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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洲的星空下 第九章
作者:林如是
   
  那一次开始,舒马兹杨就没再中途将我丢下过了。

  没错。那只是开始。

  事情开始得有点莫名其妙,我是说我跟舒马兹杨之间,丝毫没有征兆,就这么——也许,也不能说没有征兆,但至少不是爱情的征兆。不过,事情就那样开始了。

  练完琴,他会送我回家;偶尔他有事耽搁,我如往常的步调。周末我照常练琴,他会特地过来,我们会一起吃饭或喝咖啡。很多时候,会一起散步。

  突然之间,私人性的相处变得密起来。

  很多时候,他会揽我、亲吻我,柔情的。

  忽然之间,爱情似乎就那样来了。

  可是,请不要说我跟舒马兹杨在谈恋爱。没那么简单。

  舒马兹杨不避讳,我也觉得没什么好偷偷摸摸,这到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很快就有好奇的眼光;很快我就发现,舒马兹杨到底是一时风流过的人物,那光环还是在的。只是,文明人是有文化的,懂得尊重人隐私,有的只是隐性的好奇,投射的注目也会掩在若无其事的平静后。

  我又不迟钝,神经还是敏感的。

  这天练完琴,我匆匆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开。

  走到门口,舒马兹杨的秘书叫住我。

  “刘小姐,”秘书追上来。“你先别离开。舒马兹杨先生请你在他办公室等他。”

  “有什么事吗?”

  我这样问,秘书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瞹昧的光芒。公式的回答:“我不清楚,舒马兹杨先生只是这样交代。请你跟我来。”

  舒马兹杨的办公室我不是第一次进去,跟着秘书走进去时却意外的有种怪异感。

  “请问你要喝点什么?刘小姐。咖啡好吗?”

  听秘书这样问,我讶异的抬头。

  “不用了,谢谢。”一杯咖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招待,只是,她没必要将我当客人;其中的客套让人敏感。

  “那么,你请坐。舒马兹杨先生马上就会过来。”秘书点个头,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呃,刘小姐,我可以请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我觉得奇怪。

  秘书先露个微笑,试探的:“呃,请问……你跟舒马兹杨先生在交往吗?”

  “啊?”我没提防这个问题,一时楞住。

  这时,舒马兹杨恰巧进来。我茫茫地望向他。

  “舒马兹杨先生。”秘书招呼一声,“那我出去了。”出去前,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了?”舒马兹杨说:“一脸茫然,眼神呆滞涣散。”

  我想也是。刚刚那一刻,我的魂掉了。

  “是不是嘉芙莲说了什么?”

  嘉芙莲,非常女性化的一个名字。真无法将舒马兹杨的秘书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

  “她问我,”我觉得口干舌燥,“我是不是与你在交往。”

  “哦?”舒马兹杨似乎感兴趣起来。走到我面前。“那你怎么回答?”

  “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所以你就一脸茫然眼神呆滞涣散。”舒马兹杨嘴角隐隐泛起笑意。

  “所以你就刚巧进来了。”我没有否认。

  “下次她再那么问,你就请她来问我。”

  我点头。

  舒马兹杨眉毛斜扬,像奇怪。“你不问我要怎么说吗?”

  我心脏不规则的跳。“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说?”

  “当然是……”舒马兹杨嘴角的笑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把话含住,低下脸,晶璨的眸光从双眉一探出来。

  他将我拉过去,双手环住我的腰。

  “当然是这样。”额头抵住我的额,鼻尖触到我的鼻子。

  “可是,舒马兹杨先生——”他难道不困扰?

  “你能不能别叫得那么生疏?”

  “那么,你要我怎么称呼你?”我一直是这样喊他的,舒马兹杨,然后加上先生两个字。

  “你可以叫我阿萨斯。”

  阿萨斯。我在心里喊了一次。

  “我不习惯。而且,我不能在大家面前这样叫你。”

  “为什么?无所谓——”

  “不。我还是和别人一样那样称呼你比较好。”

  “这样子不自然。”

  的确没错。看,他的双手都环在我腰上,我的手勾搭在他脖子上,我们的身体贴靠着;他的嘴唇在我唇畔摩挲着。而我,还要叫他“舒马兹杨先生”。

  “对别人问的问题,你真的不觉得困扰吗?”我忍不住问。

  “追求你,与你交往,要困扰什么?”舒马兹杨正面点出我们关系的属性。

  所以我也不能再含糊对应了。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想起来。

  “我要送你回去。”

  “就这样?”

