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西塞关内最大的客栈里,坐在上等厢房内的罗修武眼神看向床上那被点了穴的女子,接着转向坐在他对面的严炽书,几次来回,忍不住揶揄开口,「明明这阵子我与你几乎形影不离,怎么你何时看上了西塞关内的女子,我竟会不知道呢?」
没好气地横睨了罗修武一眼,严炽书将眼神落在一脸惊疑不解,瞳眸中隐约泛着求救渴望的女子身上,「两个月前,在小酒馆遇见的,当时你也在场。」
「有这回事?」
闻言,罗修武疑惑地拧眉回想,去打东胡前他们的确是去过间小酒馆,不过他记得那小店生意差得很,除了他们,好像也没别的客人了……啊,有了,当时的确还有另一桌客人,那饭钱还是严炽书付的。
自以为恍然大悟的罗修武这会儿可不掩饰嘲弄笑意了,「我说你呀,是给国仇家恨蒙了眼,还是前几日打东胡时给撞到头啦?那时在小酒馆遇见的,明明就是个还没长成的小少年呀!」
「你才不长眼!连女扮男装都看不出来。」严炽书直接赏了罗修武一记凌厉冷眼。
兄弟当了好一阵子,罗修武自然是清楚严炽书的底线在哪,故作汗颜地低笑了声,接着又道:「唉呀,那时不过就是看着她身子过于单薄,以为是个没长成的毛孩罢了,哪想得了那么多?况且我又没脑热的冲上前替人付帐,当然没能看清她那张女儿家的脸蛋罗。」
没理会罗修武的打趣,严炽书起身朝女子走去,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挑起女子小巧的下颔,锐利的眼打量般地将她的长相仔细审视过一遍,暗自思忖着早前得知的消息。
「怎么,还在考虑合不合胃口呀?」看着严炽书异常的举止,罗修武忍不住又讪笑地问了句,然后毫无意外地又收到两枚带杀气的眼神。
「还想不想复仇,办不办正事了?」冷冷开口,严炽书第一次质疑起自己识人的眼光,这个昨日还跟着他在战场上与东胡兵厮杀的好友,是不是根本没自己以为的那般刚毅正直,心思纯正。
敏感的字眼刺着了被灭门的痛处,罗修武痞笑神情瞬间敛去,「怎么不想,只是咱们这太子复位的长远深谋,哪里用得上这貌不惊人的陌生女子了?」
「根据探子回报,东胡汗王乌图正在擒捉一名血统不纯,可能逃往中原边关的祭司之女。那日在小酒馆我便觉她神色匆促不安,今日细瞧下,倒发现她的五官不似胡人尖脸窄额,身形也不若胡女高大丰满,再加上她刻意扮男装掩人耳目,兴许她就是乌图在找的那一个。」
就在他提到祭司之女时,女子瞬间瞪大了眼,一丝无以名状的恐惧泛在其中,让严炽书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他怎么会知道……
「那又怎么样?」仍是摸不着头绪的罗修武问道。
「虽然暂时击退了东胡的进犯,但若能再有番作为,则更易让苦候不到朝廷援兵的西塞关桓王心服口服,甘愿臣服。」看着罗修武仍未明所以的挑眉,严炽书接着又道:「如果我用此女当筹码,与东胡乌图谈休兵,让西塞关能喘口气,同时也让你能留在这训练出一支为我所用的兵马,你觉得如何?」
不!不要送我回东胡!
瞠大的双眸急出了水气,虽未被捆绑,但被点了穴的慕容妍却是动弹不得,连开口求援都办不到,只能让满腔的无助与惊惧惹红了眼,逼急了呼息。
听完严炽书的打算,罗修武不由得心生佩服。果真王者天生,这番擅用局势,布棋掳获人心的谋略,果然不是随便谁都学得来。「那要由谁押送?何时动手?」
看着女子掩不住恐惧而从眼眶滑落颊侧的那滴泪,以及担惊受怕的神情,严炽书骤然心一紧。
大半年前,在京城为护他而遭庞邑迫害的平曦,她在喝下毒茶前应也曾有这样无助求援的眼神,可在那当时,她能望向谁?又有谁能让她投递这样的眸光?
