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幅价值连城的山水字画让尹家的仆人小心翼翼地搬进卓家宅院,难得今日阳光普照,和风徐徐,是运送这些字画给恩人的好时候,一大早,尹介便前前后后忙着张罗这些他珍藏十几年的字画,还派人慎重其事的送了拜帖才登门拜访。
才进门,卓岩已笑咪眯的等在那儿迎接贵客,卓家的下人不懂画,所以他叫他们全听尹家李总管的指示,把送来的字画给放到适当的地点,并小心询问着以后要保管的事宜。
“请坐啊,尹老爷,你这真是太客气了,让人承受不起啊。”卓岩举起茶杯相敬, “来,我敬尹老爷一杯。”
他卓岩虽是个商人,也不识画,却懂一丁点儿附庸风雅的文人气息,知那送来的字画古董可是千金难求的东西,要人割舍更是不易,由此可见尹家真的对风儿很是感激与看重。
“卓老爷,该是我敬你才是,令郎三番两次救回小女的命,我到现在才拿点东西回报你,真是万分的不该,实因前些日子愁着要送些什么东西,后又因春雨绵绵,天候不佳,才会拖延到此日,真是失礼极了。”
“尹老爷就别客气了,前阵子夫人派人送来她亲自裁制的新衣给风儿,还送来一块百年难得一见的虎皮,再多的恩拿这些还也都已经够了,又何必割舍你珍藏十多年的古董字画呢?更何况,我这粗人根本不懂画。”
尹介呵呵笑的直摇头,“卓老胡涂了,这东西是送给令郎的,令郎懂这些东西就成。”
卓岩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尹老这么说可真要伤了我这老头子的心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你得体谅我珍视你们家风儿的一颗心。”说着,尹介有些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喉咙,“卓老,我也不瞒你说了,我实在是因为……已经把风儿当成自己人,否则这些古董字画可以说是我尹某人的第二条命,岂有轻易割舍的道理。”
“自己人?”这话,值得玩味喔。
“是的,自己人,就不知卓老的意思如何?”
“你的意思是指——”
“就是卓老心里想的那个意思。”尹介还是不太自在地笑着。
普天之下,有女方自己派人来求亲的吗?大概有吧,只不过他没想过他会是其中的一分子,让他怎么做怎么别扭,总觉得这样让女方的立场明白的矮了一截,可是……为了爱女,他这尹某人的面子只好先搁在一旁了。
“尹老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两家可以结为亲家?”卓岩确定似的再问了一次。
“是的。”
闻言,卓岩真是开心得阖不拢嘴,“尹老的话可当真?”
“唉,卓老,这话能说笑吗?”
卓岩笑得更快活了,“真是太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呢,就怕人家说咱家风儿老牛吃嫩草,我是打死了也不敢上门求亲,没想到——”
“风儿一表人才,商业手腕又高,大江南北有头有脸的人,有哪个人不识得风儿?说到底,还是咱家那小娃儿高攀了。”
“不高攀、不高攀,那小娃儿开朗活泼可爱,长得又好,我是怎么看怎么爱,反而是我家那风儿……唉,自从那路家千金死了之后,个性变得古古怪怪,冷漠无情,对女人更是提不上眼……说到这,我倒想起来了,我虽中意你们家那小娃儿,可是我们家风儿那边……”唉,愁了。
他怎么忘了风儿根本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还自顾自地高兴了大半天呢,真是人老了,不济事。
“我了解卓老的难处,只是……我家丫环说,那天她亲眼看到令郎用嘴喂药给我家女儿喝,而且他对愚儿似乎挺关心,亲自去找愚儿回来不说,亲口喂愚儿喝下的药,还是令郎特地去弄回来说要给愚儿怯体寒的,千交代、万交代非得服用七天才行,所以……”
“所以你觉得风儿对娃儿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对不?”卓岩越听越兴奋,怎么就没人告诉他这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呢?
