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秋天气感觉上虽然依旧闷热,池水却已微寒。尤其当秋风掠过以后,吹皱一池秋水,波痕粼粼,撩拨上身,冷不防一阵凉意泛遍全身。
瘳胖却偏要我们在这时候热身下水。
廖胖科班出身,田径、篮球、游泳,无一不精。长得粗粗壮壮的,皮肤黑得发亮,一望便知是骁勇善战一类的健将。据他自己说,年轻的时候,是某项国际性竟赛,蝶泳记录的保持人。天知道是真是假,可是他一副神气活现,骄傲自满的模样。每次体育课,还未整队就先叫我们跑上二百公尺,还一边吆喝着:“跑快点!你们这群窝囊废!”待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集合地时,他就一脸鄙夷,讥讽我们全是一群软脚虾。
夏日炎炎正好戏水的时候,他偏偏要我们在风沙尘土张扬的裂日下,练习什麽见鬼的…“三步上篮”、“擦版进篮”;再跑上个二、三百公尺“意思,意思”。现在秋意渐浓,寒意逐日上身,他才要我们下水健身,还规定,学期体育成绩就以游泳考绩计算,最低下限不得少过二十五公尺。
商鞅变法也没有这麽苛刻,廖胖这一招着实阴狠又毒辣。消息一发布,就有好几人愁眉苦脸的,大叹所遇非人,偏偏又无可奈何。
我也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我因为肺病一场,咳嗽成疾,所以气管一直不好,稍一受塞,便容易虚弱带病。因此,一直不近水。这算是个秘密,从未为人探触过——除了大傅。因为有所别衷,算不上单纯的旱鸭子,廖胖这一招,遂成了我此际最大的难题。
我总以为廖胖是故意整我们的,绿意却不以为然。她说:
“你怎麽会这样揣测别人的心意?”
言下之意,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是吧!体弱多病的苦,是健康适意的绿意难以将心比心的。
好呆呆和我同一阵线联盟,批判廖胖的不近人情。她倒不是旱鸭子怕水,大概是隐约看出我的难处,为我做一点心理建设,虽然模模糊糊的。
游泳课假市立游泳池上课。灯光掩映在池水里,光影昏渺,很有一种波光粼粼、潋滟光耀的味道,像极了暮色中静谧幽邈的湖光水色。
一连二次游泳课,我都混在一旁见习。廖胖说话了:
“你们不要躲在那里里混!到时候游不到二十五公尺,等着明年再念一次一年级,混个遇瘾。”
口气极度尽威胁之能事,我在一旁听得尤心忡忡。
放学以後,在车站遇见大傅。好些天没看到他了,下课後拖延,总是晚了一二步。
他递给我—枝冰棒,自己却先咬了—口。
“又怎麽了?每次见到你,都没什麽好脸色!”说着,又将我手上的冰棒咬去一大口。
“没什么。”我把手缩回来,将他推开。“你这到底是要给我吃的,还是给好看的?都被你咬去一大半了,我还吃什么?”
“谁叫你动作慢!我本来还打算自己留着吃的。”说完,嘴巴又凑上来了,我忙把他的脸挡开,抢空咬了一大口,然後才把剩下的给他。
他接过去,一直舔到剩下一根冰棒骨。我看着他,觉得好笑,真贪吃到这种地步!他把冰棒骨丢掉,随口问说:
“听说你们期末体育考游泳?”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奇怪,我又没告诉过他。
“听你那个同学说的。”他双手交叠在脑後,往天桥边墙一靠,惬意又自在。
“我在这里遇见她一、二次。她还真有意思,我们还挺聊得来的!”
这倒真是消息,只是不明白绿意为什么没说。大概她觉得不好意思或是无所谓。
“嘿!我还听说,你每回都躲在一旁像株大壁花。”大傅邪恶的笑开脸,将我拉到他身旁。“要不要我教你?”
大傅不知道我不下水的真正因由,还当真以为我是单纯的水盲,我也不想多加解释,只是摇头。
他看我摇头,书包一甩,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後姿势一整,右腿跨过左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透视着我,浓眉粗鲁又覇气。
“不愿意?”他说,眉毛一扬,口气是惯有的跋扈夸张。“你这家伙真不知好歹,不懂得感激!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我才懒得理你。你知不知道,训练一只旱鸭子,要浪费多少时间、精神、力气吗?”