瞧她仍显稚气的模样,应当才笄年不久吧。真将她送回东胡,恐怕不出多久,便要香消玉殒,芳华早逝。他该将她推向虎口吗……
原来,所谓的恻隐之心,还没在他身上死绝。
当严炽书正思忖着若不拿她当休兵的筹码,那么自己谋略的这棋局又该怎么落子时,始终等不到回应的罗修武却突然走来,胳臂朝他一顶,「想什么,问半天也不回一句!」
突来的肘击撞散了严炽书心底那丝怜悯,也撞疼了胸口那道旧伤,随着疼痛蔓延扩散的是当年母妃的冤死、平曦喝下毒茶的成了痴儿,多年来奸相反间的玄殷、跟在身边的罗修武,以及前几日与他并肩作战,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的士兵面容,在在都提醒着他,国仇家恨忘不得。
在大业未臻功成的现下,那所谓的恻隐与怜悯本不该,且没有存在于他身上的意义。一思及此,深邃鹰眸里的柔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夺位复仇的戾气。
眸心敛合再睁,严炽书的瞳眸中只余冰冷无情,「明早我亲自押送,用她来换东胡休兵。」
为什么……连让我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若要这般无情,之前又为什么要给我钱袋?为什么不让我在两个月前就饿死算了!
满腔悲愤无法出口,慕容妍急红的眸心添了丝愤恨不甘,彻底地看清了眼前这男人根本不是她以为的好心人,而是铁石心肠的绝情人。
出了西塞关,将慕容妍紧紧困在身前的严炽书,单枪匹马的越过滚滚黄沙,来到位于草原上的东胡皇銮。
「休兵?」坐在铺着虎皮王座上的乌图,挑眉嗤笑,「凭什么?」
「就凭我手上这名女子。」扯下遮掩着女子头脸的大氅,严炽书沉着开口,看到乌图瞬间发亮的眼神,心下更是胸有成足。「她就是汗王要捉拿的祭司之女,对吧?」
看到自己垂涎许久,苦捉不到的小贱婢,乌图纵是窃喜,却也不大意轻心。自从他登上汗王大位,屡次对西塞关兴战以来,向来胜多败少,没想到从居南关来的一支百人奇兵便让他损兵千名。面对这敢独自来与他谈条件,自称居南关凌王的奇兵将领,自是有所忌惮。
「只要汗王答应休兵,半年内不对西塞关兴战,这女子便是汗王的。」浅浅说道,严炽书将擒在身前的女子推向前方。
女子一跌跪在地,乌图便忿忿起身,一巴掌迎面甩去,「小贱婢,你以为你逃得出本汗的手掌心吗?」能当他的女人可是她的荣幸,她竟还想逃。
这一巴掌打得慕容妍眼冒金星,嫩颊瞬间红肿,却不开口讨饶,只是紧紧咬唇,任由刺目的鲜红自唇心流淌至秀气的下颔,看向严炽书的瞳眸中,燃着悲愤的恨火。
她恨!恨这个男人见死不救、恨他将她当成礼来交换、恨他让她的命被掐在乌图手上。
坐回王座,乌图睥睨地看向严炽书,「既然凌王这么有诚意,那么本汗也就礼尚往来,同意你休兵半年的条件。」说是这么说,但等得到慕容妍这小贱婢后,他要反悔不认,这凌王又能拿他怎么样。
「那就谢谢汗王了,告辞。」如愿得到结果,严炽书朝乌图一拱手,又看了慕容妍一眼后便转身离去。
待严炽书离开后,乌图便延着淫笑开口,「贱蹄子,你以为逃到中原就能得救了吗?」
手脚均被绑缚,慕容妍顶着张被掴肿的脸蛋,一声不吭地死死咬唇,低敛的眉目间却有着不服输的倨傲。
看着慕容妍不甘屈服的神情,乌图猛地起身上前,掐抬起她的下颔,「够倔,本汗就让你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
清澈的目光毫不抗拒地与乌图对视,对于即将面对的命运,慕容妍不是无惧,而是在这一刻,骨子里那份倔气让她不愿低头。
不!她不服!她不信她扭转不了自个儿的命!