“没错,也许令郎只是太过沉浸在过去的伤怀中,需要有人狠狠推他一把才行,如果卓老想抱孙子的话。”
“想想想,当然想,我喝茶想,散步想,下棋想,睡觉想,梦里也想,无处不想啊!”开玩笑,孙子耶,他以为这辈子都没指望的事,真可以梦想成真鸣?光想,他就似乎年轻了十岁。
“这就对了,他亲手将愚儿救回来,还替愚儿疗了伤,我听我家夫人说,那伤……是在愚儿胸口,这事关我家爱女的名节与贞操,我虽不知那晚他们是不是真有做了什么,但是……”
“我了解了,尹老的意思是要以这个名义逼婚?”卓岩说得可一点都不委屈,眸子闪闪发亮着。
“唉!”尹介被这么一说,老脸都快挂不住了。
“好好好,我赞成,我让你逼没关系,我可乐得呢,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对了,小娃儿的意思呢?你问过她没有?”
尹介苦苦一笑,摇摇头,“我看愚儿这辈子没有了风儿,只怕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 * *
“我说儿啊——”
“我现在很忙,爹,有事明儿一早再说吧。”卓以风头也没抬,压根儿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从他一进门发现家中多了一堆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他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了,不,是很不对劲。
“不行,这事今晚我一定要说。”
放下账本,卓以风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既然如此,那你就说吧,我听。”
“真的?”卓岩快乐的马上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可以抱孙子了?”
“抱孙子?”卓以风挑高了眉,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可笑的话来,“爹,你是想抱孙子想疯了吗?”
“是,我是想疯了,可是我也没逼你啊!但你竟然对人家小娃儿做了那种事,不管怎么样,你就该负起责任!”板起一张脸,卓岩端起了当爹的架子,责难似的瞪视着他。
“小娃儿?”卓以风皱起了眉,爹说的小娃儿是他心里想的那个小娃儿吗?
“就是愚儿啊,你把人家都看光了,该不会告诉我你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吧?我听说你不只看了人家的身体,还亲了人家的嘴,这等大事你都做得出来了,还不快快把人给我娶进门?要是她的肚子冒出一个更小的娃儿那怎么办?一个闺女的声誉不全完了?”
“爹,你听谁胡说八道了?”卓以风不耐的站起身,背对着卓岩,一双眸子望向窗外。
“你敢说我说的都不是真的?那些事你都没做过?你没看过那娃儿的身体?你没亲过那娃儿的嘴?”
“那是为了要替她治伤。”
“那亲她的嘴呢?”
“为了喂她喝药,那药……浪费了可惜。”
“总之你都做了,不是吗?”
“是,都做了。但不是如爹所想的会蹦出另一个娃儿来的那种事。”
总之,就是没有那个了,真是!
卓岩不由得吹胡子瞪眼,“不管,你不能把人家亲了、碰了、看了就不闻不问,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节。”
“爹,尹家来过了吗?”一定是这样。
“没错,是来了。”
“还顺带送了一堆嫁女儿的嫁妆过来?”卓以风冷冷一笑,回眸,犀利的对视着卓岩心虚的眼。
“你说什么?那些东西是尹老爷送你的,为了报答你的恩惠。”
“我看他们是恩将仇报,想要逼婚吧?”说到底,他就是多管闲事了,才会惹来一身腥。
这些事,那小娃儿知道吗?
在他那么羞辱过她之后,他不相信她还会让她的爹娘用这种方式上门提亲,不,是逼婚。
“我说风儿,就算人家是来逼婚我们也得负责,毕竟你那样对人家,叫她一个姑娘家以后怎么嫁人?你不会希望爹老了还得让外人碎嘴,说我没把儿子教好吧?你爹我这辈子惟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错信了那个商人,搞得自己差点身败名裂,入了牢房,你若真不答应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只是没想到我老了还得受这样的臭名。”说着,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拖出去。
他的儿子是孝子,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不知道,但他是他的爹,怎会不知?只是,要看自己卖力的演到什么程度而已。
没想到的是,他的脚都还没踏出门外,突然从外头冲进来一个人。
“老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汤建家匆匆忙忙的奔了进来。
“什么事?”夜都深了还火烧房子似的紧张,卓岩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就怕他的出现坏了他的好事。
“尹家小姐离家出走了!”
“什么?”卓岩的下巴差一点掉下来,早上尹介才来提亲呢怎么说走就走?“你怎么知道?”
“尹老爷急着上门来说的,说尹家小姐留了一封信,表明死也不会嫁给少爷,人却不知是何时走的。”
“一个人走的?”
