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龙殿内,由硕大玉石鏊砌而出的浴池,四个角均立了龙柱,由皇宫后山引流进的热山泉从龙口中潺潺流泄,热气氤氲地让人犹如置身云雾之间。
双眸微闭,展臂浸泡于池中的严炽书看似闲适惬意地如同飞龙乘云,可心绪却随着脑中那抹嫣红身影的萦绕而随之旋舞。
直到圆子递来绸巾伺候,严炽书才睁眼启唇:「都办妥了?」
「欸,全都照皇上口喻,办得妥妥当当,永巷令那头也全处理了。」应声同时,圆子不忘以浸得热烫的绸巾轻劲揉压着帝王的宽肩。
「华颜殿那,太医怎么说?」清浅续问,严炽书收臂摊掌。
见状,圆子机灵地将搁在一旁的酒盏端至帝王手上,「除了手腕有些瘀肿,毫无大碍。」
「嗯。」低吟一声,严炽书细细浅酌着醇厚的酒液,「朕是否寡情至极?」
「多情应许有情人,皇上只是尚未遇着那有情人,何来寡情呢?」
圆子的话让严炽书眸底添了丝笑意,「可朕在召寝抒欲之际,拧断了她的颈。」
「那是娥妃不识好歹,妄想冒犯龙尊,理应受罪。」想到娥妃,圆子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这贱人还以为自己欺上瞒下的事没人知道,要不是因为皇上懒得为这等小事费神,再加上她伺候的技巧勉强还端得上台面,这欺君之罪早就往她头上冠了。
真不枉为贴身内侍之名,瞧这打从他是太子时便伺候着的圆子慷慨激昂的,半点不假地可真心了。
「数年前,朕也狠心地将无助之人推向危境,而今她是来受罪,抑或给朕罪受呢……」淡淡轻笑,严炽书再开口的声音浅得像自言自语那般。
「敢问皇上,您的意思是……?」虽然这帝心他是揣得了八九分,可严炽书这突来的一句还真是让圆子满头雾水。
皇上这说的是谁?谁又敢给这玉面修罗似的帝王罪受呀!
「罢了……」薄唇微动,严炽书低喃了声后,便闭眸不语。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东胡送来献女这招分明是别有居心,你看不懂吗?」一踏进御书房,穿着常服的玄殷便冲着严炽书劈头问道。
搁下手中奏折,严炽书懒洋洋地看向玄殷,「你三更半夜闯进御书房,就为了问我这事?」
「对,就是专程来问这事,怎么,不成吗?」理所当然的朗声应道,玄殷大剌剌地往红木圈椅上落坐。
「若以君臣相问,那么丞相无诏擅闯御书房,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唇线微抿,严炽书在奏折上落了个准字,随即朝旁使了个眼色,示意圆子退下。
「这会儿知道跟我论君臣了?我今天就是用兄弟身分来讨个答案,有本事
你砍我呀!」面对严炽书这腹黑帝王,有着笑狐狸之称的玄殷脸一臭,半点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薄唇微扬,严炽书浅笑开口,「既是兄弟,我有没有本事你应当最清楚了,还想讨什么答案呢?」
「你少跟我来这套!不管是君臣抑或兄弟,收下东胡献女这事就是不该轻忽。」玄殷一脸正色地开口。
「登基未久,复位一战才翻天,百姓仍需休养生息,既然东胡来上这献女缓招,那么我顺随其意,假意示好,又有何不妥。」端起蔘茶,严炽书淡淡应。
「首次献舞就朝你发暗器,这叫缓招?!你脑子何时这么不好使了?」
闻言,严炽书龙眉一挑,深邃的眼犀利地朝上一扫。
帝王这一个冷眸飞瞥,隐在梁柱上的几名炽影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默默在心底无声呐喊:要糟!咱们这是找错人报讯了……
「你少在那用眼神吓唬他们。虽说我掌文不司武,可现下修武在外讨伐叛臣余孽,有任何危及到你生命的事,炽影卫跟我通报有什么不对!」
「是没有不对。」收回冷厉眸光,严炽书状似无奈地应了声,心里却暗忖改明儿个定要明青好好整顿一批新进的小子。
「那你倒是说说,这东胡妍妃摆明了要杀你,你把她留着是怎样?」
「她伤不到我。」淡淡低应了声,严炽书又翻起另一本奏折。
「敢情你这是拿她来练身手吗?!」严炽书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看得玄殷更是气恼,几步一跨便冲到了御案前,「她现在伤不到你,明天呢?后天呢?你敢说她一定不会成功吗?」
「练身手倒是挺有意思。」面对玄殷的质问,严炽书连头都不抬,浅浅笑道。
「……」这是重点吗?!玄殷这下真的是傻眼了。
无语至极的深吸了几口气,玄殷接着又道:「我听修武说,那妍妃似乎是五年前被你从西塞关送回东胡的那个。你……是不是对她有意?」
对她有意……
只是记得她那张带点稚气的清纯脸蛋,只是记得她那无助却不甘的倨傲神情,只是想知道看来柔弱的她为何在五年后能清冷地想杀他,只是胸前那淡去的牙印在见到她时隐隐泛热……这样,算是对她有意吗?
