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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园魅影 第十章
作者:季蔷(季可蔷)
   

  柏语莫几乎是一回到柏园便问季海蓝的行踪。

  “李管家,海蓝呢?”

  “应该还在房里。”李管家静静地答,“中午美云送过餐点给太太,她还是什么也不吃。”

  这么说,海蓝今天一整天粒米未进?

  今天早上她也拒绝下来用餐,恩彤问起,他只能以妈妈睡晚了来搪塞。小女孩相信了,丝毫没察觉父母之间的不对劲。

  可是他心里却明白,海蓝是因为昨晚的事不肯见他。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一整天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就连在法庭都无法专心为委托人辩护,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申请延后开庭。

  她──是否到现在还无法原谅他?

  他开了闭眼,“我上去看看。”“语莫少爷。”李管家唤住他,“语柔小姐下午回来过,收拾了个小行李又走了。她说要出去旅行一阵子,不晓得上哪儿去了。”

  语柔要出门散心?

  柏语莫叹息,原本她今早还跟他一起去上班的,却在近中午时和他吵了一架负气离开办公室。

  冲突焦点自然是海蓝。

  他摇摇头。现在他满脑子只有海蓝,实在无法顾及语柔。

  “我等一会儿再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你不先找她?”李管家语调奇特,语声像切割锈了的金属般令人不舒服,“难道你不担心语柔小姐?”

  “她没事的。”他勉力一笑,安慰焦急的管家,“我先看海蓝。”

  拋下这句话后,他迅速举步上楼,丝毫没注意到紧盯着他的管家奇异的眼神。

  他来到季海蓝房门前,“海蓝,开门好吗?”

  没有人响应。

  她仍然不愿见他?他心一紧,再度呼唤,“海蓝,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开开门好吗?”

  仍然没有响应。

  相语莫开始慌了,不祥的感觉霎时笼罩住他,三年前的影像蓦地闪过脑海。那天,他也是这样敲门要海蓝出来用餐,但好几分钟都没人响应,最后他不耐烦地旋开门,却发现她卧房里空无人影。

  她就这样离开了柏园。

  难道这次也是这样吗?她又一次不告而别?

  他的心狂跳。

  不,不会的,海蓝答应过不再离开的,她答应过永远留在他身边。她不可能背弃诺言,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

  不曾的,海蓝不会那样做!

  他拚命说服自己,一面颤抖着手,迟疑地旋开门──门真的开了,她没落锁。

  刚开始,他有些不能适应房内的一片漆黑,待眼瞳逐渐可以看清影像后,他全身一震,恍若遭焦雷轰顶。

  她房里真的杳无人影。

  他不愿相信,扭亮灯再确认,但结果只是更加让他的心沉落谷底。

  “海蓝,海蓝!”他冲进房,惶然四顾,“你在哪儿?求你出来吧,别再捉弄我,别整我……”

  他嘶哑地低喊着,一面在她的卧室里四处搜寻。明知是徒劳无功,他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她的身影会忽然出现,告诉他她只是恶作剧。

  最后,他发现一个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

  他奔向梳妆台,指尖发颤,拈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秀丽工整的四个字──语莫亲展她──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吗?她竟真的再一次不告而别?

  她怎能就这样离去?她承诺过了啊!为什么她许诺时如此坚定温柔,毁诺时却也如此干脆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手一颤,白色的信封落了地。语莫:

  我都想起来了。一整夜,我的脑海中尽是过去的影像,一月一月的,把我失去的过往全部拼凑起来。记忆,要失去它如此容易,得回它却也如此简单。

  今晨,我已不再是个没有过往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在离开你后才寄离婚协议书给你。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你愿意听吗?我想,你应该愿意聆听吧,你一向是那样温柔的男人。

  该从何说起呢……或许,该从海澄开始。

  澄哥哥是季家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

  那一年我八岁,母亲去世,父亲将我带回季家。在到季家以前,我便听母亲说过父亲的元配因为得知我们的存在决定与父亲离婚。她带走了海澄的双胞胎弟弟,留他一人在季家。

  因为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到季家时心情一直是惶恐不安的。我认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一定很恨我,因为我,他才被迫与亲生母亲以及感情最好的弟弟分离。我以为会遭到怨恨,甚至不合理的对待,我也预备忍下来。