“谁说我不会游泳来着?”我说,唇角一扬,大傅覇王的气焰总是很唬人的。
他没有说什么,却以绝对不信任,怀疑的眼光瞅着我,算是回答。
事实上,我的童年栖息在东海岸。那些灿烂辉煌的夏天,常常梭游在太平洋的海水中,从一个礁石,游搭至另一个礁岩,厚颜地与海中的鱼群争艳。只是离开东海岸以後,我渐渐忘记海的面貌,又大病一场,就此断绝水的诱惑。
我不知道,童年的记忆是否会重新展现在成长後的肢体上;也不知道,入水後,肢体僵硬的摇动,是否可以唤回昔日那些适应水波的自然动作。我对水的记忆是那麽的陌生,我真怕,我会消失在这一片波光粼粼中。
然而,我最大的忧虑还是怕近水受寒後,可能引起的带病咳嗽。一场病痛,彻底改变了我的体质与性格。动不动就轻易受病的身体,让我自然远离人群的欢乐;而孤乖不合群,更加深了我人际关系的坎坷,以致对自身绝望的堕落与自暴自弃。
尽管我将自己想像是天上星曲下凡,为历劫难与偿还,可是大傅毕竟不是蓬莱仙山天人落凡,对於我幽叹多愁的本质,他也是无能为力。
虽然我学会了抬头挺胸,学会了昂首阔步,那又如何呢?我需要的是,有人为我解答,一切的懵懂。
呆呆骂我是为赋新辞强说愁。
“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天为何生?地为何灭?何以生命无尽的轮迥?还是地球什麽自己转动?生命的虚无与飘缈,那些存在主义的信徒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你又何德何能,占卜出个什麽究竟与大概?”
“我——”
“你!你什麽?!你不过是个蛋白质与碳水化合物构造成的低等生物。吃喝拉撤睡就够你烦恼了,还管什麽尼采与上帝、地球自转与公转。醒醒吧!你这颗猪脑袋。没有你,太阳一样打东边出来,打西边下山。你为什麽不能实际一点,正视自己的立场与处境,摆脱那些形而上、抽象至极度、腐蚀人心的垃圾。”
“我——”
“我知道,”她再次打断我的话:“这世间没有什麽绝对的,也没有什麽不可能的。沧海桑田,荣华也可能转眼成凄凉。可是,过日子,你毕竟得落实在吃饭睡觉中,落实在考试、前途的烦恼中。别让那些什麽鬼主义之流的人给骗了,他们个个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屈服在历史的洪流中,而世界并没有因为他们伟大崇高的主义理论而变得更好、更纯净。你可以有所信仰,但拜托,不要走火入魔。殉情也要有个代价,更何况是你那些个不明不白的愁啊忧的。”
好呆呆就是看不惯我这颓废样,哪里知道,我并不是单纯的少年不识愁,忧上一层楼。我只是,只是——唉!怎生说!我只是——本命吧—大概上辈于太无忧无愁,这一世,才这麽多的烦忧。
呆呆说的实在没错,过日子,毕竟还是得落实在吃饭和睡觉上,想太多杂七杂八,不过凭空添愁加忧,成就不了什麽的。
我抬头,对大傅柔媚一笑,他避开我的笑颜,双手插入口袋,下意识地踢着脚边的石块。
“生气了?”我轻声问。
“没有。”他粗声地回答。“既然你心里都有了底,我还穷操心些什麽?”
“我——”
“噜嗦!”他用力一踢,把脚旁的石子踢得远远的,石子滚落到马路中间,被驶过的车子,“吱”一声,辗得粉碎。然後他转过身,背对我,大步走开,一边又大声说:
“走吧!”
显然我是伤到他的自尊了。这家伙,大男人色彩思想那麽浓厚,浑身气焰,叫我莫可奈何。
我只好乖乖地小跑步跟在他身後。他一边走,一边忿恨地踢着路旁的碎石头,口里喃喃低语。“该死”、“可恶”的诅咒。大概气得出神,不小心踢到大石块,踢伤了脚踝。我看见他突然蹲下身,极度力忍住疼痛。
“还好吧?”我跟着蹲在他身边,轻声地问候。
“噜嗦!”他再次回我这一句粗鲁,随即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我任由他发着脾气,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未了,他终于转头头,大力在我头上一敲,说:
“你这个该死、可恶的家伙!”
“不气了?”我的回答,依旧是笑。
“不气?!”他瞪大眼睛,粗声粗气的。“我还真想掐死你算了!第一次自告奋勇,你就这样拒绝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别这麽夸张!”我笑说:“只不过是不跟你学游泳而已,你显然是藉题发挥,夸大你的脾气。”
大傅看着我,又看看街头,然後才低声说:
“我的确是藉题发挥,我受不了被你拒绝的难堪。”
“这算什麈难堪?”我不以为然:“你就是自我意识太强,才会有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发生。”
“就算是吧!我不容许有人拒绝我,尤其是你——”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一瞬间,一向跋扈张扬的脸庞,似乎弥漫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但随即就隐略无踪。
他粗暴地把手移开,像是心烦意乱,又继续往前走,我赶忙眼在他身後。他突然停下脚步,我收势不及,撞在他身上。他由身後抓住我的手,环过他的腰际,郑重地警告我说:
“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下一次,绝对不允许你再有任何拒绝我的言词或动作。”
这就是大傅,霸气十足的大男人主义信徒,虎豹小霸王一个。
我能多说什麽?反正是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