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亮,想蓉拖着疲倦的身心,慢慢走出云流院。
她要走了!远远地走出有他在的地方,她终于知道,他鄙视她的身份,曾经说溜的甜言蜜语其实都不算,如果她当真,就是做梦了。
在静悄悄的告别中,她注入许多不舍,无法说出口的深情浓意,从此成为秘密,她不愿意再向谁说起她感情上的不堪。
“花姑娘!”芽儿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小跑步朝想蓉而来。
“芽儿?”想蓉展颜道:“你小心一点,别跑得太急。”
芽儿喘吁吁地跑到想蓉面前,十分关心地问:“昨天听府里的人说,花姑娘饮药中毒?要不要紧?看过大夫了吗?”
芽儿非常喜欢想蓉姑娘,她可不希望想蓉姑娘发生意外。
“有劳你关心,我已经不要紧。”想蓉微微地笑道。
在南宫府里,竟然还有人这么担心她,令她十分感动。
“花想蓉!”赵银香气冲冲地迎面步来,扬手冷不防地赏了想蓉一记巴掌!
“小姐!”月环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赵银香的贸然行动,让月环直呼头疼!
“你说清楚!为什么表哥昨夜曾和你共寝?!你怎么能勾引表哥?!”
赵银香怒不可遏,简直像要将花想蓉生吞活剥。
“我、我没有——”
啪!
这一声彻底响亮的巴掌声,活生生打断想蓉的解释。
“你敢说没有?!一大早就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昨夜表哥到你房里就寝,还有丫环亲眼看见你从云流院走出来,怎么?昨天你不是跟我说,只要你腹痛稍好就立刻离开吗?为什么还留在云流院过夜?!”赵银香一步步逼近想蓉,恨不得撕毁她那张绝丽的容颜。“你是骗子!不要脸的娼妓!”
娼妓?!
芽儿谄异地张大双眼,不敢相信刚才所听见的字字句句。
谁是娼妓?想蓉姑娘吗?!
“花想蓉!我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会上妓院,但是你既然是个鸨娘,就别妄想进入南宫府大门!出去!立刻走!”赵银香生气地推着想蓉,眼里只觉得她可恶可恨,并不认为她可怜。
只怪自己不能完全掌握表哥的心,才让一些下贱女子有机可乘。
赵银香好恨花想蓉的欺骗,纵使表面上看起来无辜,但是实际上却阴险得很。
“我会走!我一定会走!”花想蓉抬起幽幽的目光,看着眼前同她一般爱惨了的女子。
为什么她要和她一样,爱上相同的男人?差别在于她能坦然地爱他,而她不能……
她的身份不适合高攀南宫家,她的爱不是他能全心回应的爱。
只要一走出南宫府大门,她还拥有什么信心和尊严去面对外面的人事变迁?也许是他让她明白美梦易醒的心碎,可是她不怨他。
他不爱她,并没有错,他没必要逼迫自己去爱一个鸨娘,贵为天之骄子的他,又何必委屈看上她呢?不爱她……绝对不是他的错。
想蓉已经看透自己的身份,或许伤心,但是她不怪谁。
“赵姑娘,能否让我同芽儿说几句话?”想蓉知道没必要多解释,但是她不愿意带着芽儿的轻视离开。“只要说完话,我就走!”
看着想蓉极力保证,赵银香思考了会儿,才不甘不愿答应。
“你可别又骗我!”
“不敢。”
“哼!”赵银香扭过头去。
想蓉慢慢地在芽儿面前抬起头,叹了口气,无奈地展颜道:“你很讶异吗?我不是有意欺瞒自己的身份,只是说不说都没关系吧?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便不会计较我的出身贫贱与否,如果你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都是多余。”
这些话,她也想说给南宫焱听,不过仔细一想,真的是说不说都无所谓。
若他爱她,就不该嘲弄她的不堪身份,正是因为有爱,才能毫不在乎取笑、讥讽吧!
“我不是南宫爷的贵客,更不可能嫁人南宫府,若是南宫府的八人大轿到青楼迎娶一名鸨娘,岂不是笑话连篇吗?”
想蓉心平静气地说,看不出她究竟用什么心情在说这些话。
淡如水的表情,只有一抹和善的笑意漾在唇角,没有任何多余的心绪牵动。
“很抱歉欺骗了你的关心,虽然很感动,但是我没资格接受。”
想蓉深深感到惋惜,她竟然连芽儿的敬爱和关怀都必须舍弃。
然而太过震惊的芽儿,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让想蓉更心灰意冷。
“说完了没?”赵银香简直暴跳如雷。“说完就快走!”