  但海澄不仅对我没有丝毫怨怒,还以最真诚的微笑欢迎我。他照顾我、疼惜我、宠爱我,完全就是一个哥哥对待亲妹妹的方式。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有多感动吗?从小我就因为私生女的身分受尽他人的嘲弄,唯一疼爱我的妈妈又因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撒手尘寰,留下我孤单一人。父亲虽然接回了我,但一向对我漠不关心,下人们也因我的身分对我不甚尊重,只有哥哥,他完完全全接纳了我、保护我,因此我在季家大小姐的地位才能确立,即使后来父亲另娶,也不能动摇我的地位。

  十五岁那年,有天晚上我在花园襄不经意窥见了继母与舅舅的丑事,他们发现后威胁我不准张扬。我很害怕,原想隔天找海澄到外头倾诉的,没料到海澄就在隔天晚上出了车祸。他死了,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咸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一次拋下我独自离世了,我心碎、悲痛,却也忍不住怨恨。我恨上帝,恨那个害死澄哥哥的女孩,也恨海澄。

  第一次遇到你,是海澄下葬后不久,我从季家逃出来,为了躲避洛成发对我伸出魔掌。那天,父亲与继母都不在,我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屋里晃荡,他竟色念忽起,意图对我施暴。我几近疯狂,一口气逃出正屋、跑过季家广大的庭园、跌跌撞撞地下山。

  可惜我并不记得你的相貌。那时我神智恍惚,只隐约知道有个年轻人陪在我身边安慰我,却不记得那人是谁。等我神智再度恢复清醒,我已经来到父亲位于仁爱路的房子。

  从那时开始,我决定要成为一个自私的女人,我不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因为我深信我爱的人最后总会离我远去。

  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永恒。

  我自私、骄纵、任性,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千金大小姐。

  我带着无可无不可的心理嫁给你,反正这辈子我不准备爱上任何人,跟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听从父命,与你这个一心想攀权附贵的男人联姻。

  攀权附贵,那真的是我当时对你的想法。如果一个男人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怎可能答应娶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虽然每一次见到我,你总是温柔地向我微笑,但那微笑愈迷人,我就恨你愈深。因为我认为你是为了讨好我才露出那种笑容,而我竟还会为你暗藏心机的微笑悸动。

  语莫,那时的我已经是个魔女了。我不信任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更从未想到你那时确实已对我有好威,我只听从自己冷酷的大脑,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因为你需要季家的权势。

  婚后,我对你虽然极其冷淡,你却似乎不以为忤,依旧温柔待我。每一次缠绵,我总能感受到你的柔情,而那挑起了我。我的心虽恨自己对你的抚触有反应,但身体又忍不住热情响应你。我恨你碰我,但当我怀了恩彤后,你不再在夜里打扰我时,我却又忍不住对你强烈渴望。

  想来那时我便已经逐渐爱上你了。虽然我不肯承认,但我的确打算生下恩彤后与你和平相处──直到那一晚。那晚,我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半夜起床,却看到万分不愿得见的一幕。我瞧见语柔潜入你房里,挑逗你,你们热情地拥吻。我急奔回房,不敢置信,直到我忽然阵痛──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忽然阵痛打断了你们,你们会继续到何种程度。我觉得咽心,不能相信亲兄妹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就像我继母和舅舅一样。

  于是我又开始恨你。我不准你再碰我,而每一次看见语柔贴近你对你撒娇,我便愈加恨你。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强烈的嫉妒蒙蔽了我,我再也看不见你对我的温柔忍让,只觉得你是虚伪矫饰。

  后来,经由一个朋友的引介,我开始出入黑蔷薇。

  出于报复心理,我故意行止放荡,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我甚至会戴上面纱扮成舞娘在台上大跳艳舞。每一次我那样做,脑海就会浮现你和语柔拥吻的影子,我便会跳得更性威、更挑逗,意欲迷倒台下所有男人。

  我要向你证明,我季海篮不是没有人要,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何其多,不差你一个。

