与汉人通婚,希望中土强盛,你若要娶我,就要接受我这两种血统,不必委屈或隐藏,就像你师父待阿绚一样,没有一点不平等。倘若还有介意之心,我就不会快乐,又何必提嫁娶之事?”
张寅青没想到她会摆出这等高姿态,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认为他做人有情有义,为了爱她,不记国仇家恨、不计前嫌,以宽谅来牵就她。结果,她不要他的宽谅,还以她的家世为荣。天呀!她不是说她很抱歉吗?
“看样子,你是不需要我的串铃子了!”张寅青生气地说,并把珊瑚翠石弄得当当作声。 “嘘!你要吵醒庵里所有的人吗?”攸君紧张地制止他,又蓦地想到,“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这小小的白衣庵能奈我何?就是你们北京的皇宫大内,我也能来去自如,顺便提出你们皇帝的脑袋瓜子。”他没好气地说。 “嘘!你小心杀头呀!”她再一次警告,“北京是近畿之地,高手如云,别说紫禁城,就是我家的公主府,也是侍卫林立,乱闯不得的!”
张寅青盯着她,眼中又慢慢的有了光彩,“好!你要当大清格格或大周公主都可以,我可不像我师父那样顾忌重重,只能偷偷的到北京,偷偷的带出忠王府格格。我呢!要大大方方的抢,抢得天下人皆知,看你们吴家、满清朝廷,或者我的漕帮兄弟,到底有谁能阻止得了我!”
“张寅青,你非要闹得天下大乱吗?”攸君不敢相信他会任性到这种地步。 “你不是要我不介意你的出身吗?好啊!我不介意啦!”他两手摊开,很正经地说。
攸君面对他,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笑了,这不合时宜的笑,却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松心情的笑,从她父兄被杀,被迫离开公主府,长期战争的阴影,她觉得肩上的重担倏地减轻。
仅是张寅青的一句“不介意”,看他将吴家、大清和漕帮都踢到天涯海角,像几个打架的丑角。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无法自拔,而且是非爱不可的爱! 只有他,能揭开她的面纱,让她清清楚楚的看着阳光! “你笑了!我真喜欢你的笑,仿佛除了你那美丽剔透的心,外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张寅青情不自禁地说。
对他而言,这样把吴三桂、满清和漕帮,以近乎戏谑的口吻嘲弄,这还是第一次,但感觉真好,那肩头的木轭暂时卸下,他和攸君便像两只飞鸟,愉快地在蓝天飞翔!
而他也发现,从小卧着反清薪、尝着复明胆长大的自己,早已不像父执辈们,如此悲愤的沉溺于亡国之痛中。他这小祖,其实更关心的是漕工们的福利,及天下苍生的安和乐利。
满州、吴家,甚至台湾的郑家,谁对百姓好,谁就是王,如果还一律是征服者的暴力统治,陷中土于水深火热,那他自己就是王! 张寅青也随着攸君一起笑了,他想解开攸君内心的纠葛,没料到也令自己脱去那始终压得人不舒服的枷锁。 倏地,攸君停止笑容,忧郁似乎又要回到眉间。 张寅青率性地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的脸红,说:“你要嫁给我,对不对?” 攸君想缩回手,但他却握得死紧。“我一直没想到婚姻之事,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北京看额娘。”
“北京?该死!我怎么忘了靖王府的征豪和你订过亲呢?你一回北京,不就是入了他们的瓮了吗?”张寅青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旧串铃子,“那玩意儿也是他给你的,对吗?”
攸君怕他再误会,忙解释说:“那的确是征豪的,但当时我二十岁,他才十五岁,不过是孩子般的赠予。我也说过,留着它,是对童年的回忆,从我离开北京后,这门亲事就算是取消了,我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
“我才不管亲事如何,我只要确定你的心在不在我这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你愿不愿跟我一辈子呢?” 他难得的温柔,让攸君两眼濡湿,那梨花带雨的娇容,更令张寅青情不自禁,胸中澎湃的热血,使他冲动地拥住她,唇含住她的唇,缠绵辗转,无法自己。
他们已非初相识,又日夜相处了那么多天,总不免比一般陌生男女亲密,如今花前月下,又肌肤相亲,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攸君颤抖地感受他那男性的力量,他们之间那焚烧在理智边缘的热情……她突然想到在流民帐篷中,男女交媾的一幕,而他们此刻身在白衣庵内…… 不!攸君猛力地推开张寅青,他的肌肤像熨人般地烫着她,“不!寅青,你放开我!”
张寅青倒是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很快地后退,急喘着气说:“我能自制的,我还想测试我们的极限呢!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对你,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太重大,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攸君的双眸晶亮,双颊艳丽如玫瑰,她用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汗,温柔地说:“你违背家人、族人,我也违背家人、族人;你骄傲,我也骄傲;你想解脱,我也想解脱。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只要我了却心愿,一定跟你。”
“攸君……”他动情地说。 “但你以后千万别在深夜来白衣庵了,万一被发现,我们的机会就会被断绝光的。”攸君说。 “谁教我太想见你了!”他想想又说:“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可以在公开的场合见面。” “公开的场合?”攸君不解。
“你瞧!我现在已表明对你没有兴趣,也无所谓了,你是我师母的亲人,她必会邀你来玩,你也不必躲。这样一来,我可以常常看到你,你也能够有机会了解我,熟悉我身旁的人与事。”张寅青计划着说。
“将来我跟了你,他们也比较能接受,是不是?”攸君聪敏地说。 “攸君,正如你的名字,无忧君,我是真的希望你快乐呀!”他轻捧着她的脸说。 他们静静地相偎,听着铃声,今夜无雨,带着天上人间的欢乐。 三更天,攸君催他离去,并叮嘱他不要再冒险。 临走前,张寅青还不忘说:“把征豪那老掉牙的串铃子丢了吧?” “不!我怎能因为有新的而忘了旧的呢?”攸君说着,将那已斑驳的串铃子挂在另一边。 “怎么看,都比不上我的。”张寅青调侃地说:“比不上我的人、我的心!”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两串铃子同时响起,铃铃铃、当当当,像在唱着两首节奏不同的歌,清亮的是情深似海,低哑的是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