想蓉又是一叹。“我走了。”
告别芽儿,想蓉才旋身离去,她发现自己的每一个脚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踝链上了锁,使她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她在眷恋什么呢?是他吧!尽管已经绝望,却依然无法轻易抹灭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相爱不易、相处难!最矛盾的人是她吧。
忽然,芽儿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想蓉小姐!芽儿不识字,也不懂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道理,不过,芽儿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芽儿都不在乎!永远当你是朋友!”
想蓉猛然停住脚步,心里一震,原本心灰意冷的念头迅速消失。
她回过头,感动道:“芽儿,谢谢!”
芽儿正要奔上前,却硬生生被月环拦住,只见赵银香对芽儿左右开弓,赏了两巴掌。
“赵姑娘?!”想蓉直觉是自己害了芽儿,连忙挺身而出。“如果芽儿说错什么,都是我的错,请你别怪罪她。”
赵银香愈听愈是生气。“闭嘴!我教训南宫府里的丫环,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
芽儿虽然只是个女婢,但是府里的人都待她很好,鲜少受过委屈,如今平白无故被打了两巴掌,竟教她泪水扑簌簌地掉。
“贱丫头!身为南宫府的丫环,还敢帮着外人!你是不把我放眼里,是不?”赵银香恶狠狠地骂着芽儿,在芽儿身上又掐又拧,折磨得芽儿直求饶,简直不将芽儿当人看。
“赵姑娘!请放了芽儿吧!”想蓉急忙上前推开月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芽儿,理所当然地任由赵银香拳打脚踢。
“想蓉姑娘?!”芽儿止住了泪水,不敢相信想蓉姑娘为她如此牺牲。
“你既然自找苦吃,就休怪我不客气!”赵银香打到手痛、脚酸,才向月环使了眼色,命令道:“把这贱女人推进湖里!”
“是。”
月环毫无同情心地拉开芽儿,目的是要将花想蓉推进身后的人工湖里。
话说这人工湖,虽然是人工建造而成,但是深度却阴沉不可知,倘若意外跌进湖里,必定惨遭灭顶!性命垂危。
赵银香已经打定主意,要花想蓉沉身湖底!永绝后患!
“不!放开想蓉小姐!别推她!”芽儿猛打月环,要她放手。
“你敢打我?!”月环一怒,转身与芽儿扭打成一团。“贱人!”
“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想蓉顾不得自己伤痕累累,忙着要化解纠纷。
赵银香见状,发觉有机可乘,随即出手将毫无防备的想蓉往湖泊一推——
“啊!”
惨叫声起,四周归为宁静,芽儿捂住嘴,瞪大盛满恐惧的双眼。
“你们在胡闹什么?”
南宫焱突然出现,震住行凶的赵银香和月环主仆两人。
芽儿反而像看到救星般大叫:“救命啊!想蓉姑娘被推进湖里了!”
南宫焱眸光一敛,冷冽地看着波纹未歇的湖面,纵身一跳,跳进湖里救人——
“表哥?!”
赵银香倒抽一口气,吓得魂不附体。
芽儿则念头一转,机伶地去找救兵。
老天爷保佑!愿爷和想蓉姑娘福大命大——
好痛苦!她觉得呼吸困难,却又突然舒畅;一下子感到头疼欲裂,但是又安然无事。
她怎么了?
她都决定远离他了,为何还会落得这样下场!难道非要全部忘掉、舍弃,才能真的不惹风波?
她不想招惹麻烦,但是偏偏忘不掉也舍弃不了心中的眷恋啊!
教她离开他身边,或许就做得到,但是要她心里不挂念,根本不可能!
曾几何时起,她的心里除了他,没有剩下什么,究竟是何时开始,她的心思只绕着他运转?也许,是相遇的瞬间,他传来的体温吸引了她,要她忍不住奉献全部!
!好累……
她想继续睡去,可是耳边却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说话。
慢慢地,她聚精会神,才听清楚说话的声音。
“她醒了!”
“不要紧吧!”
“想蓉……”
“小姐!”