几瞬的思忖在唇角不自觉微扬时结束,严炽书抬头对上玄殷,「这事我自有分寸,不论是君臣或兄弟,都别再过问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你还要带平曦出宫。」
「汗王急欲见成效,妍妃务必抓稳今儿个献胡旋舞之机。」随慕容妍自东胡来的侍女在帮她拢整滚着细毛的襟口时,不着痕迹地附耳道。
低低颔首,慕容妍款款坐下,将小巧细致的足踩抬搁在束腰杌凳上,在侍女系着串着金铃的细炼时,不由得若有所思。
算算时日,她进后宫也半年有余了,一心想杀了严炽书的她在首次献舞之际,便大胆地以暗器行剌。原以为自己的失手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谁知严炽书非但没降罪责罚,还三天两头召她到咸乐殿以舞悦君。
想到数次献舞的状况,慕容妍不由得眉心紧蹙。那男人每回总让她跳同一支舞,然后屏退随侍的一千人,再要乐师只能在殿门前的帘幕后弹奏。除了他,谁也瞧不见她擅长的那曲敛艳吟。
敛艳吟是中原着名的媚舞,慕容研苦练多年,将这舞跳得纯熟,为的就是以妖娆妩媚的舞姿填补自己貌不惊人的弱处。从他连番数次召她献舞,以及他看着她旋舞时那抹赞赏意味,自许以舞成功吸引了帝王目光的慕容妍却备感挫折。
层层纱幕隔出的旖旎氛围里仅只两人独处,常常几曲舞罢,她屡次掷出的暗器总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拦接。首次交手她便猜到他的身手不凡,可目的明确坚定的她仍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面对她明摆着针对他的暗招偷袭,他总是一派淡定从容,就连接下暗器的举止也像是拨拾片叶般优雅,更是完全不当回事地从未开口质问,只是噙着戏谵的浅笑看着她,偏偏他眼神里那丝挑衅最让慕容妍感到气结。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虽然在入宫前便已对他的事有粗略的了解,可几次交手下来,慕容妍很难不觉得男人这「玉面修罗」的称号根本就名不符实,喊错对象了吧?
也因此,在知道今天要跳胡旋舞的当下,慕容妍不免有些踌躇不决。比起轻薄的舞衣,传统胡旋舞的装扮更易暗藏杀伤力较大的凶器,可也同时是五伶共舞,倘若她又失手,而严炽书一反往常的龙颜大怒,恐怕会牵连诸多无辜。
为了复仇、为了至亲的安危,她死不足惜也从来不怕,可要她为杀一人而踩着他人的尸体向前,她真的做不出来。
几番挣扎下,在宫人传来该前往咸乐殿的通报声时,慕容妍还是在腰间与毛靴边各藏了柄刀,暗暗决定见机行事。若真没能有不累及无辜的适当时刻,至少也能骗过身旁这名为贴身侍女,实则替乌图监视她的胡女。
甫踏入咸乐殿,慕容妍便因眼前的景况感到愕然,虽然早知今日不是仅己独舞,没有同早前那般围起纱帘,乐师也未被摒至殿外实属正常,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男人竟会带着另一名女子前来。
瞧他将那花容玉貌的女子紧搂在怀,那副旁若无人的亲昵样,想来后宫盛传帝王心系治国,不兴女色之说根本是讲假的吧!
