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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在朝阳里 第六章
作者:宋思樵
   
        伍咏蝶就像一阵云烟、一夕流星,在关文勋的生命中惊鸿一瞥,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徒留一团迷雾,和一份纠葛难抑的思忆和煎熬。  

  他多少次辗转难眠,望着星空发呆;多少次强自压抑去净尘山庄找她的冲动。 

  她就像一个魔术方块,充满了新颖多变的神奇和挑战性,让人捧在手心又怕随时曾掌握不住。

  她真是千面女郎,—有时候顽皮得教人招架不住,有时候又爱娇温存得教人心疼莫名。

  她可以把人左右得神魂颠倒,忽悲忽喜,情绪像变化无情的夏末气候,睛时多云偶阵雨,朝来寒雨,晚来风。

  她——他握着她送他的镶着心型银坠子的项链,心隐隐作痛着,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走向学儒补习班教员办公室。

  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准备趁这个空档来拟定下一次的温习进度表。

  “关老师,我可以找你谈一谈吗?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班主任贾林突然出现在他桌前?一脸凝肃的盯着他。

  他心头一凛,一抹异样的感觉闪过心头,“好,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他淡淡一笑,尽可能保持沉静的工夫。

  贾主任坐了下来,迟疑了一下,他慎重地开口了:“是这样的,我最近收到一份匿名信,信里头指控你——你诱拐女学生,说你——藉上课之名行泡妞之实——”  

  关文勋脸色刷白了,他呼吸沉重,有半天无法从这个刺激中平复自己愤张的情绪。“我——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他声音平稳中带着压抑性的怒气。

  贾主任沉吟了一下,把信交给他。

  关文勋迅速地看了一遍,脸上的血色尽失,他紧紧握着信纸,指关节泛白,一双眼睛被怒火、伤心燃烧得闪闪发亮,像两柄挂在黑夜中的利刃。

  他浑身战悸,有半晌无法从这个致命的冲击中保持清醒理智的反应。  

  “关老师,你——”贾主任看着他扭曲的脸孔,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很显然地,你知道这封匿名信是谁写的?站在补习班的立场,我们很不希望见到这种事,这对补习班,还有老师的形象影响很大,虽然,我们知道你是个称职认真的老师,但——”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立场,我不会为难你的,我会自动提出离呈,教完今天这堂课,我就走人。”他咬牙打断贾林,额上青筋宰出,一颗心被痛楚、愤恨啃啮得鲜血淋漓,他的手是颤抖的,血液像感染风寒的人一般,忽儿冰冷忽儿沸腾。


  “关老师,请你多加包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写封推荐信函,我跟翰文补习班的老板很熟,也许——”

  “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我——”关文勋仓皇地打断他,脸色铁青,眼光阴晴不定,“对不起,我上课时间到了,恕我不能奉陪——”说完,他挺起背脊,像旋风般冲了出去,把贾林写满同情的脸关在办公室砰动的门扉内。

  站在补习班回廊上,他像座愤怒之神把手中的信纸撕成碎片,漂亮的脸孔上没有半丝血色,只有浓浓的愤怒和痛苦,他咬紧牙根,握紧拳头,深深吸了几口气,推开教室大门,强迫自己演完这最后一出戏。 

  夜深了,他骑着机车,穿梭在罗斯福路缤纷热闹的街头上,一颗心像冰冻的霜雪,麻木而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有嘲讽和悲哀,还有一份想疯狂大笑的冲动。

  他是报应不爽吧!他辜负了对他一往情深的汪裕琴,所以,老天爷罚他,让他被古灵精怪的黄毛丫头玩於股掌,尝尝被人戏耍、捉弄的滋味! 

  他是八十老儿倒栽葱,罪有应得,可是,他紧握着把手,无法从这份心如刀绞的痛楚和被人出卖捉弄的愤懑中苏醒过来。

  他每一根思维都像被利针刺过般揪痛了所有感觉,所有喘急的呼吸。

  他懊恼地想对夜空怒吼,向马路中间的安全岛冲过去,发泄这份尖锐而郁闷的痛苦! 