当想蓉渐渐苏醒,四周的声音便愈来愈清晰,终于,她睁开一直紧闭的眼睛,慢慢恢复视力,也看清楚身边的人。
意外的,除了南宫焱和大夫之外,竟然还有姐姐和扬儿?!
“想蓉,你觉得怎么样?”季小柳神色紧张地问,很担心她昏迷不醒。
“姐姐……”想蓉勉强坐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她回到吟香楼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才和扬儿来接你回去。”季小柳责怪似的瞪了南宫焱一眼。“没想到你真的发生危险。”
如果南宫焱敢伤害想蓉,她一定会以牙还牙!撇开对花娘的承诺不说,光是十几年的姐妹情谊,就足够让季小柳替想蓉挺身而出。
“原来南宫府待客之道,是如此要人命!”季小柳尖刻地说。
南宫焱并不为所动,反而是想蓉急忙开口澄清:“姐姐,南宫府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没有亏待之处,请你别生气、勿错怪。”
季小柳没好气地说:“你叫我怎么不生气?一个好好的人来到这里,一下子传出中毒、一下子又险些灭顶,再不然就是遭讥讽,我们难道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花娘若是天上有知,肯定痛心不已。”
想蓉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根本不该来找他,惹出一连串的风波。
看着南宫焱冷如寒冰的表情,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抱歉。
“姐姐,我们回去吧。”想蓉淡淡地说,心里的悲伤也化为云淡风清。
但是南宫焱的眼神逐渐暗沉,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她一心一意想离开吗?是不是在计划其他阴谋——虽然他将她想得如此邪恶,但是心底最深处又有道声音要他别怀疑她的纯真。
他应该留住她,或是任由她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中,不再想起?
该死的!他竟然为她而犹豫不决!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离开吧。”扬儿察觉气氛诡谲,赶忙要季小柳和小姐快快离去。“有事回去再说——”
“不行!”季小柳不甘心放过大骂薄情郎的机会。“我要向他讨个公道。”
食指指向南宫焱,想蓉和扬儿的心都提得半天高,唯有一旁的大夫气定神闲。
“我告诉你!想蓉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她不顾危险救你的命,日以继夜地照顾你,就算你毫不感激,也不该眼睁睁看她受欺侮!”季小柳愈说愈不平。“幸好我问了你府中一个丫环,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我了,我才知道想蓉受委屈。”
平时,季小柳脸色难看了些、说话的语气也凶了点,但是她绝不会让想蓉受委屈或吃苦,称不上呵护备至,但是至少不落于备受欺凌。
季小柳很生气,也为想蓉的付出感到不值得,十分恼怒南宫焱。
“你有没有良心呐!”季小柳一拂袖,不屑地转过身去。
看来,恩怨是暂时解决不了。南宫焱心中也有了打算。
“虽然还没骂够,不过我们走吧!”季小柳伸手要扶想蓉下床。
南宫焱一个箭步向前,挡住季小柳的手。“休想离开。”
季小柳瞪大双眼,咆哮着。“你怎么如此霸道?!有权有势了不起吗?!”
扬儿急忙拉过季小柳,将她挡在身后,他不怕南宫焱对自己不利,却担心他一发怒,会将季小柳碎尸万段、深埋大海!
“我们为什么不能走?”扬儿抬起冷冽的双眸,对上南宫焱的。
只见他冷峻一笑,道:“你们当然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不过……”
他看向想蓉,似笑非笑的神情令她疑惑,但是她并不害怕。
“你不能走。”南宫焱直直凝望想蓉,教她脸红心跳起来。
“我一定要带我妹妹离开!”季小柳又跳了出来,忿忿地说。
“恐怕你没有那种通天本领。”南宫焱的笑容带有高深的涵义。
“是吗?”季小柳不以为然地说:“想蓉,跟我走!”
季小柳一声令下,想蓉不敢不从,更何况她也打算离开。
看了眼神可怖的南宫焱一眼,想蓉在心里叹气不已,她的一生谁能与共?不如求去。如果永不相见就能不绝望、不伤心,那……就诀别吧!
想蓉低首,想移身下床。
“你决定离开?”他语气冷淡,但是内心却波涛汹涌。
“嗯——”
南宫焱突然掐住她细致的下巴,将她的脸扳高,要她直视自己。
“回答我!你是否决定离开?”