  但是语莫,不论你相不相信,其实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浪荡的。

  在黑蔷薇,我确实曾和一个男妓上床,然而也有唯一的一次,在我第一次到那里时。后来,我就觉得恶心,那并不是所谓的做爱,只是对客人尽心尽力的服务而已。

  我无法忍受那种污秽的威觉,因此之后我虽然会点男人服侍我,却绝不会让他们碰我。

  我依然一次又一次出入黑蔷薇,只为营造放荡不堪的假象。

  我想重重地伤你。

  终于,我真正激怒了你。

  那一晚,你亲眼看见我走出黑蔷薇,怒气冲冲地拖我回家,在一阵痛责怒骂之后,以强硬的手段占有我。那一次,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真的被你吓到了。我知道你恨我,却不晓得你的恨意如此之深,那晚你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最下贱的荡妇。虽然是我自已故意造成这种印象,但当你真正如此认为了,我却又忍不住难过;我是真的很难过,而且非常非常害怕。那晚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这个人以强硬的手段占有我,就像洛成发曾经想对我伸出魔掌一般。我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和少女时代重叠了,当年的担忧恐惧以及透不过气的威觉重新卷向我,将我整个人陷入牢网,挣脱不了。

  那一刻,我真的恨你,前所未有地恨你。我恨你让我展露最脆弱的一面,恨你让我回想起最不堪的记忆,恨你对我毫不温柔,像占有一个妓女一般占有我!我日思夜想,终于决定在你生日那天给你最大的报复,我要你在公众面前颜面尽失。

  我活该,对不对?我用最愚蠢的方式表达我的抗议,又用最冷酷的言语重重伤你,也难怪你会失去理智,欲置我于死地。

  是恩白救了我,他的哭声唤回你的理智,也令我得以存活。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恨你了。我忽然认清这桩婚姻的悲哀与可笑,我们各自以某种方式伤害对方,又因为被对方所伤,更激起想报复的心理。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两败俱伤,同时也拖累我们的孩子。

  这段婚姻看来是没有持续的必要了。我决定向你提出离婚。偏偏,我又听见了你的表白。那晚你喝醉了,整夜锁在房里。我在隔壁听着你不曾停歇的踱步声,心内难以言喻的烦躁,推开相连你我房间的门,只想好好发泄一番。但神智不清的你见了我,却忽然一古脑儿表白起来。你告诉我从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我就不自禁地牵挂着我,你真的爱我,想好好照顾我,为什么今日竟会弄到这步田地?

  我相信你一定忘了自己曾经酒后吐真言,但我却无法忘怀。我震惊莫名,就无法相信又深觉讽刺。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造成的,是我一手导演这场可悲的闹剧!语莫,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更无法再面对你,在看着你痛苦无神的眼眸时,其间彷佛也反映了我的愚昧。我太过分,太任性,太不可理喻,我用那种可怕的方式伤害你,我无颜再面对你,无颜面对你们每一个人!

  所以我走了,悄悄躲到美国,在朋友的帮助下取得新身分,避居乡下教书。在那里,我认识了杰森。他对我极好,一心一意追求我。

  但没用的,语莫,我还是忘不了你。在美国,我决定洗心革面,改变从前骄纵的脾气,学着谦卑,学着和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学弹琴,总爱弹卡通歌曲,因为我梦想有一天能弹给恩彤与恩白听;我学做菜,总爱做你喜欢吃的料理,因为我梦想有一天能亲手做给你吃。我明知这一切只是梦想,却执意如此,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坚强的活下去──人类是多么可笑的生物啊,总在真正失去后才懂得珍视。当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你们,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深深爱上你们。

  我爱你们,发了狂地想念你们,无时无刻,我渴望着与你们再见,那磨人的渴望令我心痛、心碎。

  上帝怜我,竟让我有机会美梦成真。祂安排我失去记忆,回到柏园,回到你和孩子身边;祂让我有机会重新与你们相处,弥补我曾犯下之罪。

  语莫,我满足了,真的。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迷惑、却也最幸福的日子。我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我爱你,真的爱你。还有恩彤、恩白,为了你们,我愿意付出所有。

  我爱你们,却不敢相信你们愿意原谅我。

  你们……会原谅我吗?