  这段回家的路仍像漫长的时空隧道,只是——心境有如天壤之别,上次是他戴着伍咏蝶,他依然记得她羞涩中隐隐颤抖的小手搅着他的腰,他——他咬紧牙龈,大声命令自己锁上记亿的齿轮。 

  他扭着着嘴唇,凄厉地笑了,他是全世界最笨的傻瓜!他活了二十六年,一向把感情视为禁忌!如今居然被一个年方十九的小女孩当猴一般戏耍,而他就像不解人事的呆瓜一头栽进她包裹糖衣的陷阱里。

  哈哈——他忍不住要为自己的愚蠢喝倒采,他激动得血脉偾张,泪水在眼眶内闪耀。  

  到了公馆,他疲备的把机车靠在宿舍骑楼下,刚步上楼梯,他就听见房东太太的叫唤声:“关先生,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找你谈。”  

  他深抽口气,疲备地转过身,捺着性子说:“杨太太,我很累了,能不能明天早上再说?”

  杨太太脸色可不好看,“不能,我现在就要告诉你,请你这星期就搬出我家,我连房租都不要了,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花花公子型的房客!”  

  “花花公子?我不明白——”

  “你别装蒜了,我就知道你这种漂亮的男孩子没几个是好东西,老以为长得帅就可以玩弄女孩子的感情,我生平最看不惯你们这种男人了。”杨太太一副义愤难抑的口吻。

  “等等,杨太太,我弄不清楚你的意思——”关文勋皱紧眉头,被杨太太严厉的斥责弄得又惊又糊涂。

  “意思很清楚,请你搬出我这里,我呀,就是房子空着也愿租给你这种欺世盗名的花花公子!亏你还是教书的,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你说我玩弄女孩子的感情?我那有——” 

  “别再狡辩了,我才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你哟,真是夭寿,连自己的女学生也敢下手,把人家肚子弄大了,竟然不肯认帐,甚至强迫人家去打胎,你——”杨太太轻蔑地频频摇头。 

  关文勋踉跄了一下,心揉成一团,愤怒像排山倒海的浪潮般迅速淹没了他。“杨太太,我那位指控我诱拐她的女学生是不是那位我曾经带回来——那位衣衫不整的女孩子?”他从齿缝中进出话来。  

  “没错,你呀!真是枉为知识份子,连自己的女学生也不放过,真是狼心狗肺,这么可爱善良的女孩子,你竟然这样糟蹋她——”杨太太厉声控拆他。

  “可爱善良!哈哈——”关文勋不能克制地爆出一阵狂笑,然后,他白着脸,目光如炬的盯着杨太太那张惊愕不满的脸,寒声说:“杨太太,我会搬出去住的,你放心。希望你下一位房客比我聪明一点。”说完,他像疾飞的箭一般冲下楼,快速发动机车,像被激怒的狂狮一般疾驶在暮霭深沉的街道上。

  *  *  *  *

  他不要命的加快油门,往大台北华城崎岖蜿蜒的山路冲刺而上,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怒光进射的目光闪着骇人的光芒。

  他把车停放在一栋醒目、壮观豪华别墅前,冷冷地看着大理石上气势磅礴的四个大字‘净尘山庄’一眼。

  一抹残酷的冷笑爬上嘴角,他用力按着电铃,带着一股拼命的煞气。  

  铃响了很久,终于有个像管理员的中年男子来应门,“先生,这么晚了,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叫你们家那位无所不能、比魔鬼还可怕的小姐出来。”

  “先生,你——”那位管理员似乎被关文勋脸上的怒气和凶恶的语气吓住了。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流氓,也不是作奸犯科之徒,我只是——一个被你们那位撒旦化身的大小姐愚弄的大傻瓜!”

  “先生,对不起,请你回去吧!否则——别怪我打电话叫警察来。”

  “叫警察?没关系,你就是叫修罗王来也一样,今天我是豁出去了,没见到你们家小姐,我是不会走的。”

  “先生,你——你别为难我,好不好?小姐她已经睡了,而且——”

  “怎么回事?老赵,你们在吵些什么?”伍定峰被他们喧闹的声音引来,他原本已洗守澡打算就寝了。

  “这位先生——他——他说——要找小姐。”老赵支支吾吾的解释着。

  伍定峰犀利的目光锁在关文勋身上,被他器宇轩昂的外型震摄住,随即——他也察觉到关文勋身上那股蓄势待发的怒气。

  “你找咏蝶有什么事吗?”

