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刚刚回到府内的卓邦堰回头,正好看到九妹卓毓儿气呼呼地朝他走来。
「九妹,什么事让你大发雷霆?」
卓毓儿是卓家九位兄弟姊妹当中最年幼的,也是最美最得宠的;任何人看到卓毓儿都要忍不住赞叹上苍造物之不公,她美得有如精巧琉璃,天下无双,彷佛一碰就碎,动人心弦。
「你为什么没娶学玉姐姐?反而娶了拿瘁个……那麽个变态丑八怪?」
一提到这件事,卓邦堰整张脸顿时堵了下来!
一整天下来,他已经见过无数人、苦笑过无数次!
自古文人相轻,他那些同窗好友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纷纷恭贺他娶到一个「精通闺房之术」的好妻子,据说新娘子不但外貌奇丑无比,而且还贪杯好色,独爱男人身体;据说这位新娘子曾假行医之名,非礼了城外的张员外,至今张员外仍气愤不已--
卓毓儿气呼呼地嘟起樱唇。「我看过新嫂子了,简直比咱们家的丫鬟还不如!难怪梅兰竹菊她们为你不服,她哪里配得上你了?还有,她……她……真是……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九妹,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堂内雄厚浑圆的声音传出,是卓家长子卓崩雷。「看人岂能只看外表?再怎么说无药也是你嫂子,你怎能如此无礼?」
「大哥啊!那女子真的长得很丑嘛!你早上不是也气得很?」卓毓儿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嘟囔。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威严的长兄。
想到早上的事情,卓崩雷严肃的睑不由得僵硬地扭曲起来,看起来很像一朵笑容,但更像一种无法言语的咬牙。
「我先进去了。」卓邦堰表情生硬地说道,他实在不想知道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弟,」卓崩雷叹口气说道:「你也该去见见新婚妻子,新婚之夜都睡在书房,这成何体统?」
「除非我死,」卓邦堰冷道:「否则休想我承认她是我的妻子!」
「就是嘛!她哪里配得上二哥?而且二哥的病根本没有好啊。如果不是她乱医乱治,二哥怎么会拿不到状元,反而只得到探花?」
「九妹!」
卓毓儿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好!我不说,但你不能叫全府的人都不说!」
「如果不是弟妹,邦堰老早死了,还能当探花郎吗?」
「那是她说的!连那种十几岁的小丫头都能治的病,未必其他大夫治不了,只不过当年爹误信旁人胡言」
卓邦堰咬牙道:「这件事我自有主意,你们都别管了。」
「二哥二哥!你想怎么做?」卓毓儿开心地问。
「当然是休了她!」卓邦堰冷硬地丢下这么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一直躲在厅堂外的无药默默地听着,原本热切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想休了她。
他们才刚刚成亲,他便想休了她,她真的是如此可憎可恶吗?
「二夫人,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厅堂里的卓崩雷楞了一下,转身正好看到无药那张落寞的脸。
「弟妹,邦堰他……」
「没关系,我都听到了。」无药惨笑,但她立即想到更重要的事,只得强忍着伤心问道!「刚刚夫君他……他说他的病没有治好,是怎么回事?」
※ ※ ※
「二夫人……这不大好吧?小的……小的不敢逾矩!」
「不要紧,你尽管脱吧,府里你跟二爷的身形最像,我只不过想看看。」
「唉唉唉!这……这……」
「快脱,这是命令!」
卓邦堰才走到后园就听到这么一段对话,果然丫鬟们说的没错!!
他怒火冲天,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这对奸夫淫妇扭送官府!他冷冷地对身旁丫责菊儿说道:「去请大少爷过来。」
菊儿几乎是飞着冲出去的,她脸上甚至磷砒兴奋的光芒!