“你放开想蓉——”
扬儿挡住暴跳如雷的季小柳,示意她稍安勿躁,先听听小姐的回覆。
南宫焱不自主地加重力道,掐痛她的双颊。
“你以为南宫府是你说来就来、要走即走的地方吗?”他阴森森地笑。
“你……”
他在打着什么主意呢?
既然嫌恶她的出身,何不让她走?
“如果你敢走,我就杀了他们!”他恶狠狠地威胁道。
想蓉猛然倒抽一口气,吓得冷汗直流!她不认为他是随便说说。
“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她在心底充满不可思议的问着。
她知道他也有无情的一面,但是从不知道他的心比铁石还硬。
想蓉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留住她的用意。
“南宫焱!你竟敢目无王法?!”季小柳不相信世界上已经没有天理可言。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我就是王法,没有人可以违抗我的决定和命令!”
季小柳心里一凛,她终于知道南宫焱的残酷和可怕无情。她不想死在这里,但是如果要以想蓉的人身自由来换取存活的机会,她宁可一死!
“想蓉!别怕他威胁,像他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没必要相信他会放过我们。”季小柳将命交给上天,不再畏惧和不安,说起话来声音特别大声。“我就算作鬼也不会放过你!”
南宫焱的恐怖,或许连阎王都不敢领教!
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季小柳胆子更大了。“我还要诅咒你不得好死!”
“沈默!”
南宫焱一喝,门外驻守的沈默立即旋身而入,恭敬地来到主子面前。
“爷,有何吩咐?”
“将他们两人拖出去——”
“等一下!”想蓉慌慌张张地阻止道:“请你别动怒。”
她含泪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我只是一名青楼老鸨,不值得爷大开杀戒相逼。”想蓉忍着满腔的难堪,缓缓下了床。“想蓉愿意留在南宫府,为爷做牛做马,还请爷息怒,切莫为难姐姐和扬儿。”
南宫焱得到想要的答覆,却无法开心也难以得意,反而有一阵阵的不舍朝他席卷而来。
可恶!他根本不能完全狠心待她!连区区的威吓都教他舍不得。
“小姐,我的命算什么?”扬儿似笑非笑道:“如果必须牺牲小姐的幸福,才能让我苟活,呵!我倒想一死了之。”
“没错!”季小柳点头附和道:“既然敢来这儿,就不怕回不去,即使是被抬出去,也没必要害怕!你甭求他!”
听见姐姐和扬儿豪气干云的说词,想蓉便不再委屈了!
亲人的拥护和疼惜,瞬间温暖她冰冷的心,至少,她能提足更大的勇气面对他的残酷。
“我不会走。”想蓉一再保证。“请让姐姐和扬儿平安回去!”
说完,她双膝一曲,笔直跪地。
“想蓉?!”
“小姐!”
“因为我的威胁,你才肯留下来?”南宫焱目光幽远地眺望远方,视线中完全没有焦点,他开始沉默!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
或许他可以不计较她的出身,但是他无法容忍她曾经与其他男人同床共枕!
如果她是歌妓,也许她依然是清倌,偏偏……她却是个鸨娘!
南宫焱恨极了她!明明在身边、在眼前……他马上改变主意。
南宫焱冷冷一瞪,下令道:“送客。”
季小柳和扬儿没移动半步,而一旁观戏的大夫却先离开了。
“我不走。”扬儿坚持着。
“我也不走!”季小柳更加笃定。
“姐姐、扬儿!别为我担心,先回去吧!”想蓉露出一抹笑颜,希望让他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如果你们坚持不走,只会更加麻烦。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这……”季小柳明白想蓉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有可能是三人一起被处死,当然,她虽然不怕死,但是她不能让想蓉丧命。
答应花娘的事,她誓必做到,这才是真正的信守承诺。
“走吧!求你们别固执了!”想蓉乞求地看着他们。“扬儿,我知道你忠心,不过请你好好保护姐姐,切勿挂念我。”
扬儿痛苦地点答应。
他气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小姐,反而要小姐牺牲自己来救他一命!
天哪!他这样子算什么义仆?!
“我只希望你们别让我牵挂,平安回去。”想蓉低垂着脸,眼眶蓄着泪水。
“想蓉,保重。”季小柳困难地辞别道:“我先回去了。倘若你发生不测,我也活不下去!所以,愿你安然无事。”
想蓉又是点头。“也请你们保重。”
他们的离情依依,如同死别般痛苦,南宫焱却嗤之以鼻。
只要能让她留下来,就算要千万人痛苦,他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