  “向她致意。”关文勋咬牙说。

  “你是——”伍定峰并没有被他凶狠的口气吓倒,相反的,他眼中有一抹混合了欣赏和不解的光芒。  

  “我是个无名小卒,也是全世界最倒楣的男人。”关文勋没好气的说。  

  “咏蝶做了什么事得罪你?”

  “得罪?哈哈——”关文勋放肆的仰首大笑,“你怎不问你那个神通广大的女儿呢?”

  伍定峰蹙紧眉峰,正犹豫要怎样打发关文勋时,伍咏蝶也穿着晨褛出现了,她一见到关文勋,一张俏脸立即变了好几种颜色,整个人像被钉住般呆立在羊肠曲径上。

  “咏蝶,你认识这位先生吗?”伍定峰出声问她。

  “认识?她怎会不认识那个被她整得七晕八素的倒楣鬼呢?”关文勋冷冷的嘲笑道,眼睛恶狠狠的盯在伍咏蝶身上。

  伍定峰看了关文勋一眼,又扫了伍咏蝶那张复杂的容颜一下,“你到底又做了什么恶作剧?”

  “我——”她嗫嚅着,看到关文勋那双锋利如箭的眼神艰涩地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挺起背脊,“我只不过——跷了他几堂课。”

  “原来你是她的老师,你有必要为这种事而气愤填膺,深夜来这里与师问罪吗?”伍定峰犀利的反问关文勋。

  没想到关文勋却哈哈大笑,笑得又讽刺又放肆,“伍先生,我知道你是成功的企业家,但在扮演父亲的角色方面,你未免太青涩了,你根本不了解令嫒和庐山真面目,她根本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魔女?是个——”

  “你住口!你不要侮蔑我,你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虚情假意,卑鄙无耻?”伍咏蝶尖声喊道。

  “我卑鄙无耻!那你呢?你是什么?撒旦的化身,还是巫婆的翻版?!”关文勋咬紧牙根的反讽道。

  “你——”伍咏蝶气得满脸通红,牙齿打颤,她正准备出铁门外和他理论时,伍定峰拉住了她:“不要激动,留点风度。”然后,他转向面色刷白的关文勋冷冷的开口说,“我能知道你侮辱我女儿的原因吗?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你要用这么刻薄恶毒的字眼来侮辱她?”

  “刻薄恶毒?”关文勋凄厉的笑了,“比起她所做的,我这还算是小儿科。”

  “咏蝶,你到底做了什么?”伍定峰脸色也开始凝重起来。

  “我——”  

  “你不敢说是吗?要不要我把你大小姐的杰作钜细靡遗地告诉你爸?好让他知道他有个唱作俱佳、演技精湛的女儿?”关文勋冷笑着。 

  “我——”她吸口气,正想出言反击时,却被崔品薇大惊小怪的惊呼声打掉她所有的思绪。

  “唉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她一副隔岸观火的表情,看看伍定峰,又看看怒目相视的咏蝶和关文勋。“这位是——咏蝶的朋友吗?怎么教人家站在门口,传扬出去岂不教人家说我们伍家有失待客之道嘛!”

  “品薇,你少说话可不可以?不要瞎搅和!”伍定峰不耐烦的板着脸说。

  崔品薇挑起眉毛了,“瞎搅和?哼,不知道是谁瞎搅和,大呼小叫的扰人好眠,让左邻右舍看笑话!”

  “品薇,你——”

  伍咏蝶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冷冷的、定定的看着关文勋阴沉的脸,清晰有力的说:“你是冲着我来的,我们不必把自己的恩怨摊给不相干的人看,我跟你出去谈,随便你要如何,我们一次了断。”

  “很好,我也不希望演闹剧给别人看,虽然,我怀疑你是个中高手,乐在其中。”说完,他不睬伍咏蝶惨白的脸色,还有伍定峰严峻的目光以及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崔品薇,大步转身走到伍家门前一排浓荫的槐树下。

  伍咏蝶竭力克制翻腾的情绪,佯装淡然的对伍定峰说:“我回房换个衣服,爸,你先回房休息,不必担心我。我是个打不倒的九命怪猫,命耐得很。”

  “咏蝶,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这么恨你?”