「二夫人,这不行!这不行的!」
「没什么不行。你放心吧,这我内行得很……别动来动去的啊!」
「我说二夫人,您怎么不找二少爷啊!小的实在是……实在是力不从心……」
「别瞎说,这种事哪有什么力不从心,你别动,我来就好。」
卓邦堰已经气得绿了脸,但私心里却也感到一丝丝快意他有理由休掉她了!新婚第一天便与府内长工发生这种丑事,任何人都没理由阻止他。
「二弟?」
「嘘。」卓邦堰示意崩雷过来。「你自已听吧,可别说我诬蔑她。」
「你别动唷!这里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嗯……很舒服……很舒服啊!」
「这就对了……再一下子……」
卓崩雷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他是习武之人,哪里忍受得了这种愤怒,登时一个飞腿将柴房的门踢得狂飞。
门内的长工跟无药都吓了一大跳!
「你们在做什么?!」崩雷狂吼一声。
吼完他就愣住了!长工上半身的确一丝不挂,但却扎满了针--无药手里拿着金针,另一只手淖砒张男人的图像--
「我只是在研究相公的病情……」无药眨眨眼,无辜地说道。
邦堰的脸黑掉了!他咬着牙怒声问道:「犯底砒偷偷摸摸?犯得著脱衣服吗?」
「……不脱衣服怎么下针?」
「这……这不成理由!」
无药放下手中的金针,叹口气道:「既然相公不喜欢我拿外人试验,那么相公何不亲自让我试针?」
「你--」卓邦堰气得险些吐血。「等我死了再说!」说着,他怒气冲天地拂袖而去。
站在门口的卓崩雷忍不住爆出大笑,笑得眼泪几乎落下。看来二弟与无药的第二场战争,二弟依旧是输了。
无药耸耸肩,又转向长工问道:「刚刚那一针,感觉怎么样?」
※ ※ ※
墨楼。
墨楼是城中所有文人雅士最常聚集讨论诗文的地方,几乎长安城中略有学名的文人都在此间出没;卓邦堰自然也不例外。就在他新婚后的第六天,他一如往常来到墨楼,独坐喝着闷酒。
他已经连续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原因无它,他在等人--
温学玉也是墨楼常容,他们在这里相识相知,也在这里许下婚盟。
说他到底有多喜欢温学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温学玉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他很愿意娶曾与他有过轰烈恋情的苏糖儿,但糖儿是个妓女,每每想到这里,他对糖儿的心意便要冷却;他就是这样的人,冷静而自制。对卓邦堰来说,没有比维持冷静更重要的事。
学玉能让卓家更加兴旺安定,也是放眼长安城中唯一能与他匹配的女子(如果略过糖儿不谈);如果不是君无药的出现,他现在已经与学玉过着幸福快意的日子。
天意啊!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初他又为什么不肯娶糖儿呢?!
「邦堰兄!唉啊!邦堰兄,你现在可真是大大有名了!」几名甲乙丙丁文人笑嘻嘻地摇着羽扇朝他走来。「恭喜啊恭喜!新婚燕尔,怎么没带嫂夫人出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卓邦堰暗暗叹口气。这早在他的料想之中,只不过他还是很希望能先见到学玉一面,跟她好好解释之后再来面对。
「一个人喝酒啊?来来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昨儿个让你请了顿喜筵,这次换咱们哥儿俩请你喝上几盅如何?」
这些人脸上有着看好戏的笑容--学玉没有嫁给他,现在又是人人有机会了。谁不想娶温学玉呢?美丽温柔、娴熟大方,更重要的是家世良好,谁娶到她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甲乙丙丁全坐下了,脸上带着好奇、暧昧的笑容。「嫂夫人……咳……你知道,嫂夫人是否当其精于闺中之术?」
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们叹口气。
「卓兄真是好福气,娶了那么个精通医理又善于房术的妻子……」
「够了吧?!」卓邦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各位当真非要如此嘲笑我吗?」
「这哪里是嘲笑,这是真心真意的祝贺啊。」
「咦?真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温姑娘果然有过人气度。她来了。」
卓邦堰连忙转头,果然看到温学玉一身雪白,风姿柔雅而来。「学玉」
「嗳,卓兄,您使君有妇啦,轮也该轮到我们这几个吧?」
卓邦堰根本不理会他们,迳白日走到温学玉面前,两人四目交接,黯然销魂的情意闪过温学玉眼中。
「卓公子,」她吐气如兰,一抹淡淡苦笑略过美颜,只见她轻轻行个礼,落落大方说道:「恭喜卓公子新婚,祝贺卓公子与卓夫人百年好合,伉俪情深。」
「好啊、好啊!温姑娘真是气度过人,好雅量!」墨楼中的人纷纷鼓起掌来。
邦堰一脸苦涩,默默地看着温学玉,他听不到众人的掌声,只瞧见温学玉眼中的失望与遗憾。
「你这又是何苦?」他轻轻说道:「你明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不晚不晚!这时辰刚好!」几名文人笑嘻嘻道:「选日不如按日,今朝趁着大夥儿都在,不如咱们上卓兄家里去拜见一下嫂夫人如何?」
「这--」
温学玉眼中带着某种奇异的光芒,她想见见那个夺去她夫君的女子!