「她就是那个很会跳舞的娃娃吗?」嫩嗓娇娇开口,被严炽书硬是揽抱在身前的平曦好不兴奋的问道。
稚儿般的娇憨与童稚用词让严炽书颇感无奈,却也只能软声低应,「是,就是她。曦儿别忘了自己应允过会乖乖的。」
「嗯。」用力地点点头,平曦将娇小的身子更往严炽书怀里贴靠,满心期待地要赏舞。
侧眸朝圆子示意,严炽书心下却是一反平素悦赏歌舞的佣懒闲适,反而因为小心警戒而绷紧了神经。
拗不过平曦的软磨硬泡,严炽书在无奈答允带她来赏舞之际,也没忘殷殷告戒,要她务必乖乖坐在他怀里,万一这妍妃舞着舞着又掷来暗器,他也才好随时拦截,不让她伤到平曦。
随着乐师奏起悠然音律,慕容妍与另外四名舞伶轻盈地翩翩起舞。几次甩转起圆裙的旋身,为首的慕容妍很快地发现今日咸乐殷内的侍卫比平素足足多上一倍,更有六名黑衣金甲的带刀御林军分立主位两侧,足见男人对怀中女子的珍视与看重。也因此,慕容妍在舞过半曲便决定不大意轻心,全神贯注在舞艺上头。
弦鼓的强烈节奏声中,舞伶脚尖蹬踏地回裾转裙,腕踝系着的银铃随着急速的旋圈叮当轻响,犹如回雪飘摇般左旋右转不知疲,看得平曦目不暇给,几次忍不住想挣出严炽书怀里,好倾身向前看得更清楚些。
「曦儿,听话。」低声轻喝,将平曦揽回胸前的严炽书在她额际印下轻吻,柔声再道:「乖乖让朕抱在怀里,你要什么朕都允。」
侧扭螓首,笑得一脸灿烂的平曦在严炽书脸上啾了一记,「就知道你最疼曦儿了。那我要看那个系金色铃铛的娃娃单独再跳一次,她转得最漂亮了。」
闻言,严炽书眉心不由得微蹙了下,暗暗在心底低叹了声后,浅浅开口:「只要曦儿开心,什么都好。」
一曲舞毕,主位上那极尽宠溺的呵哄与备受疼爱的娇宠对话,慕容妍一字不漏地全入了耳,心中暗忖着男人明显心有所爱,那么讨得皇宠再出其不意之招怕是难使了。
半晌过后,独自再舞完一曲胡旋舞的慕容妍,还低低轻喘地缓和着因急转而有些晕眩的脑袋时,严炽书却紧揽着那位「爱妃」步至她面前。
「你跳得好好哦!」极为兴奋地语出赞美,平曦伸手捧起了慕容妍垂低的头,「你也长得好可爱哦,曦儿喜欢你。」说了声后,手一张便要抱过去。
「曦儿答应过不离朕怀里的。」几乎有些愠恼的低喝一声,严炽书立即将要贴近慕容妍的平曦扯回怀中。
「可是……」表情无辜的平曦菱唇微嘟,有些委屈地还想说些什么。
「没什么好可是。今日到此为止,摆驾回宫。」霸气说完,严炽书便揽着平曦步出咸乐殿。
看来这唤做曦儿的女子不仅备受宠爱,还极有可能会是他的软肋,方才他拉回女子时眼底那丝惊惧虽是一闪而过,可看入眼底的慕容妍却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即便如此,慕容妍却毫无一丝揪住男人弱点的胜算冀幸,虽是自荐入宫行刺,可不想牵连无辜的她最不齿挟人之弱胁逼就范的行为。他那怕她出手伤他心头肉的担虑,实在是多余。
数日后,那说着喜欢她,自称曦儿的女子在一名长相斯文的男子牵领下,来到了华颜殿。那身后跟着数十位带刀御林军的大阵仗,让慕容妍在傻眼之余也不免恼怒,几想冲到男人面前大嚷:「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就是想杀你也绝不会滥杀无辜,更没狠心到对这看来单纯无邪的你的爱妃下手。」
但想归想,做不做的得,慕容研心里还是有数的。要不想牵连无辜只杀了那男人,就只剩媚行勾惑帝心这招,但此招怕是急不得一时。
于是,即便入殿的并非帝王,她仍是谦卑行礼恭迎着踏入殿里的人。