  我无法清楚说明白我心中翻搅起来的复杂滋味。

  “这又何必,舒马兹杨——”我顿一下,略去“先生”的称呼。“你有事情忙,尽管忙你的;我自然会处理自己的事,安排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特地送我。”

  没必要那样朝朝暮暮。

  “话是没错。不过,今天突然的想送你。”

  “你这个人任性——”

  “而且傲慢。你说过了。”舒马兹杨挑衅地斜睨我。

  “舒马兹杨,”我看着他,说出我的希望:“我平凡惯了,不希望太招摇。”

  舒马兹杨嗤一声。“说这种话!你可是希望杨名乐坛,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太自相矛盾。”

  “好吧。我希望低调一点。”

  “我没有拿着麦克风和扩音器大声宣传。”

  我没想过舒马兹杨有这样的幽默。不过,我没笑。

  舒马兹杨说:“你可以再骄傲一点,理儿。你没有欠别人什么。”

  舒马兹杨是有过世界的人,逻辑自然不同。不过,他说的也没错。我毕竟没有欠任何人什么。

  他大手将我脸庞一抬,我伸手去握他抚在我颊上的手,注视着他,眼痕与眼痕交缠缝蜷,感觉有了那么一点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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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林的春天真的来了。我们公寓窗底外,那些枯枝都发了绿芽。

  下午三点,我站在窗子前喝牛奶,薄薄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一阵汽车的嘎嘎声,我探头去看。王净一身湖绿色的春装,婀娜多姿的从一辆灰色轿车下来。

  她站在门口,朝车子里的人挥挥手,然后才转身上楼。

  车子开走,我看到它尾巴的标志。呵,朋驰。

  我继续喝着牛奶。

  王净进门来,哼着歌,柏林的春天都焕发在她脸上。

  “你没出门?天气那么好!”她看到我咧嘴一笑。

  “你呢?这么早就回来。春天都来了!”我意有所指,对着王净要笑不笑的。

  聪明的王净一听就明白,嗔一声,白我一眼,说:“讨厌!你都看到了?”

  王净本来就很有女孩子气,那声“讨厌”说得那样娇,我不是男人,但骨头差点都软了。

  然后想,法兰克福的那个黑龙江,实在没眼光,不懂得抓紧有的宝,亏得东北还出三宝。

  “我也没想看,可你们声色最俱全,比演电影还招摇,我不想看见都不行。”

  “讨厌!还贫嘴!”王净又嗔一声,佯装要封我的嘴。

  “好吧,算我怕你,小姐。”我笑着躲开。“不过,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过这个‘朋驰’?”

  听我这样称呼那男人,王净噗哧笑出来说:“你这人真是!他叫罗蓝德。罗蓝德·李希特。”

  “啊?他是德国人?”

  “怎么?你好像很意外。”

  “也不是。我以为你会找个同文同种的。”

  “为什么?”

  “你要回去的,不是吗?”

  “是没错。不过,真要碰上了我也没办法。而且,我也没有想那么远。”

  柏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我们这种他乡异国游子的青春悲喜曲。多一阙,少一阙,对柏林这“阳关”都没什么影响。

  “先别说这个了。”王净将我拉到沙发,喜孜孜。“下个礼拜天你有没有空?他请我们吃饭。”

  呵,收人先收心,收到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点头。听到拙门声。

  进来一个穿皮草的贵妇。说贵妇,其实年纪也不大,三十多吧。白人女子早熟,熟得快也老得快。

  她要找的是王净。她说她是李希特太太。

  “王净……”王净没有我那么讶异,沉着气。

  “不好意思,理儿,你能不能到超市买些蛋?”王净用中文说。不要我在场。

  或许会有什么难堪的场面,她要自己处理。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给她一点精神的支持。但王净的眼神相当坚决,她不要我插手。

  我抓了外套,蹬蹬下楼。

  柏林的春天是来了,可是短,还夹有残冬的严寒。来了这许久,我始终还是不适应它的气候。

  我想,亚热带的阔叶植物,偏要将它混种在寒带针叶林中,违拗生物的属性,活该要夭折。

  大概就是如此。生物有生物的属性;爱情有爱情的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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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点陈腔滥调,不过,没那么庸俗。