那天场面太混乱了,她根本没机会好好看看君无药,现在她想仔细看看她,看看什么样的女子竟会厚颜如此。
她当然也听过谣传;这城里各种消息流传极快极广,君无药老早已经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当红人物了。
「能见到卓公子的新婚夫人是学玉的荣幸……卓公子,你该不会不肯吧?」
※ ※ ※
「菊儿、竹儿,快出来!二夫人呢?」
菊、竹二婢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夫人出去了。」
「出去?!」卓邦堰气喘吁吁地问:「去哪里?怎么会让她出去了?」
她们可答不出来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讨厌这位与公子不相配的新夫人,连服侍她都勉强得很,谁还会去管她的去向?
这位来路不明的新夫人行踪鬼祟得很,经常一大早便偷溜出去,直到下午才满身脏污回来,更别提她看人的那种怪异眼光了!那种像是可以穿透身上衣服似的眼神,让人不敢在她面前站得太久;外面谣言飞得满城皆是,都说卓府的二夫人是个好色女子。虽然这个时代民风开放,但如二夫人这种行径,还是无人能够接受。
「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说话?快去把她找回来!」
「可是……奴婢们真的不知道二夫人去了什么地方……」
「咦?卓兄,您的轿子跑得可真快啊!」厅堂外传来文人们揶揄的笑声。「莫非真的与嫂夫人片刻不能分离?」
卓邦堰脸色一变,脸色转为铁青!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竹、菊二婢道:「不管二夫人去了什么地方,你们都快去给我找回来!还有,把她打扮一下,别丢卓家的脸!」
「是,奴婢们这就去找--」
「找什么?难道新夫人才刚刚新婚就跑了?」
「当然不是。禀告公子们,我们家二夫人并不知道几位要来造访,所以一大早就上庙里祈福去了,眼下还没回来。」菊儿伶牙俐齿地答道:「奴婢这就去请她回来。」
卓邦堰叹口气,感激地看了菊儿一眼;他的精神一放松,毛病就出来了,腹部顿时疼得他额际冒出冷汗。
「二爷,您又不舒服了?」竹儿连忙上前扶住他道:「竹儿扶您进去吃药……」
文人们相视而笑,吃药?呵呵呵呵!谁不知道卓邦堰有个怪病,只要一紧张便想出恭。
「咳……卓兄,您去吧!咱们在这里候着,慢慢来,不打紧的。」他们窃凶砒,却又帮做大方说道。
卓邦堰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君无药眼下就站在他跟前,他可能会冲上去一把掐死那死丫头!都是她!害得他这几年过着生不如死、受尽冷嘲热讽的日子!