  “会的,会的!海蓝,我会原谅你,我根本也没有资格责怪你!”柏语莫读完了信,心绪无比激动。信中的一字一句令他心痛,信纸上斑斑泪痕更让他心碎。他完全可以体认列海蓝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这封信的,问题是,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留下一封信便不见踪影?她真的又再度逃离他了吗?逃到美国,逃回那个男人身边?

  不,他不允许!海蓝是他的,是属于他和两个孩子的,他不能让她再一次退出他们的生活。

  他要找回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她!

  但她消失了,无影无琮。

  他找过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询问任何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当然,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她可能去的地方不多,知道她行踪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连她的哥哥季海玄也加入了搜寻。

  只有一个可能,她回美国去了。

  但这个猜测,最后也证实为不可能,因为他发现海蓝并未带走她的护照。岂只是护照,她根本没带走任何东西,她的衣物、化妆品、书本,一切都还是整整齐齐地留在她的卧室。

  她怎能就这样平空消失?她怎能走得如此决绝?

  凌晨四点,当他依然寻不着她的行琮时,他开始六神无主。

  这里是哪里?

  季海蓝迷迷茫茫地醒来,迷茫的眼眸木然瞪着周遭,迎接她的却是一片闇黑,微弱的光线无法反射任何东西到她眼瞳。

  一股奇特的冷意里围住她,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里是哪里?为何如此黑暗又如此寒冷?她再度颤抖,双臂不自觉紧拥自身,徒劳地想藉此保持温暖。

  莫非她己身在地狱?她开始心慌,流动缓慢的血流一下子急窜起来,耳边彷佛也能听见血液的流动声。

  终于,她渐渐适应周遭的黑暗,认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是地下酒窖,这里是语莫珍藏红酒的地方。

  她被关在这里了。

  季海蓝蓦地睁大双眼,那女人清冷的语音清清楚楚地在耳漫响起。

  不会有人发现你在这里的。他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拚了命地找你,却绝不会想到原来你还在柏园,自然更不会有人有心情来这里取酒饮用。珍藏红酒的最佳温度是摄氏十四到十七度,但用来藏你,这样的温度显然太高了。你觉得摄氏十度如何?或者更低一点……嘿嘿,只要一天,恐怕你就会被冻成一支棒冰了。再见了,季海蓝,好好享受你的最后一夜……

  是她!是那个女人将自己关在这里,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季海蓝挣扎地起身,摸索着来到酒窖的门,用力拍打着,但石板门只响应她一阵闷响。

  这样的声音,外头根本听不到!

  她呼吸急促,深深的恐惧攫住她。她张大嘴,试着发声叫喊,发出的却是微弱又嘶哑的声音。

  她惊惶地软倒在地,她的体力己因冻人的低温消耗殆尽,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紧咬牙关,拚命摩擦着自己全身藉以取暖,但寒冷仍是一点一点袭向她,一点一点,威胁夺去她的性命。

  她会死的。当闇黑逐渐再度宰制她的眼瞳,她的神智也逐渐陷入迷离。

  她会死。

  可是她不要,她还想见心爱的人一面啊。恩彤、恩白,还有语莫,地想见他们。可是,没有人会发现她。就算发现了她,她也早已冻僵在此。

  天啊,她不想死……

  柏恩彤忐忑不安地敲着母亲的房门。

  从昨天早上就不曾见到母亲的身影,今晨地依然没有出现,就连今天的早餐父亲也缺席了。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必须弄清楚。

  “妈妈,你在房里吗?开门啊,我是恩彤。”母亲没有应她,她更加心慌,一把推开房门。

  一进门,她蓦地呆怔在原地。

  她见到父亲独坐在地,身旁散落几个空的玻璃酒瓶。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掩住他面上神情。

  “爸爸。”她轻喊一声,半犹豫地接近他,“你怎么了?”

  柏语莫抬头,双眸因酒精而混浊,下颔也长出短短的胡髭,神情憔悴。

  这样憔悴的父亲吓着了柏恩彤,她蹙紧两道细细的眉毛,慌然环顾四周,“妈妈呢?她不在这里吗?”