「妍妃不必多礼。」浅声轻道,玄殷牵着平曦在红木藤纹绣墩上端坐,「在下丞相玄殷,长公主平曦你应是见过了,就不用我介绍了。」
低低倒抽了口气,慕容妍连忙曲膝福身,「慕容妍见过玄相大人与平曦长公主。」
语气虽稳,可慕容妍心下却大感意外,原来这容貌堪称倾国倾城的女子竟是公主,而不是帝王宠妃。
可思及当日严炽书待她那般怜宠,慕容妍又不由得联想起自古以来皇宫内的诸多不伦秘辛。倘若如此,那么后宫里那些他从不对妃嫔上心的传闻就其来有自了,既是恋着有血缘的公主妹妹,自当难以再容谁上心。
慕容妍瞳眸中一闪即逝的讶异没能逃过玄殷的眼,也因此对前几日严炽书坚持不允他跟,且全程将平曦搂抱在怀里赏舞的举止有些了然,想来是故意让研妃误会吧。
想到自己为了别人的安危时时挂心,而那贵为帝王的严炽书却漫不经心,全然不以为意的样子,玄殷就忍不住气恼。亏他还为了让严炽书正视这容不得轻心的问题,连平曦都给推上了火线,结果原以为会有的行刺之举连个影都没有,还让严炽书以保护平曦之名,实则端着宠妃爱妾的姿态,看看这妍妃酸不酸。
呿,说什么自有分寸,依他看,就是无意也有七八分上心!既然这样,那他就破罐子破摔,把严炽书那幼稚心思给挑白了,看他还怎么同妍妃练身手!几瞬思忖后,玄殷将慕容妍呈来的香茗端给了平曦,才缓缓开口:「妍妃入宫不久,兴许不知我龙炽皇朝唯仅平曦一位长公主之由,我就多嘴给你说个几句了。」
闻言,慕容妍敛隐了心底那份猜疑,柔声开口,「承蒙玄相看得起,慕容妍愿闻其详。」
「长公主是个傻的。」
玄殷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慕容妍大感意外地一时怔愕,难以想象眼前这犹如出水芙蓉般美得不可方物的公主竟是个傻子。
然而更叫她惊讶的却是玄殷接着说的话,「她的痴傻是为了护那一手带大她的皇兄,而她那已是一国之尊的皇兄更是将她捧在心尖上,因为普天之下,他仅有她一个同父共母的亲妹。」
言下之意就是谁动平曦,谁就是跟帝王过不去,玄殷这话意慕容妍听懂了,敛去讶然心绪的她正要回话,坐在玄殷身边的平曦却憨憨地先开了口。
「玄哥哥说完了没有嘛,曦儿想要跟妍姊姊学跳转圈圈的舞啦。」
「长公主不嫌弃,想同我习舞的话,那我们这就到侧厅方室去吧。那儿地上铺满了软垫,就是跌了也不会伤着。」
虽是被平曦童稚单纯的话语给逗笑,可慕容妍心底却不由得一阵酸软,这样一个妍丽娇滴的金枝玉叶,却是个痴傻无知的孩童,老天怎就这么爱捉弄呢?当平曦起身挽着慕容妍纤细的臂膀,兴奋地要与她往侧厅去时,同时起身的玄殷却快一步地拉住了慕容妍,正色说道:「我不管你从东胡来到这有什么目的,平曦只是个可怜又单纯的傻公主,别轻举妄动。」
「玄相不必过虑,我也就只是个任人摆布,身不由己地被送来填后宫的女子。长公主这般可爱讨喜,我喜爱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轻举妄动呢。」浅浅笑道,任由平曦挽着前行的慕容妍心中不由得苦笑。
不说前几日在咸乐殿的状况,光就今日这跟着数十位御林军的大阵仗,她是能有多大本领轻举妄动?再说,她就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真的对个弱女子下手,至于这么防着她吗?何况她想杀的始终只有严炽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