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底定后,徐琼没有急着想办法赚钱。
既然胡二觉得四十两银子不够开销,她让春大牛领着阿青把靠近厨房的一大片空地开垦出来,准备种足够所有人吃的菜。
只是,一年有四季,四季的菜色该有多少啊?
还有,府中有一大片的湖,湖中生莲,莲花可赏、可煮茶,莲子、莲藕、藕粉皆可食用,是夏日最好的食材。
有青菜也少不了肉食,那就圈一块地出来,买鸡鸭鹅回来养着,至于猪就不了,这样若是还不足,再拿银子去买就是了。
如此一来,因为府里人口不多,大幅减少工作量的下人们不仅有事做又能增产,饮食也就不是问题了。
再来,她让人推倒了不必要的房子,请来筑窑师傅盖起柴烧瓷窑。
下人虽然惊讶,不过他们都知道小姐喜欢玩泥巴,更何况推倒的只是两栋不用的仓库,碍不着什么事。
来的是个极为年轻的师傅,有些腼腆,身材矮壮,拿着老旧的木头工具箱子,神情略带不安,“小人看着年纪不大,其实已经满二十了。”
“你是陈师傅?年纪不对啊。”冯嬷嬷不禁问了,她打听过,师傅的年纪应该在四五十岁上下,眼前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而已啊。
“对不住东家,小人的师傅临时接了活儿,走不开,所以交代小的过来。”他的个性沉默寡言,说起话来还有些不利索。
“哟,原来是嫌我们的活儿不多,拿次货充数啊。”冯嬷嬷一开口就不饶人。
小伙子马上就脸红了,连话都说不全,他从小跟着师傅学艺,一身本事学得扎实,就是嘴不甜。其实他比其他人都早出师,却还是只能跟着师傅提工具箱,这回,难得师傅大发善心,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他不在意活儿有多少,只盼望东家能给个机会,让他一展长才,让他能在师弟和娘亲的面前扬眉吐气。
徐琼静静看着冯嬷嬷和这小师傅周旋,她不过是想盖个小型土窑,难怪请不来老师傅,人家嫌活儿少,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
“冯嬷嬷,能力和年纪无关。”对某些人来说,与人互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言拙和个人能力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柴方感激地看了这小姑娘一眼。她一身素衣白裙,鬓边别着一朵白色小绒花,可见家里新丧。
“这是我想盖的窑炉,小师傅你瞧瞧。”徐琼把放在袖子里的图纸拿出来。
“小的姓柴,叫柴方,东家以后喊小的小柴就可以了。”他瞄了一眼神情笃定、年纪看起来比他妹妹还要小的小姑娘,然后接过图纸,先是大致浏览过去,然后神情慢慢端凝了,接着居然当着徐琼的面蹲了下来,将图纸铺在干净平整的石头上,手指在图纸上滑来滑去,宛如寒窗苦读一般研究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冯嬷嬷看懵了。现在是请这人来干活还是来研究学问的啊?难不成是个半吊子师傅吗?
“其实也不急,就让小柴师傅慢慢看着,看完了,他总会来告诉我们能不能成。这会儿,父亲请来的先生也该到了,嬷嬷,您陪我去迎迎他吧。”徐琼说着,亲热地搂着冯嬷嬷的手往回走,她没有明说,这小柴师傅要是说做不成,这生意就算了,要是能成,这笔生意就是他的了。
若是不给新人机会,新手如何变熟手?就是一个机会嘛。
徐琼回去换了身端庄的素净月白衣裳,待会儿要迎接的是即将为她授课的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失礼。
父亲在信上写了,这位钟先生是翰林大儒,致仕后回到江南祖宅,名闻遐迩,向他求学问的人多到应接不暇,但是他年事已高,不欲再教学生,是父亲三顾茅庐,钟先生拗不过父亲的诚意,才答应回乡路上到婺州来见她一面。
但是他也提出条件,要是学生让他不满意就不教,也不要父亲派人过去陪同他前来,他要随心所欲地游山玩水,直到舒心了自会前来。
其实父亲的府衙政务繁忙,治理地方、审决讼案、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等,这些都是他职掌的,或许能有拨冗跑一趟的时间,但碰上这么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儒,也只能写信给女儿叮嘱她时时留意了。
但是,没有大人陪同,父亲终究不放心,等到钟先生把婺州之行提上行程,这才让府里的大管家陪着他一同前来,也赶紧知会徐琼。
所谓对学生满不满意,徐琼觉得这是很主观的看法,通常就是看人顺不顺眼罢了,不要主家陪同,是有点不把礼俗放在眼底。
她以为读书人都该是一肚子酸腐,这位先生并不是为五斗米折腰而来,说好听是性情中人,说难听就是个不会好相处的人。
她是个姑娘家,虽然不能像男子一样到私塾或官学里读书,可母亲之前还是有请了地方的老师为她启蒙,上了几年的《幼学琼林》与《女学》。
母亲认为她是官家千金,以后或许会是官家太太,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甚至庄户丫头,只要是女子,最终的归宿是家庭,因此只要能识点字、懂点道理即可,做学问这件事和她无关。
毕竟女子嫁人靠的不是吟诗作对,而是女红和厨艺,那种根深蒂固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就连通情达理的母亲都深以为然。
她要面对的是如何学习三从四德、行事规范和仪表仪态、琴棋书画等技艺,学这些并无自娱的成分,都是为了嫁人做准备。
谁说当女人容易?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嫁个好人家,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孝敬公婆,替夫君管理好内院。
她很想知道这位钟老先生会教她些什么,会不会见她是女子就随便朦混过去,还是会继续浇灌她这些封建八股?
