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唯恐许仲言脑袋不保,商子任急冲入两方争斗中,试着缓和气氛。
「沐寨主莫恼,仲言兄只是口舌笨拙,没有恶意的,还请沐寨主大人大量,万勿见怪。」
「他把我女儿都骂哭了,这还没恶意,那什么才算有恶意?」沐英雄狂怒。
「昔日御林宴上,仲言兄大骂贾相奸臣、贾女妖妇,把贾相父女气得差点儿呕血身亡,那才叫心怀恶意。」商子任笑言,低沉中带着温暖的嗓音像煞一道春风吹过,恰恰掩过沐紫鸳的哭声,为场中带来一片宁馨。
沐英雄不觉怔道:「你骂过贾似道?」贾奸臣误国久矣,世人皆知,但因他位高权重,从来无人敢轻触其锋;想不到许仲言一介文人,竟敢虎口拔牙,倒是有几分骨气。
「仲言兄正是因为拒绝贾相的联姻提议,才会得罪贾相,遭贬官为县丞。」趁着场面缓和,商子任把握机会再度进一百。
原来许仲言顽固到连贾似道的帐都不买,那他不肯娶沐紫鸳也是情有可原喽!这下子沐英雄可头大了。「宝贝女儿,你说这可该如何是好?」
沐紫鸳没说话,只对商子任投过去怯生生的一瞥。
「对哟!」沐英雄会意地一击掌,方才因见许仲言年少英俊,又是个状元郎,便执意想把他为婿,却忘了旁边还有个商子任。不过……这商子任面容实在平凡,一双眉不浓不淡、一只鼻不高不低、一张嘴不大也不小,怎么看怎么普通。这样一名寻常书生配得上他宝贝女儿吗?「商子任,你可有功名?」
「他是今科探花郎。」许仲言低啐一声,与那白痴同榜登科,正是他今生最大的不幸。
「你是探花?」哪儿像啊?沐英雄瞪凸了眼。
商子任拱手回礼。「见笑、见笑。」
沐英雄几乎晕厥。「你们居然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让他一绑就绑进了两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不过……「他是状元,却因他不肯娶贾似道的女儿为妻,而被贬为县丞。那你呢?」没理由一群大人物迳往这边城小镇跑吧?又没有宝。
「小生亦是县丞。」
「你也拒婚,因此遭贬?」
商子任摇头。「小生尚未娶妻,亦不曾被卖相看中,更非因为被贬才到贵县为县丞。」
「那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连普通的一甲进士都能捞个知县当当,为何你一介探花,却只能干县丞?」沐英雄疑问。
「他是自愿来的。」许仲言撇嘴,就是这样,他才断定商子任是白痴,否则哪个正常人会朝官不做,却自愿外放做县丞?
「什么叫自愿来的?」
商子任眉眼带笑。「哦!小生不过是在贾相建言圣上外放仲言兄为县丞时,提了句『臣下可否跟从?』,因此就一起来了。」
刹那间,瑟瑟冷风降临「大风寨」。
「咱们这次是不是绑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人物进寨?」这个疑惑在每个人、心中浮起。
商子任,今科探花郎,年方二十五,京城人士,父母俱亡,家中尚有一妹。
沐紫鸳就着地牢入口微弱的烛光,远眺牢内闭眼假寐的男子。
「连睡觉都在笑!」她撇嘴,认定那姓商的脑子有问题。
不过,正因为他够愚蠢,所以适合成为她的夫婿。
自幼,她便有一个梦想,要闯遍五湖四海、扬名立万,成为中原第一女侠。但可惜,身处「大风寨」,父亲与一干叔伯管得严,他们不仅不准她抛头露面,一度甚至要她学那千金闺秀裹小脚、学针线、入厨房。
好在她抵死反抗,哭得几近断气,父亲不忍,总算放过她的脚,否则此刻她已变成一个怪胎残废,连路都走不稳了。
也是自那时起,她晓得了眼泪的好处,对着铜镜苦练流泪媚态十年,终有所成,全寨子的人都被她蒙在鼓里,误认她为弱质女流。殊不知,她暗中偷学的武功几乎要与父亲并驾齐驱了。
至于成亲,不过是她达成理想的一个踏脚石;只是她也没想到能找着如商子任这般合适的人选,斯文软弱、没脾气又好说话,她肯定能够百分百地将他掌控在手心内。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他还没答应娶她。
「不过要他点头并不难,一百滴眼泪就够了。」将脸上的精悍化成娇柔后,她莲步轻移,走入地牢。
「呜……」未语先泣,隔着牢门,她低唤了声。「商公子。」
商子任睁眼,瞧见她的泪,心一跳,有种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
「仲言兄,」起身之际,他悄悄地推了下横卧身边的许仲言。「小心口舌是非,以免惹祸上身。」