  “恩彤──”

  “怎么了?”她心一跳,因父亲低沉沙哑的嗓音而不安。

  “恩彤,你妈妈她──”柏语莫望着她,欲言又止,眸子蕴着沉沉哀伤。

  小女孩全身一震,一个不受欢迎的念头击中她。她摇摇头,拚命想甩开那一闪而过的想法。

  “妈妈,妈妈!”她喊着,茫然失措地在房内四处找寻,就像她父亲昨晚一样,不死心地寻遍各个角落。“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她心乱如嘛,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绝望。最后,她将一双泪眼转向父亲,“妈妈走了,对不对?”

  柏语莫咬住下唇,不答。

  柏恩彤蓦地倒退数步,小小的心灵已猜中这样的沉默代表什么。但她不愿相信,真的不愿相信。

  “不可能的!妈妈不会又丢下我们,她前天晚上才答应恩彤,要永远恨我们在一起的。”她拚命摇头,声嘶力竭,泪水成串滴落,“她不会骗我的!”

  “恩彤!”柏语莫心痛难忍,女儿如此歇斯底里的吶喊等于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再划上一道。他起身意图拥抱她,“别这样,恩彤。”

  她却拒绝他伸来的双手,再倒退几步,“爸爸,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是在作梦对不对?”

  小女孩充满希冀的问话让柏语莫更加不忍。他撇过头,语音低哑,“爸爸找她一天了,还是找不到。”

  “你骗人!”柏恩彤忽地拔高嗓音,尖锐的指控响彻室内,“你骗人,我不相信!”她泪眼蒙眬,瞪视父亲好一会儿之后,转身冲出卧房。

  “恩彤!”

  她听见父亲在身后悲痛的呼唤,但她不理,只一味奔跑着,泪水依旧不停奔流。

  这不是真的,妈妈不可能又丢下他们,她答应过的,她亲口答应的!

  一定有哪里搞错了,否则妈妈不会离开柏园。她不可能离开她、离开恩白、离开爸爸。那么温柔美丽的妈妈不会对她说谎!

  可是……可是爸爸也不会对恩彤说谎啊,爸爸一向最疼她,不可能编出这样的谎言欺骗她。

  所以妈妈是真的走了?真的又一次丢下他们?

  “恩白,恩白!”她直接奔回房里,用力摇着还躺在床上沉睡的弟弟,“快起床,妈妈又不见了!”

  柏恩白被姊姊摇醒,睁着湛深的黑眸,茫然地望着她。

  “恩白,妈妈不见了。”

  他眨眨眼,像忽然懂了姊姊的话,眼眸蓦地圆睁,顿时蕴满惊慌。

  “妈妈又丢下我们,她不要我们了!”

  柏恩白摇头,拉起姊姊的双手拚命摇晃,喉中逸出一声声低吟,像是不愿相信她的话。

  “是真的!”柏恩彤语音哽咽,“刚才我去妈妈房里,她真的不在,爸爸也那样说……”她眨着眼,拚命吸着气,“恩白,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柏恩白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拚命摇着姊姊的手,小小的头颅也拚命摇着。

  她终于明白地想表达的意思,“你还不相信对不对?”

  他点点头。

  “我说的是真的!”一种接近愤怒的情绪忽然攫住她,她用力甩开弟弟的手,“不然你自己去妈妈房间看!”

  柏恩白咬了咬唇,蓦地跃下床,果真跑向季海蓝的卧房。

  一进门,他与姊姊的反应一样,都是先愣在当场。

  柏语莫发现了他,脸色愈加惨白。“恩白。”他好不容易吐出声音,“你找妈妈吗?”

  柏恩白点点头,小小的身子凝定在门边不动,黑眸犹豫地看着父亲。

  “她不在这里。”柏语莫轻轻一句,下意识地回避儿子忧心忡忡的眼神。他无法正视恩白,无法开口告诉他海蓝又再度离家出走。

  然后,他听见儿子重重的喘气。

  他蓦地抬头,看着恩白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他双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拚命吸着气,额头渐渐渗出汗珠。

  “恩白!”他大惊,急奔向他,拥住他发颤的身躯,“恩白,你怎么了?别这样,别这样吓爸爸!”