  咏蝶看了崔品薇眼中那份幸灾乐祸的神色,故作洒脱的甩甩头说:“没什么,我只不过帮他把后母气死了,他爸把气出在他身上,所以——他只好来找我算帐。”她俏皮地眨眨眼,得意的看到崔品薇猝变的脸色。  

  她抿抿唇,踩着铅重的步履回房,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一件宽松连身的绵织洋装。  

  踩着碎石,走在庭院的曲径上,她有份誓死如归的幡悟心境,父亲和崔品薇已经回房了,她抬头看看一轮皎洁的明月,星光满天,这是一幅美丽得教人不忍移目的图画,只可惜,她却置身在暴风雨的核心内。

  深吸口气,她打开铁门,诧异地看着空旷无人的坡地。

  他该不是气得坠下山谷了吧!

  她走到槐树下,左盼右顾,就是不见关文勋的人影,她又像失望又像解脱般吁了口气,正准备返身回家时,关文勋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声音冷酷得像来自地狱:“你叹什么气?怕我被你气得跳崖自尽了?”

  她惊魂甫定地转身,没好气的冷声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老天有眼啊!”

  “你——”关文勋恶狠狠抓住她的手腕,“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他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任性、骄纵、顽皮些,那知道——你根本是魔鬼的化身,自私、残忍,险恶,以整人为乐趣,把别人的痛苦建筑在自己恶毒的乐趣上,你——我真是瞎了眼瞎,才会被你玩于股掌里,”他恶狠狠的逼视着她苍白而美丽的容颜,“你很满意是吧!你的肚子呢?你把我房东骗得晕头转向的道具呢?”他粗鲁地扯着她的衣服。

  “你——你要干什么?”咏蝶惊惶的拼命挣扎。

  “你不是说我诱拐你这个纯真善良的无知少女吗?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诱拐’?”他扭曲着脸,狰狞的扯着她的领口,挣扎中,发出一声清晰的衣帛撕裂声。

  咏蝶的胸前衣裳破碎了,她含泪的拉着衣服,凄厉瞪着他:“你——你这个残忍的——衣冠禽兽!”

  关文勋见她噙着泪光,一脸狼狈,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如刀割,但他不容许自己心软,他吸口气,脸色像大理右.嘲讽地扭着嘴冷哼:“我是衣冠禽兽?那你是什么?披着天使外衣的撒旦,你的诡计多端,你的恶毒自私举世无双,你把人类最恶劣、最卑鄙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关文勋是瞎了眼的笨蛋,才会惹上你这个瘟神!你满意了吧!我已经被补习班开除,甚至——落魄到无处可住,被冠上拐骗学生、花花公子的罪名!”他喘口气,激愤让他双眼火红,只想狠狠的反击这个让他呕心沥血的女孩子。“伍咏蝶!你的确是有一套,我这一生还没有这么凄惨过!谢谢你给我上了这一门课,让我领受到什么叫做最毒妇人心!!”说完,他愤愤推开她,粗暴的力量让咏蝶来不及站稳!一屁股摔在坡地上。

  咏蝶匍匐在尖利的石堆上,肝肠寸断也无法形容她此刻痛楚的、心碎的感觉。她咬着唇,直勾勾的注视着关文勋,悴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笑得全身上下战悸,笑得冒出了汹涌的泪水。

  “你笑什么?笑我这个像白痴一般被你耍去的笨蛋吗?”关文勋怒不可遏地一把拉起她,整张脸孔重新被愤怒扭曲了。

  “对,我是笑你,笑你这个心给狗吃了的大笨蛋,笑你愚不可及的盲目和虚伪——哈哈”她颤抖的叫嚷着,泪落得更凶、更疯狂了。

  关文勋气得七窍生烟,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愤怒地想打掉她疯狂而刺耳的笑声。

  “你想打我?打呀!反正——你又不是没有打过我?”咏蝶尖锐的冷讥着,下巴昂得高高的,泪痕狼藉,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关文勋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战悸的收回了手,重重地摔开她,厉声吼道:“我不打你,我一不屑打你这种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可怕的女人——你是我这辈子的梦魇!”

  咏蝶踉跄了几步,才稍稍站稳脚步,她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们是彼此彼此!”