许仲言给了他一记白眼。「你才应该小心色字头上一把刀。」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唉!」商子任没说完的话全化成一声吁叹,散入风中;只因许仲言又闭上眼,拒他的好意于千里之外了。
算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起身,迈步走向铁栏杆。「沐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开口的同时,他习惯性地又在唇边挂上一抹温暖的笑。
很好的开始。沐紫鸳暗喜,却不说话,只以一颗紧接着一颗、滚落不停的泪珠做为回答。
他彷佛有种错觉,她是个专门制造眼泪的工匠,只要有人订货,不管几滴,她随叫随送。
这样的姑娘真有些可怕!他思忖,却阻止不了自己被吸引,因为她的泪实在太有魅力了。「沐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呢?」
她羞怯地望了他一眼,垂头默数滴落的泪珠。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快要一半了,他应该心软了。
「沐姑娘,」他语音里添入些许着慌,明知那泪是假的,偏心就是抽疼。「你有话但说无妨,只要商某做得到,定倾全力相助。」
这样的承诺还不够,因此她泪未停。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他额上的汗流下来了,嘴角的笑有些抖。「沐姑娘,你……」他几乎想跪下来求她别再哭了。
只差一点点了。她窃笑,觑了个好时机抬眼,对他展现她眸底无限的愁苦。
瞬间,他的心像给人狠狠揍了一拳,好疼。「沐姑娘,尽管说吧!只要是你的要求,商某定遵不违。」
正好一百滴泪,她料得半分不差。「多谢商公子,你的好心,小女子没齿难忘。」怀着万分得意,她伸手入怀取出钥匙打开牢门,与他正面相对。
「沐姑娘,请别多礼。」
「妾身今晚来是有件要事请求商公子帮忙。」
「你说,我答应就是。」横竖他已做下承诺,是无法反悔了。
「我……」她羞怯地瞥了许仲言一眼,却换来他一记冷哼。
「读圣贤书,许某还知什么叫『非礼勿视』,对于这等苟且事,许某不屑观之。」说着,他转过身,面壁去了。
沐紫鸳哀伤地抽泣两声,商子任头皮顿麻。「沐姑娘,仲言兄只是说着玩的,你千万别见怪。」他试着安慰她,但……来不及了,她的泪已泛流成灾。
「你……唉!」好吧!他投降了,败在她的泪下。「我代仲言兄赔礼,对不住了,沐姑娘,商子任在此任凭差遣。」
她娇颜烧红。「我……没那意思。」
「没关系。」他深吸口气,让脸上挂满温和的笑意。「我是心甘情愿为姑娘做事,你请说吧!」反正心疼死与被她害死,都是同一个结果,他认了。
她不好意思地扭着衣袖,半晌后才鼓足勇气。「爹爹一直想将我嫁给书生,可是我……我知道自己没资格,那个……」
「我知道了。」唯恐她再度掉泪,有害他的心脏,他直言点出她的目的。「沐姑娘是希望我应允此婚吧?没问题,就请沐寨主着手筹备婚礼吧!」
「商公子!」她大喜,却还是哭了。
「哦!」他呻吟一声,她的泪实在揪心。
「你疯了!」突然,一直转身面壁的许仲言愤怒地道。「你竟想娶一名罪犯之女,存心想把所有读书人的脸都丢光吗?」
「别再说了!」商子任飞身过去,捣住许仲言的嘴。「沐姑娘,仲言兄是开玩笑的,你别在意,我想我们的婚事还是尽快举行的好,可以麻烦你去告诉沐寨主,请他择期拜堂吗?」
沐紫鸳张着嘴,本来又要哭了,却在听见商子任的话后,泪珠悬在眼角,半晌不落。「商公子真的肯?」
「商某求之不得。」他努力咧出一抹诚意十足的笑。
她娇羞地睇了他一眼,垂下头。「多谢商公子。」欠身行礼后,她转身走了出去。
「呼!」商子任才觉心头大石放下。
「唉哟!」行到半途的沐紫鸳忽地踢到地上一块碎石,绊了一跤。
「哇!」然后,就这么巧,碎石飞起,笔直击中后头许仲言的额,将他的额头打得肿起一个大包。
「对不起、对不起……」沐紫鸳连忙道歉,泪水又扑簌簌地开始直流。
许仲言揉着头,张大嘴很想骂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沐紫鸳的泪拥有令冰雪消融、铁汉动心的无边魅力。
「算了。」他撇开头,怕再看她一眼,会如商子任般给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分。这女人是祸水啊!唉哟,好痛。
「对不起……」沐紫鸳抽抽咽咽地走了。
商子任望着她的背影,满怀感慨。「好厉害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