  “妈──妈。”

  柏语莫倏地瞪大眼,眸光不可思议地射向恩白。是他的错觉吗?还是他真的听见恩白开口说话了?彷佛在确认他的疑惑,相恩白又再度张口,“妈──妈。”

  他禁不住倒抽一口气,一股泪意不知不觉泛上眼眶。恩白真的开口说话了,三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开口叫妈妈。

  妈妈!柏语莫刚刚起飞的心情又迅速跌落深渊。他在呼唤妈妈,然而他的母亲却已然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恩白,妈妈走了。”他拥紧儿子,将他小小的头埋入自己胸膛,闭上眸,一颗泪水随之滑落,“她走了。”

  然而小恩白却推开他的身子,瞪着他,拚命摇头。

  “不对──”他急促吸气,像很不容易吐出言语,“爸爸──不对。”

  爸爸?恩白终于开口叫他爸爸?

  柏语莫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明明陷在寒酷的地狱深渊,然而恩白一声呼唤又稍稍融化了他结冻的心。

  他眼角滑落两行伤心泪,唇角却又忍不住微微一弯。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以为爸爸骗你?”

  柏恩白摇头,忽然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伸出小手替他拭去眼泪。

  柏语莫屏住呼吸,冻立原地。

  柏恩白凝视着他,眼神不再充满疏离或惧怕,只有暖暖的温柔。“爸爸不对。”他依旧是这么一句。

  柏语莫的心不规则地鼓动着,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儿子贴在自己颊上的手,轻声叹息,闭上眸。

  柏恩白抽回手,又说了一句,“我看见妈妈。”

  “什么?”柏语莫倏地扬起眼帘,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看见妈妈。”小男孩重复一次,语声流畅,像找到了发声的韵律感。

  柏语莫呆怔半晌,终于搞清楚他话中含意,“你说你看见妈妈?在哪里?什么时候?”

  “昨天,在花园。”他拉起柏语莫的手,“我带爸爸去看。”

  柏语莫紧聚眉峰,既是迷惑又是讶然。恩自说海蓝在花园里?他明明派人寻遍了柏园,根本就不见她人影,恩自为什么说看见她?如果是真的,一整个晚上,她躲在花园里做什么?

  当他随着恩自来到后面庭园,他甩甩头,想甩去忽然升起的一线希望。他不允许自己抱着一丝丝期望,或许是恩白看错了。

  “在这里。”小男孩忽然停在高高的树丛前,指着前方,“我看见妈妈往那边走。”

  柏语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神情迷惘。这里已是柏园后庭园的尽头,树丛再过去只有高高的围墙,还有──他蓦地惊跳起来,喉间不觉逸出一阵低喊。

  难道海蓝被困在地下酒窖里?

  该死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困在那里一整晚,搞不好已经冻僵了。

  医生说她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柏语莫静静地坐在季海蓝床边,伸手轻触她微凉的柔嫩脸庞。

  要不是她聪明地打破地窖里珍藏的酒饮用,利用酒精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温暖,她可能早已香消玉殒。

  因为酒精的帮助,她才得以在不到摄氏五度的酒窖里存活一整晚。但她虽然活着,过量的酒精以及过低的温度依然夺去了她清明的神智。

  但是没关系,她会醒过来的,她一定会从这样的昏睡中醒来。

  因为她答应过,永远不再离开他们。

  柏语莫微微一笑,俯向她,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他早该相信她,不该怀疑她承诺的真实性。上一回他没有做到,这一次他决定全心信任她。

  “快点醒来吧,海蓝。”他附在她耳边轻唤着,“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知不知道恩白已经会开口说话了?我都不晓得他竟懂得那么多字汇,说话也条理分明,看样子只要多加练习,搞不好会比一般孩童都还来得流利呢。恩彤也说她要好好教弟弟说话,等你醒来后换他们说床边故事给你听。”他再次微笑,“快醒来吧,这几天几个佣人都轮流来房里探望你,张嫂还说等你醒来一定要准备最营养的餐点给你吃。晓月和美云也拚命打扫房子,要让你耳目一新。”

  “还有我。”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挑逗般地吹着温热的气息,“要是你再不快点醒来,别怪我沉不住气,趁你还在昏睡当中就强行占有你。这一次我可会进行得神鬼不觉,让你醒来后也莫名其妙,无法对我进行报复……你说,这样的计策妙不妙?”