  “朋驰”是王净打工餐厅的“偶发性”食客,听王净德语说得好,称赞了几句,然后就那么聊起来,跟着就一发不可收拾,星火燎原烧起来。

  不过,王净绝对不是第三者。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搞破坏。“朋驰”自己婚姻不美满,正在办离婚。文明的社会大家都知道要离婚比登陆月球还麻烦,不像古董时代对着空气大叫三声“我跟你离婚了”或丢下一纸休书就万事解决,那么干脆。

  王净压根儿不知道“朋驰”早有了老婆。或许猜疑过,但那是非战之罪,实在不能算在她头上。

  那么,“朋驰”的太太干么还找上门来?

  多一点筹码,多一点赡养费吧。

  “真倒楣。”我们在吃沾大蒜酱油的韭菜猪肉水饺时,王净细声细气的抱怨。“他们要离婚,又不是我搞的破坏,居然找到我头上来。”

  “没办法,你算是一个讲价的筹码。”

  “我跟罗蓝德一清二白,能替她加什么价?”王净还是悻悻然,怨气转向我。“我问你,你是不是怀疑我?”

  “钦,有一点。”我老实承认。“谁叫你当时神气那么古怪,还将我支开。一般不是都会死拉着朋友壮胆充场面?”倒不是因为对方老婆找上门。

  “好啊!刘理儿,我好心不让你被拖累沾上晦气,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居然怀疑起我!”她哇哇叫起来,筷子朝我戳过来。

  我闪开,一边夹了一粒水饺,一口吞进去,鼓着腮帮说:“我承认我小人,行了吧?”

  “如果我真的对人家婚姻搞破坏,你会怎么想?”

  这问题要回答真有点费力气。我当然不会对制度承认的一切无条件的俯首膜拜,但真要我对制度外的一切歌功颂德也实在为难。

  “不要问我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事情真的发生,我自然会有反应。”事情没发生,问了也是白提。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那女的找上门来,你怀疑我抢人家老公时,你是怎么想的?”

  “那时……”我想一下。“我第一个想法是‘那样出去好吗?该不该留下来给你一点支持’,然后,挺同情你的;再来觉得你们这一段也许没什么希望。”

  我说话的时候,王净连连吃了三个水饺,嘴巴嚼着东西,口齿不清说:“危险啊,理儿。你有破坏人家家庭的倾向。你同情第三者,潜意识是站在这一边的。”

  “这样也能分析?早说你该改行去念心理分析。”

  “第三者”是东方社会的代名词。西方社会没有“抓奸”这回事。不爱就是不爱了,虽然在上帝面前发过誓,但那婚姻证书没有那么神圣。

  “我说了,不成,赚不了钱。”话锋一转,忽然填了一颗核子旦头。“你跟你那个舒马兹杨走在一起了对不对?别骗我,我看过好几次,他送你回公寓。”

  “算是吧。”我没否认。

  “你跟他怎么凑上的?你老是一脸憔悴的模样,好像被折磨得挺惨的样子,怎么突然冒出一个惊叹号?”

  “我趁他酒醉意识不清时勾引他,他没办法。”我开玩笑。

  其实我不是那么有幽默感的人,一时心血来潮,听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

  “真的?”王净却信以为真。大概我一脸正经。

  其实也不知是真是假了。我先出手抱舒马兹杨的,然后他才吻我,然后才有后来这些二三事。可是,要不是他先喝醉酒,吐了我一身,也不会有“后事”。所以严格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勾引”谁。

  “真的。”所以我也认了。“我先出手抱他。”

  王净这下张大嘴巴,眼珠都直了。

  “真看不出你会这么大胆,理儿。”她喃喃摇头。

  何止她,我自己也看不出来。

  “老实说,你怎么喜欢上他的?”

  大哉问。

  我努力想了又想,最后摇头。“好像突然那种感觉就蹦出来,在意起来。”

  我以为感情是非理性的,证诸我和舒马兹杨,的确没有逻辑可言。

  只是,不曾互相说过喜欢说过爱的恋爱算是爱吗?

  到底,情爱是会落实于行动,还是必得证之于言词?

  光说不练固然教人心灰,我想,甜言蜜语还是很重要的。谈恋爱毕竟不是在玩猜心的游戏,口头的保证和承诺还是教人心花怒放。

  “我要喜欢一个人,一天在他身边说上一百逼。”王净完全赞成。“你跟舒马兹杨说了没有?”