  关文勋浑身僵硬,他恶狠狠、死命的瞪着她似有一个世纪之久,然后不发一言的拖着机车,跨坐上去准备离开这个毁了他所有世界的刽子手。 

  刽子手?!她这个刽于手在月夜笼罩下,多像一位美丽泪存、楚楚动人的仙女。  

  仙女?他凄凉的摇摇头,一个手执干戈的仙女!一个浑身是毒刺的仙女!

  他受到惩罚和教训还不够吗?他漠视她苍白如纸,泪眼婆娑的脸,摔摔头颅,准备离开这场‘浩劫’,这场‘梦靥’。

  就在他发动引擎的那一刻,伍咏蝶突然惊叫一声,冲了过来死命拉着他,泪如雨下的祈求着:“不,别离开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关文勋打了个冷颤,他咬紧牙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挥开她的手,“对,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就把我搅得身败名裂,天番地覆,你要是故意的,我关文勋岂不是要身首异处,永世不得超生了吗?”说完,他用力踩动油门呼啸而去,把咏蝶惨白的脸,摇摇欲坠的身影抛却在纠葛争战的脑海外。

  *  *  *  *

  夜静得惊人,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咏蝶软无力的靠在铁门上,生命像停摆的钟一般沉寂绝望,再也感受不到生存的喜悦和光热。

  她用力咬着唇,像破碎的布娃娃般走向回家,刚穿过客厅,正准备上楼时,她听见顶楼传来崔晶薇尖细的叫声:“唉哟!你怎么这副德行,衣服都破了,唉哟——别是被那个凶神恶煞的男生给——”

  “品薇,你少乱讲话可以吗?”伍定峰也走出房间,他脸色也很难看。  

  “你说我乱说话,你看看你宝贝女儿那副衣衫不整的德行,唉哟,不是让人给非礼了,难不成还是她自己撕破的?”崔品薇尖锐的喊道,充分掌握这个‘以牙还牙’的良机。

  伍定峰脸色更深沉了,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伍咏蝶前,伍咏蝶已经开口了,她那万念俱灰的神色让伍峰心惊肉跳。

  “爸,我没事,衣服是我不小心滑下坡道时被树枝刮破的,如果崔阿姨不相信,我也不反对她的说词,反正——”她凄凉地牵动唇角,“那对我——已经没有影响,而我——也没什么好损失了。”  

  说完,她不管父亲欲言又止的神色,也不睬崔品薇幸灾乐祸的嘴脸,迳自返回房间,把自己抛在柔软的床垫上,抱着母亲的相框,再也无法克制地啜泣起来——  

  *  *  *  *

  清早,伍定峰被啁啾的鸟吟声叫了起来,他揉揉酸涩的眼皮,一夜碾转反覆,他是靠安眠药个睡的。

  刚下床,正准备更衣洗把脸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阻止了他,他一楞,一股不安的感觉当头罩来。

  他迅速打开门,看见江妈手忙脚乱,又急又哭的嚷着:“老爷,不——不好了,小姐她——她割腕自杀了。” 

  伍定峰身子晃了晃,血色尽褪,半晌,他惊惶地抓起江妈的手,一连迭声的问:“她——她人呢!——”然后不等江妈解说,他白着脸冲出卧室。

  崔品薇也被惊醒了,“吵什么?”一大清早就吵死人了,到底——”她的话被江妈的眼泪吓了回去,“怎么回事?”

  “大小姐她——她割腕自杀了——”江妈硬咽地说。

  崔品薇一震,脸也发白了,她赶紧下床,也跟着冲了出去。

  *  *  *  *  *

  黑暗遮蔽了咏蝶的眼,她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人轻飘飘的,像飘浮在大气层的浮游物。

  她不安的扭动身子,不料,却引来一阵剧痛,她呻吟了一下,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父亲憔悴的形容,盈满红丝的眼。接着,一股酸楚席卷了她。她眼睛湿润了。  

  “咏蝶,你——你这个傻丫头,你到底要爸爸拿你怎样办?”伍定峰干涩的说,眼中有泪。

  咏蝶倏地闭上眼,没有说话。

  医生进来了,他欣尉地看着咏蝶说:“好在你割得不深,没切到动脉,又发现得早,否则——”他摇摇头,测了一下体温,又转首对一脸焦虑的伍定峰说,“伍先生,她的血压状况还好,只要好好调养,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要回家。”咏蝶突然出声说,声音虽微弱,但简洁清楚。