  他扬起头,眸中流转着璀璨的光芒。

  忽然,他心跳漏了一拍,瞪着她一直紧闭的苍白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急忙低下头将耳朵靠近她,“你说什么?海蓝,你在说话吗?”

  他屏气凝神,全心全意等待着,好一会儿,一阵温暖芬芳的气息袭向他。

  “不要脸。”

  不要脸?她是这样说的吗?柏语莫猛地直起上半身,直直瞪着她。

  “不要脸。”她细声细气地重复一次,缓缓张开弧度美妙的眼帘,投向他的眸光又是娇嗔又是妩媚。

  “你醒来了!”他不能自己地纵声大喊,只觉心底涨满了喜悦,几乎撑破他胸腔。“你真的醒来了!”他又叫又跳,又笑又哭,就像刚刚得到生平第一份生日礼物的小男孩。

  季海蓝凝望着他,心底溢满感动。这个男人单纯而真诚的喜震撼了她。只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她便恍然了悟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当然要醒来。”她眨眨眼,强忍着冲上眼眶的泪,嘴角微扬,“听到有人想强暴我,我还能不快醒来保护自己吗?”

  “原来如此。”他假意皱紧眉头,望向她的眼中却满是笑意,“原来非得要我威胁,你才肯乖乖听话。这下我可懂了,你这女人吃硬不吃软,对付你得强悍一点才行。”

  “你敢!”她神色一凛,发出的语音却还是虚弱细微的,“我可是堂堂季家大小姐呢。”

  “是是是,大小姐。”他握住她的手,柔声笑道:“你说什么都行,只要以后别再这么吓我就好了。”“对不起。”她忽然低垂眼帘,羽状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半月形的阴影。

  柏语莫心一动,伸手轻轻替她拂去垂落额前的刘海。“我看了你的信,差点以为你和三年前一样不辞而别了。”

  “不是的。”她迅速扬起眼帘,急忙否认,“我并没有打算离开你们。我写那封信给你,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路历程,可是我又怕你看了信后还是不愿原谅我,所以──”

  她蓦然住口,星眸怔怔地凝睇着他。他柔声鼓励她继续,“所以怎么样?”

  她幽幽叹息,“所以找打算暂时躲开,悄悄观察你的反应。”

  “真的?”

  “真的。”她急切地保证,犹豫数秒后又重新开口,“或许我曾考虑过不告而别,但我想起了对你和恩彤的承诺,也想起海玄告诉我要有承担错误的勇气,所以我决定即使你真的不原谅我,找也要留在柏园等你宣判。”

  “海蓝,你真傻。”他心疼不已,“说什么原不原谅呢?三年前我们会变成那样,我也有责任的。”

  “可是──”

  他以食指堵住她芳唇,“如果我说愿意原谅你,你也会原谅我吗?”

  她顿时怔住了。

  “或者你不愿原谅我?”

  “我愿意的,愿意的!”她激动地低喊,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碎落。

  “那么我也原谅你。”他眸中亦隐隐闪着泪光。

  “语莫。”她伸出双手环住他的颈项,螓首埋入他温暖的胸膛,“我爱你,真的爱你。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

  “我知道。”他吸了口气,同样激动难忍。

  “我只是想在花园里躲一躲,是李管家将我锁入地窖的。”

  “我知道。”他拍着她不停发颤的背脊安抚着。

  “你知道?”她茫然扬起梨花带泪的脸庞。

  “是恩白告诉我的。他说看见李管家跟你一同消失在后面庭园,所以我猜测应该就是她将你关在那里。”他解释着,“我去质问她,她也承认了。”

  “可是为什么?”她颤抖着,“为什么她要那样对我?”