“应该是,听说连丫头一一也没带,说到底就是那丫头惹的祸,说溜了嘴,把尹老爷早上来过的事不小心给说了。”说着,汤建家看了卓岩身后的卓以风一眼。
“现在夜这么深,那娃儿一个姑娘家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要是像上回一样再遇见居心不良的歹徒……唉,真是,这可怎么办好?”卓岩担心得眉都皱起,“尹老爷呢?”
“走了,他说要去寻人,尹家的人也都出动了。”
“咱们的家丁也都派出去了吗?”
“是的,老爷。”
“好好好,现在就希望那娃儿可以逢凶化吉,半路不要遇上饿狼恶犬,也不要遇上上回那个歹人,更不要遇上采花大盗什么的。唉,人家竟然为了咱们家风儿离家出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们要怎么把女儿赔给人家……”
“老爷——”
“让我说完,那娃儿若真讨厌咱们家风儿,我们也不能逼着人家嫁,不如替她办个比武招亲什么的……”
“老爷——”
汤建家一再打断他的话,让卓岩有些生气了,“你干什么老打断我啊?让我把话说完!”
“老爷,你的话不就是故意要说给少爷听的吗?他现在人已经不在了,你一直说也没用啊。”汤建家一脸委屈地低声道。
“他不在了?”卓岩一愣,这才转过去看,卓以风当真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去哪啦?我怎么没看见他出去?”
* * *
临安城
夜市三更尽,市集五更又开张,这就是大运河一带的繁华写照,临安近天子脚下,其热闹更是不在话下。
一大早,西湖旁的一家牙邸前便挤满了人潮,衬着春风绿柳、蓝天白云与满园的杜鹃花海,意外的伴着浓浓的酒香。
将马车内帘子的一角掀开,女扮男装的尹若愚好奇的眸子探了出去,“那些人在干什么呢?这么早全都起床了?”
她可是赶了几天几夜的马车,倦得她直打哈欠呢,巴不得赶紧找到客栈歇下,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公子,今儿个可是临安城最热闹的日子,你不知道啊?小的还以为公子也是来参加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品酒大会呢。”
“品酒大会?”瞳睡虫全跑了,尹若愚忙不迭将惺忪的睡眼揉得闪闪发亮,“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所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啊!这西湖牙邸啊有个很有名的人在撑着腰,盐酒茶的贸易越做越大,全国的牙子都不得不来巴结他呢,免得人家一句话就断了自己的财路,得不偿失。”
“这牙邸不是代表官府在做一些买卖而已吗?每个地方的牙邸和牙子地位都该是一样的才是。”
“不一样的,公子,这西湖牙子丁万庆可是出了名的行霸牙棍呢,这些年赚了不少意外之财。”
尹若愚听了,不禁恼了起来,“没人告官吗?”
“告谁啊?人家有王爷撑腰。”车夫说着说着,不屑的撇撇嘴。
“王爷?”她的眉挑了起来。
食禄之家,不许与民争利,这可是律法中严明规定的,这些人竟然知法犯法还堂而皇之到人尽皆知吗?太过分了!
“嘘,公子就当我没说吧。”车夫突然闭上了嘴,怪自己的心直口快。
尹若愚看看外头的热闹景况,突然拿起了包袱,“我在这里下车好了,麻烦小哥停在路边吧。”
“公子不是要先到客栈?”
“不了,这儿好玩,我想去凑凑热闹,顺便喝喝免费的好酒。”所谓品酒大会,自然是免费请人喝酒了,应该没错。
想着,心都快乐的飞了起来。
* * *
卓以风在一片闹烘烘的人群里看见她了,紧绷了多日的情绪终于得到一些释放。
风,终于可以悠悠荡荡,不再沉重。
远远地看着她得意忘形的笑颜,灿烂得比那天上的朝阳更炫目,看着看着,他竟也想跟着她微笑,享受她的快乐与幸福。
他从来不否认她是呆呆死去后,惟一一个可以轻易牵动他思绪的女人,也因为如此,他才会避她惟恐不及,深深的羞辱她、伤害她,为的只是自私的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动心。
但,心动了就是动了,他已经对不起呆呆。
没有感觉到一双灼热的视线与目光紧紧的盯着自己,尹若愚大大方方的打算将会场内摆上的酒全给喝上一轮,直到她来到了写着“卓家美酒”四个字的摊位前头。
她瞪视着那四个字,像在瞪视自己的仇人,不一会,眼眶蓄满了泪,让她不得不吸吸鼻子。
喝?还是不喝?