  “咏蝶,你——”伍定峰愁容满面,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如果你还要我这个女儿,你就答应我!”她淡淡的说,表情是执拗而不可商量的。

  伍定峰无奈地看了医生—眼,“好吧!我答应你。”

  *  *  *  *

  伍咏蝶出院已经整整四天了。

  这四天来,她把自己幽禁在房内,沉静冷漠,像个被锁在象牙塔内的失欢女子,对人生了无生趣。

  她漠视江妈的殷勤伺候,对父亲的好言相劝、憔悴苦恼无动于中,她苍白羸弱地躺在床上,像垂死挣扎、随时都将熄灭的烛火。  

  她的消极,她的淡漠,她的万念俱灰看在伍定峰眼里,真是扰苦交织,心如刀戳。

  当他坐在客厅,看到江妈一脸颓丧的捧着热腾腾的人参难汤从咏蝶卧房内出来时,他再也坐不住了。 

  “她又不肯吃是吗?”他苦恼的问着。担扰和无助已把他折磨得苍老许多,再也不复往昔那神采奕奕、精明干练的名流风范。  

  “老爷——小姐她——她根本不想活了,她教我们——不要理她,她说——”江妈喉头醒塞了。 

  “她说什么?”  

  “她说——她好想死去的太太,她——她要跟太太一起去——”

  伍定峰脸色灰白,倏地闭上眼,一般剧痛重新撞击在胸口上,然后,他再也无法坐视自己唯一的女儿走上悲观消沉的不归路,他取过江妈手上的鸡汤,“我来,我来求她,求她不要再折再折磨——我这个做父亲的——”在眼泪夺眶而出前,他大步冲上楼,不想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失态。

  他战悸地推开咏蝶的房门,努力平息自己激动沸腾,酸楚复杂的情绪。轻轻走到咏蝶的床畔,尽量隐忍那份心痛的感觉。虽然他已快被咏蝶那毫无生气、消瘦苍白而吓人的脸色给凌迟了。“咏蝶,怎么不吃东西呢?这可是江妈悉心为你煮的,你忍心让她失望吗?”

  “爸,你不要浪费口舌了,我——好累好累,只想一睡不起——”她淡然乏味的闭上眼,又叹了—口气,“老实说——这世上已没有让我留恋的地方了——”

  “包括我吗?包括——我这个生你、养你、爱你甚于一切的生身父亲吗??伍定峰震头的哑声说,五脏六腑都紧缩在一股椎心刺骨的痛楚中。  

  咏蝶睁开了眼上眸。眼中波光盈盈;她抿抿唇,强制压抑脆弱酸楚的悸动,“爸,你有阿崔,而我——我只是人的包袱,只是一个没娘、没有爱的人——”

  伍定峰被这番话打倒了,他的脸苍白得吓人,而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碗,然后,他笑了;他笑得悲凉,比哭还难看,“我懂了,我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我活该要做鳏夫,千不该,万不该犯了同情、犯了怜惜的感情禁忌,更不该没有经过女儿的谅解就再继室——”他悲呛的笑了一下,“咏蝶,天下父母心,你就不能网开一面吗?你一定要为我这个选择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吗?你何不拿把刀来惩罚我比较痛快些?” 

  咏蝶忍不住饮泣了,她咬着唇,无言的流泪,整个心都浸淫在柔肠百转的辛酸悲怜中。伍定峰战悸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嗄哑地问着:“你到底要爸爸怎么做?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知道爸爸的心有多么痛苦吗?”  

  咏蝶哭得真厉害了,“爸——跟你无关——我只是——只是觉得活得好累——好累”她抽噎的说。

  伍定峰深深的望着她,“跟那个自称是你老师的男孩子有关系吗?”他小心异异的揣测着,而咏蝶惊惧雪白的表情回答了一切。“要爸爸找他来——向你赔罪吗?”