  “因为她是语柔的亲生母亲。”

  “什么?”她震惊莫名。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和语柔并不是亲兄妹,我们是分别被父亲所领养的。”

  “你们是领养的?”

  “是的。”他微微颔首,“父亲因为母亲不孕,又一直希望柏家能有后代,所以才领养了我和语柔。”

  “可是李管家──”

  “她是因为未婚生子才将语柔丢在孤儿院门口,过了几年她想回去领回自己女儿时,却发现她已经被大户人家领养了。于是她自愿来到柏园担任管家,只为能就近照顾亲生女儿。”

  “原来她是语柔的亲生母亲。”她点点头,恍然大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迷恋你,为了助语柔得到你,才不惜对我下手。”

  “对不起。”他黯然垂首,“语柔从小就依赖我,在我发现她对我的感情已超乎兄妹之情后,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假装若无其事。没想到这样的态度却给了李管家错误的印象,以为我对语柔有情,以为是你的存在从中作梗”

  “别这样,语莫。”她摇摇头,阻止他的自责,“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因冯这样差点就害死了你。”

  她微微叹息,“她现在人呢?”

  “在招认这一切后,她就默默离开柏园了。”

  “那语柔呢?她怎么办?”

  “在你被关入地窖的那天,语柔决定出门散心,昨天下午我才联络上她。”

  “她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了。”他轻轻颔首,“我在电话中告诉了她。”

  “那她有什么反应?”

  “非常激动。”他幽幽叹息,“但也非常高兴。她决定立刻赶回来。”

  “她很高兴?”“自从得知我们的身世后,语柔一直想找到亲生父母。她总认为自己是被拋弃的小孩,如今竟发现亲生母亲一直就待在她身旁,她是──既不敢相信,又忍不住高兴。她决定亲自去找回她母亲。”他停顿数秒,微微一笑,“而且,她也要我替她们母女向你道歉。”

  季海蓝恍然,这样的发展也让她幽然长叹。她替语柔高兴,因为她终于得偿宿愿找到自己亲生母亲;她也替语柔难过,因为那女孩深爱语莫,语莫却选择了她。

  她何其幸运,语莫终究选择了她。从她十五岁开始,他一直将她藏在心底,直到现在。

  上帝果然是眷顾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仰起清秀容颜迎向他,“语莫,我真幸福,有你如此珍爱我。”

  “海蓝──”

  “虽然我曾犯下那么多错误,最后却还是能得到幸福……”她搧搧眼帘,眨落两颗泪珠,“我真是得天独厚。”

  柏语莫心一紧,在她唇上轻轻一豚,“我也是,亲爱的。”

  她凝望着他,甜甜一笑。

  “别忘了还有我们。”

  房门口忽然传来清脆柔亮的嗓音,两人同时转头,望向一对手牵着手,展露纯真笑颜的小小天使。

  季海蓝朝他们伸出双手,两个小孩毫不犹豫,立即跳上床投入她怀里。

  “妈妈,弟弟会说话了哦。”柏恩彤兴高采烈地报告着好消息。

  “真的?”季海蓝又惊又喜,又是不敢置信。她望着一向沉默的儿子,目光充满希冀。

  柏恩白天真一笑,以一声清亮的叫唤响应她,“妈妈。”他小手抚摸着她凉凉的脸颊,“你病好了吗?是不是还不舒服?”

  季海蓝没有回答,她是惊异得无法吐出任何言语了。她怔怔地凝视着儿子,后又转向恩彤,最后目光定在语莫脸上。

  他性格的嘴角弯着迷人的微笑,忽然朝她一展掌心,大手上躺着一枚光辉璀璨的钻戒。

  她倒抽一口气,认得那正是他俩结婚时语莫曾亲手替她戴上的婚戒──当然不可能是原先那一枚,因为那枚婚戒早在三年前他们最后一吹争论当晚,被她负气掷往北投山谷。

  这一枚是特地重新打造的。

  一模一样的款式,却蕴含着完全不同的款款探情。

  她看着他替她戴上戒指,唇边亦不觉因之微扬,漾开一抹最甜、最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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