  “好像没有。”应该没有。

  “拜托!别玩我们老祖宗含蓄那一套。你知道我最恨‘红楼梦’哪一点吗?就是宝、黛两人始终不干脆说一声‘我爱你’!结果可好,一个吐血死了,一个失心疯娶别人,最后还出家。”

  “我会努力。”相对王净的澎湃,我冷静得可以。

  我老忘了王净是打上海来的。上海女人有她的强悍、惊世,还有热情、泼辣,以及大胆叛逆;和她的自信聪明。

  我是这么觉得,纯粹主观印象。

  “最好是这样。”王净比手划脚,倒像一个“手到擒来”的手势。

  我会尽量努力的。不过,这跟我有没有那本事完全是两回事。我连杜介廷都抓不住。

  舒马兹杨也许是我这辈子所能碰到的、最好的运气;所以,我也许该使出浑身解数。

  **      **       **

  我的生活总是在学校与公寓之间打转,在课业和练琴之间摆渡,即使刻意想经营,也风花雪月不起来。

  所以,当我走进琴室,见舒马兹杨居然在里头,忍不住有些感动。

  这就是浪漫了吧。

  “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他该在的时候,他还真是不避讳。

  “我专程在等你。”他拉住我,嘴唇就吻落下来。

  “别!”我掩住他的口,阻挡这个吻。“我刚吃了一大盘蘸了蒜头酱油的猪肉韭菜饺子。”嘴里的味道臭得薰人。

  他没吓到,扳去我的手,不但覆住我的唇,而且吻得深,舌头都放进去,撩拨着。

  “的确是有点奇怪的味道。”沾了我的口水,他吞下去。

  这举动有肉欲感,我臊热着脸。

  “都已经跟你说了,你不听。”连忙退一步。“找我有事?”

  “不是很重要的事。不过,也不好太马虎。舒马兹夫人想请你吃晚饭,后天晚上。”

  “舒马兹夫人?”他结婚了?

  “我母亲。”舒马兹杨笑望我一刹的怔愕。“把你吓到了?”

  “有一点。”岂止一点。我想我的眼神有些儿埋怨,他将我拉近一些。“你若结婚了,我就惨了。”

  “我若结婚了,你再跟不跟我?”

  “你希望我说是,跟你演浪漫爱情戏是不是?”

  “没错。就算你骗我也无妨,我希望你说。”

  我没有那么义无反顾。但他希望我说,我就说。

  “你若结婚了,我依然会在心中念着你,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亚洲的星空下,从此一生幽居深谷,到死手上都捏着你的照片,回忆我们相聚过的日子。”

  我想是够言情了。舒马兹杨却微笑夹微叹说:“你应该更积极一点,理直气壮一些。”

  “你鼓励我介入‘你的婚姻’?”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放弃之前,也许还会有其它的可能性。”

  舒马兹杨似乎意有所指,我对杜介廷,不是放弃得太干脆?

  我轻甩头。问:“你母亲为什么突然想请我吃饭?”

  “她想见你。”

  “只有她吗?”

  “不,还有其他客人。晚宴在家里举行,不过,我母亲是重视雕琢的那种人,所以受邀的客人都会穿着正式的礼服。”

  可以想见是一场不轻松的“鸿门宴”。只是,我一点也不惊讶,迟早的。

  “我晓得了。”

  “理儿,”舒马兹杨握住我的双手,语气十分郑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设若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或阻碍,答应我,无论如何,绝不要轻易就放弃,请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舒马兹杨这么说,直让我觉得有种文学性的可歌可泣。我反握他的手,第一次想抓紧住什么。

  “嗯,我不会轻易就放弃。”

  我从不认为,我这一辈子会有那种轰轰烈烈的人生。太史公写史记,纵观人物春秋。我活在细部里,写不进宏观的历史。

  这样的我邂逅舒马兹杨。或许比得上我爹在维也纳邂逅我母亲大人的重量,因着舒马兹杨。

  “也请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将我背弃。”换我握住他的双手。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绝对不会背弃你。”舒马兹杨很庄重的许誓。

  我想,就算他骗我也无所谓,坚守不了誓言也无妨。这一刻,他答应了我就是。

  我的要求不太多,愿望也不太高。死生契阔什么的,太遥迢了。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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