  咏蝶如遭电击地弹跳起来,她紧抓着床铺栏杆,一连爆出凄厉的叫声:“不,不!你不能——不能去找他——你去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她激烈异常的反应吓住了伍定峰,他慌忙拍抚她,连声劝慰:“好,爸不找他,你不要生气,你不要激动——”

  真不知那个姓关的男孩子到底对咏蝶做了什么,伍定峰忧心如焚的揣思着。

  咏蝶好不容易平复激动的情绪,但她累得像虚脱无助的孩子般枕靠在枕垫上,没一会儿疲惫地睡着了。

  伍定峰沉痛又心疼的摸了摸她那削瘦苍白的脸颊一下,眼眶内隐隐闪耀着波光。 

  他细心轻柔地替女儿盖上丝被,定定注视着她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然后,他发出一声苦涩的长叹,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  *  *  *

  咏蝶翻了一个身,不确定自己是被什么惊醒的?她睁开眼睛,只见窗外繁星缀缀,室内寂静我声,偶尔传来蝉鸣的乐章。


  她轻轻坐了起来,只觉手软如泥,头重脚轻,整个人像被放气的轮胎一般。  

  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反问自己,你真的一心求死?毫无眷恋?毫无退缩?

  可是——她又有份不甘,一份到死也抱憾的痛楚——

  她就这样死了,岂不便宜了关文勋?

  他是那样冷酷无情,不留余地的抨击她,把她伤得体无完肤,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中,把她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践踏得稀烂,践踏得面目全非!  

  他怎能那么狠心?那么残酷?他把她损得一文不值,伤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她瑟缩地打了个寒颤,不甘和一股复仇的意念掠过心头,她怎能把自己弄到这般自怜无助的地步?她只要想到关文勋曾经有过柔情缱绻,她的心就忍不住痉挛,抽痛着,不争气的泪珠就流了出来。  

  她该怎么办?她该何从何去呢?  

  就在她天人交战,矛盾得不知如何自处时,她听到隔壁房内传来玻璃的碎裂声。

  她一惊,那是父亲和品薇的寝室。接着,模糊不清交杂着争执的声响迭起,她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状况,吃力的下了床,艰因而蹒跚地蹁到隔壁房门口。

  她听到崔品薇悲愤的叫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伍定峰,你太无情了,太——” 

  “品薇,原谅我,原谅我这个心力交瘁的父亲吧!夹在你和咏碟之间,我实在是有苦难言,我不想——辜负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扮演你的角色,我更知道后母难为,可是 ——”伍定峰的声音充斥着许多无奈,“咏蝶这次自杀——把我吓坏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心惊胆战的滋味,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我只有尽全力去保住她,品薇,试着谅解我的苦衷吧!”


  “体谅你的苦衷?”崔品薇凄怆地笑了一下,“那谁体谅我的苦衰呢?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后母,但,我扪心自问,我已经尽力了,你那个女儿——老实说.我实在怕她,她又倔强又刁蛮,浑身带刺,我每次想跟她接近,可是,还没靠拢前就被她刺得伤痕累累,你教我该怎么办?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我知道你的委屈,可是——你原谅我吧!谁教她是我的骨肉,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我没有多余的选择权利,可怜天下父母心,品薇,谅解我吧!我会给你一份合理的补偿。”

  咏蝶晕眩了一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紧紧靠着冰冷的墙角,听得又心酸又愧疚,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任性自私了,她竟把自己的父亲推落到痛苦的深渊中。

  她该怎么弥补这几乎被她一手摧毁的幸福呢?

  她吞了口口水,喉咙紧缩,正准备阻拦这一场近将酿成的悲剧时,却听到崔品薇带泪的声音,“定峰,你不能赶我走,因为一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她听到父亲痛苦的悲呼声,再也忍不住了,她推开门,含着激动的泪光,用一份激昂的心情说出自己的决定,说出自己无尽的抱歉和祝福。“爸,崔阿姨,你们谁也不用为难,真正该离开的是我,是我这个——任性妄为,不懂事又伤了父女亲情的不肖女。”  