又不是没喝过,没必要再喝一次受一次罪啊。
可来都来了,喝一口有什么关系?她说过要把会场里的每一样酒都喝过一次的,难道这四个字就可以影响她原本的决心?
牙子方才便见这小公子好酒量,绕着会场一杯喝过一杯,混着酒喝也没见他有一丝一毫的醉态,压根儿认为他也是商家派来选货的探子之下不由得极尽口舌之能事,希望增加一点业绩,把荷包装得肥满一点。
“公子,这其他酒你都可以不喝,但卓家美酒可是天下第一美酒,不可不尝啊,我包准你一尝就爱不释口,今儿个来参加这品酒大会的商家可都抢着订货呢,会场里,一坛卓家美酒只卖十五两银,比临安城内所有的牙邸都便宜划算,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什么?十五两银?”她的下巴差一点掉下来。
“怎么?公子赚贵?”牙子的脸扭曲了一下。
他是说他们比临安城内所有的牙邸便宜,可没说他们比外地的卓家美酒来得便宜,这公子敢情是打外地来的?
“不,是太便宜了。”她随手酿的酒一桶就卖一百多两,一桶若拆成三、四坛来卖,一坛也可卖上二十五两银,这卓家美酒号称天下第一美酒,怎么会卖得这么便宜?怪了。
“太……便宜?”这回,换牙子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公子肯定是吃米不知米价,没饭吃叫百姓吃肉的那种大少爷,还什么探子呢!他看他是来吃喝玩乐的还差不多。
“给我一杯。”尹若愚话一说完,一个酒杯递到了她的面前,她将酒杯凑近嘴边尝了一小口,这一喝,没有原先以为的甘醇,让她当场扬起了眉,小手将酒杯往外一翻,杯中的酒当场洒落于地, “小哥,你这酒根本就不是卓家美酒,蒙混谁啊?”
“你这臭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竟敢说这不是卓家美酒。 “这坛子上头明明写着大大一个卓字,你不识字吗?”
尹若愚冷冷一笑,“这卓字人人会写,难不成写一个卓字贴上去就成了卓家美酒吗?你们这样也未免太小看来品酒大会的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了吧?把人家当猴子要吗?”
牙子脸色变了又变,只差没烧出火来,“公子你可不要存心找磋,否则只要我大声一喝,官府的人就在旁边,随时可以把你押进牢里吃牢饭!”
“哼,明摆着卖的是假酒,却跟我一个文弱书生大声大气地,吓唬谁啊?你以为我是被人吓大的?”尹若愚故意提高了音量,把“卖假酒”三个字嚷得震天价响,就怕别人耳背没听见。
“你——”牙子指着她的鼻子。
“我怎么样?你身为一个牙子,连真酒假酒都分不出来,根本没资格代表官府来替人民的权益把关。”
牙子一听更是气红了脸,恼羞成怒,随手提起一坛贴有大大卓字的酒坛便往她扔去——
“啊!”尹若愚大叫一声,忙不迭闪过,往后退了好几步,“来人啊!救命啊!这牙子要杀人了!”
“你,该死!”说着,牙子又要提起一坛酒——
“你们这里在闹什么?”一个潇洒模样的人出现了,就站在尹若愚和牙子的中间。
“丁爷,这位公子说我们卖的卓家美酒是假的!”牙子先告状,气得手脚都蠢蠢欲动,“叫官府把他给抓了,免得他再闹事!”
“是吗?这位公子懂酒?”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看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啃啃书之外能懂什么?丁万庆不慌不忙的瞅着尹若愚。
“是懂那么一点。”
“既然是只懂那么一点,又凭什么说咱们品酒大会上的酒是假的?公子未免把我们西湖的所有牙子都看扁了,连天下第一美酒的真假都分不出来,我们还做什么牙子?”
“说得好。”尹若愚笑着拍拍手替他鼓掌,“敢问这位爷尊姓大名?”
“丁万庆。”他非常得意的报出自己的名字。
丁万庆,这名字……喝,不就是那个车夫小哥说的大牙棍及行霸吗?原来生得这番有模有样的德行。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丁爷啊。”尹若愚皮笑肉不笑,甜甜的小嘴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说好说。”认识他了吧!下一步该识相的滚开了,挡他财路者死,没有人敢冒大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