她有些期待。
徐琼带着春娥进书房的时候,那位形象庄严的钟先生正在端详一幅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父亲说那是朋友馈赠,无论是真品还是仿画,挂在墙上,珍惜的是朋友的一份心意。
父亲走得匆促,竟是没把这幅朋友的心意带上。
“徐琼见过先生。”她屈膝行礼。
钟螽回过头来,他很高很瘦,留着美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若是再披件道袍、拿柄拂尘,活脱脱就是个道士了。
他在玫瑰椅上落坐,上下打量了徐琼一圈,端起春娥重新沏上的茶,用茶盏盖拨开茶叶,抿了一口。“你可读过书?”
“跟在父亲身边,多少知晓一些。”
“我收学生,有个规矩。”
“学生愿闻其详。”
“资质驽钝者不教,不顺眼不教。”
“为人师者不该有教无类?”
“哦,”钟螽摸了摸胡须,“要是奇笨如猪,教来何用?”
“即使笨拙,在教导下能知进退、明心性,不在世间为恶也是好的,璞玉才更需要打凿。”她当然不会去跟他讨论猪其实是很爱干净的动物,也很聪明,就如同夏虫不可语冰,不同的环境会造就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习惯和观念。只能说,学生挑老师,老师也挑学生,都是希望千里马能遇伯乐,伯乐能遇千里马罢了。
“老夫的规矩便是如此。”与其劳心劳力教导一些无用之辈,不如纵情山水,恰然享受生活,安度余生。
“学生理会。”
“那么,小姑娘,你就来说说这幅《韩熙载夜宴图》吧。”伸手捻须后,钟螽的目光微微眯起。
这女娃儿不过十岁年纪,一股清新灵秀的气质就像涌泉般一圈一圈溢出来,举止进退有度、态度无畏无惧,居然还直斥他不可以挑拣学生。徐明珠的官声不错,既然父亲不凡,女儿也是个不畏虎的初生之犊,必也与众不同,那就试她一试吧。
徐琼眼珠一转,老先生这是在考她呢,她垂眼道:“学生只是个十岁小孩,哪里懂得画里的人物在说什么,先生没听过,事有反常即为妖吗?”
“口出此言的人必是庸碌之辈,人只对未知的事物才会感到害怕,这天下何其辽阔,未知的事何其多,在妖人的眼中,平庸无为的人不也是妖?”好个只是个十岁小孩,这女娃儿太有趣了。“唔,快别浪费老夫的时间,就说说你对这幅画的看法。”
要因为她的一席话决定去留,这先生虽然看似严谨又不通人情,却是有趣。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学生听父亲说过,这幅图乃是南唐名臣韩熙载为了避免南唐后主李煜的猜疑,每每大开夜宴,与宾客纵情嬉游,李煜心存疑惑,为要了解真实情况,派顾闳中与周文矩潜入韩府,后来两人各自绘制了一幅夜宴图送给李煜,李煜看过之后,对韩熙载的戒心减低不少,最后韩熙载累官至中书侍郎,得以善终。”
钟螽不语,抬眼就见徐琼气定神闲地伫立在他跟前,他目中精光微现,面露莞尔,“倒也有条有理,字句中肯,明日开始,每日辰时上课、巳时下课,不得无故缺席。”
“是。”徐琼从春娥手中接过一个长形盒子,双手捧到钟螽面前,“这是学生为先生准备的拜师礼,还请先生笑纳。”
钟螽看着盒子,抬手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卷画轴,将画卷摊开,竟是吴道子的《南岳图》,只一眼就让他的眼睛都亮了。
吴道子一生以绘画为乐,无心做官,绘画笔法超妙,为一代画派宗师,据传唐玄宗欲观嘉陵江的美景,吴道子一天即把嘉陵江三百里风光绘在大同殿的粉壁上。
钟螽钦慕的是吴道子的无拘无束,收到此画,他甚是满意。“为师就却之不恭了。”
吩咐春叔安排钟先生的住宿事宜,一应用度皆不可怠慢,徐琼这才离开书房,外面还等着要向她告辞的大管家徐辅。
“大姑娘,奴才这就回常州去了,不知大姑娘可有其他需要老奴向老爷禀报的事情?”
徐辅四十多岁有余,紫膛脸、身高魁梧,蓄着一把小山羊胡须,一袭青藏色交领直裰,秉性果断中透着仁厚精明。
“烦请辅叔转告我爹,我在婺州安好,勿念,他老人家也要保重身体。”
徐辅应声后便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