  “咏蝶,你——”伍定峰震惊莫名,他看到崔晶薇脸色也变了。

  咏蝶眼眶发热,几乎被一股崭新而酸楚的情绪淹没了。她试图微笑,无奈却引来更多不听话的泪珠,她又狼狈又哭又笑的解释着:“我是认真的,更是——肺腑之言,真的,我一直到现在——才知道我是个多么恶劣的孩子,我差点因为自己的偏执、不平衡和骄纵而毁了你们的婚姻,扼杀了自己父亲的幸福——”她擦拭脸颊的泪痕,笑中有泪,“爸,原谅我——我让你——差点做了陈世美。”

  “咏蝶——”伍定峰听得热泪盈眶,再也忍不住澎湃的情绪。紧紧搂住他的宝贝女儿。  

  咏蝶紧靠在父亲的怀中,泪雨滂沱,濡湿了伍定峰的衬衫。


  崔品薇眼中也有泪丝,她实在不敢相信,用一对又激动又感激的眼睛注视相拥而泣的父女。

  伍咏蝶贪婪眷恋地嗅着父亲身上温暖气息,依依难舍地抬起头来对伍定峰说:“爸,我准备到美国去念书,去找冯伯伯他们。”  

  “咏蝶,你——你何必如此?我根本没有要赶走你的意思。”崔品薇急急解释。 

  咏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崔阿姨,我知道你没有这个用意,我到美国,一方面是想换个环境来磨练自己,我仰赖爸爸太久了,久到几乎不能容忍和别的女人分享他,该是我把爸爸交还给你的时候了。” 

  “可是——你也不必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啊!你不怕你爸爸伤心难过吗?”崔品薇错愕的说,为咏蝶巨大的转变又喜又惊。


  “爸,你不会反对吧!”咏蝶仰首望着伍定峰,“长大的鸟儿总要振翅飞翔,离开自己的窝去闯一闯?你不希望我是个永远离不开温室的花蕊吧!” 

  伍定峰意味深长的望着她,眼光里有太多太多无法言喻的欣慰和怜爱,“孩子,你长大了,你是这样冰雪聪颖,心灵剔透,爸除了高兴、祝福外,还能说些什么么?”  

  “定峰,你——”  

  “品薇,一个父亲不能用爱来拴住自己的孩子,甚至,阻碍孩子出去阅历的机会,我爱她,所以,我必须忍痛让她出去。”  

  咏蝶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她到这一刻才知道父亲是用怎样一份宽怀伟大的心在爱她,激动的泪浪迅速淹没了双眼,她震颤地紧紧抱住了伍定峰,所有的感情和歉疚都倾注于这一刻的拥抱中。

  “好,我们一家三口守在这,布置一个温馨的家等待倦鸟归巢。”崔品薇含泪微笑说。

  “崔阿姨——”  

  崔品薇笑得万里无云,“这是你的家,净尘山庄的大门永远为你开,当你在外面飞累了,别忘了,这里有你的家人。”

  咏蝶又忍不住泪水盈盈,她抓住崔品薇的手,诚挚地道出了内心的感动,“谢谢你,崔阿姨,也请你原谅我过去的任性妄为。”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来得及开始,学习怎么做一家人。”崔品薇也牢牢握紧她的手。泪眼交会中有无尽的体谅和
  安慰。  

  伍定峰动容的注视这一幕,整个人暖烘烘的,有着心酸,也有着如释重负的快慰。

  “爸!我有一件事想请你答应我。”

  “你说,只要爸能做的,爸一定支持你。”

  “我知道你为我存了一笔基金,等我满二十岁之后才能有支配权,我能不能——先挪用那笔钱?”

  “我能知道你准备用它做什么吗?”伍定峰的目光里只有关怀,没有质疑的色彩。

  “爸,我能不能先保密?相信我,我不会拿它来任意挥霍,我只是——要用它来整容。”

  “整容?”伍定峰和崔品薇错愕的齐声问道。

  “对,整容,我准备给自己五年的时间,我要改头换面,做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强人。”她清晰有力的口吻,焕发着自信的光彩容颜,就像一只蛰伏已久,准备展翅鹰扬的火鸟。那份清朗耀眼的光芒让伍定峰百感交集,又有种骄傲的情绪。

  雅琳,他在心底念着亡妻的名字,你知道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吗?

  净尘山庄的风风雨雨终于过去了,温馨醉人取代所有已成云烟的争端和伤害。  

  夜依稀沉寂,但感觉却是那样的美好轻松,让人永远珍惜,永远典藏在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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