但他此刻不能说,只能在竹儿的搀扶下离开;他疼得脸色发白,心里却还不断祈祷着君无药从此消失。如果真能蒙上天垂怜,那么她能不回来就不要回来吧……
※ ※ ※
「卓夫人!卓夫人!」
后头传来气喘连连的呼喊,沉浸于思绪中的无药茫然停住。
「谁?」
后头追得满头大汗的青衣书生苦笑着朝她打个揖。
「卓夫人好快的脚程,在下追了您一下午了!」
「追我做什么?」无药打量眼前的男子,鼻间闻到一股药香,她不由得笑了起来。「靳大夫。」
「难得卓夫人还记得我。」靳宝笙苦笑。那天君无药如果不是利用了他,也无法进入卓府,后来的事情又会怎么发展?冥冥之中啊,一切果然都是天意。
「我不记得你,但我认得出你身上的药香。」无药微笑回答:「茯苓川芎白药。」
「卓夫人这闻香辨药的功夫只怕真是天下第一,靳某佩服!」
「好说,这不过是寻常药物罢了,靳大夫太客气了。」
靳宝笙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好似变了个人。几天前她像是山间奔窜的野鹿,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与寻常人家女子幼砒极大的不同,但此时此刻她看来却憔悴了,一抹深深的忧愁写在她脸上。
靳宝笙与她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卓夫人,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野间出没?这里离城里还有很远的距离啊,你一个妇道人家很危险的。」
「是吗?我只是出来采药,没注意到这许多。」
「在下也是出来采药的,这几天常见到卓夫人一人独行,原本不敢打扰,但今日天色已晚,在下担心……」
无药抬起脸淡淡一笑。
「多谢靳大夫关心,无药这就要回去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靳某送你一程吧,在下正有许多医理上的学问想向卓夫人请教。」
「请教就不敢当了,无药没从家父身上学到什么。」
「卓夫人客气--」
「别叫我卓夫人,叫我无药吧。」
靳宝笙唔了一声,脑海中连串想起城里的查短流长……真的很难相信眼前的女子会是他们口中的淫荡女子,喜爱偷看男人身子的荡妇--
「这是『鹿角樱』,我找好久了,原以为这里不会有这东西!」无药惊喜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采下几株草药。
「卓夫人好眼力,鹿角樱在这里的确相当少见……卓夫人,你要鹿角樱做什么?这是剧痛之药,用量不慎,会致人于死。」
「我知道,我想用来作为药引。」
「药引?」靳宝笙大为吃惊。「用鹿角樱作为药引?」他脸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苦笑。「君家医学真是与众不同,靳某大开眼界!」
「我说过,我没从家父身上学到什么……」无药叹口气,无奈而失落。「如果我真从家父身上学到医术,也不至于将夫君的身子弄坏……」
「此话怎讲?」
「家父早年失去了家母之后就不再行医了,他说过君家从此无医无药,所以才将我取名为『无药』;他从来不教我医术,也不许我学习医术,无药所学全是从失传的医经而来。」
靳宝笙更是吃惊了,光是自修就能学习到如此医术?
「小时候我常跑到镇上的药铺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躲进去,夜深人静之时再出来将药物与经书一一比对;当然也经常偷些药品回去自行尝试,再以渡穴之术配合药物。」
无药笑了起来,像在说一件与自身安危全无相关的小事,脸上还有着缅怀似的痕迹,回易砒自己充满了冒险的孩童岁月。「戚妈常说我之所以长不大,就是因为我太常偷偷乱吃药、乱给自己下针,所幸几年下来终于也尝出了一点心得。」
靳宝笙说不出话来。
他们靳家历代行医,从祖上就一直钻研医学至今,但也从来没出过任何一个人以身试药!
「我的法子很笨对吧?」无药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靳大夫家学渊源,恐怕瞧不起无药这种神农氏的学医方法。」
「不不不……」靳宝笙苦笑着摇手。「靳某不敢做此想!相反的,在下极为佩服卓夫人的毅力,学医学得如此辛苦,卓夫人亦可谓天下第一人。」
「这种天下第一人不做也罢……」
言谈间,卓府已经到了,靳宝笙想告辞,但又觉得君无药那落落寡欢的表情让人于心不忍。
「卓夫人,不如在下陪你进去?」
无药有点诧异地笑了起来。
「好啊,靳大夫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