即将遭受屈辱的这当下,力求活路的慕容妍蓦然想起两个多月前初到西塞关的遭遇以及前日遭擒的情况。
怨天尤人的情绪与不甘认命的执拗让她有了绝地求生的念头──就算要死,她也要拉着那男人一起陪葬!
就在乌图欲撕裂她的衣襟时,女子清然昂首,淡定开口:「汗王碰我只是一时欢快,如果我咬舌自尽成了冰冷尸体,您也贪不得尽兴,不是吗?」
「你这是在威胁本汗吗?」拧眉一喝,乌图朝旁使了个眼色,侍从立即上前,准备扳开慕容妍的嘴,制止她咬舌。
「汗王请放心,在我把话说完前我绝不会自尽的。」侧首避开想扳嘴的粗手,女子神色仍旧自若,甚至大无畏地迎向乌图的视线,「我没想也没胆威胁汗王您,我只想与您谈桩合作。」
「就凭你这小贱婢,能有什么本事值得本汗与你合作?」
「汗王虽同意休兵半年,可中原这块肥肉汗王迟早是要叼进嘴里大快朵颐的,对吧?」
慕容妍的话让乌图挑眉,能在诸多反对声浪中坐上汗王大位的他多少也是有点脑袋的,再加上她那副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神情让他不由得想听听她所谓的合作。「那又怎么样?」
「方才来同汗王谈休兵的居南关凌王,其实是被废的太子。」看乌图似被勾着了兴趣般的挑眉,慕容妍接着又说:「我被他擒捉时,曾听到他与将士提及复仇上位之事。」
闻言,乌图大感意外,难怪凌王会有那股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原来是被打落边关的太子。
「倘若汗王能大发慈悲的暂且饶我一命,我愿以献女身分进入中原皇宫,帮您杀了那可能为帝的凌王。」
旋身坐回王座,乌图虎目微眯,捻着落腮胡,暗暗思忖。
身为一个被贬为边关王爷的太子,能有领百人奇兵击退胡兵的实力,与单枪匹马来与他谈休兵的胆识,单凭一己之力便阻止他东胡大举进兵西塞关,依这般厉害的手段看来,倒是极有可能问鼎中原,成为龙炽皇朝的新帝。
再者,方才他甩这小贱婢一巴掌时,可是清楚看到凌王眼中瞬闪即过的内疚,愧疚与怜悯本不该存于谋反之人的心,或许这小贱婢未来真能成为凌王的弱点,更何况他手上还有小贱婢的双亲当人质,不怕她不听令行事。
不过是短暂休兵,只要他扩大举兵依然可以攻进西塞关,就算攻不破,等凌王成了新帝,再使出小贱婢这枚杀棋,中原迟早也会成为东胡的囊中物。
能不着痕迹的杀了老汗王,取代大世子夺得汗王大位,同时将西塞关逼至危境的乌图,也不是个不擅隐忍,有勇无谋之人,几瞬的思忖之后,便将原先准备反悔的念头给打消了。
「好,本汗就暂时饶你一命,但你可别忘了,你双亲的命可是掐在本汗手上。」
离开了东胡,蒙着头脸驾马的严炽书,向来沉稳的心思显得有些躁动,抓着缰绳的手劲不停加重,迎着强风在滚滚黄沙中策马狂奔。
直到进了西塞关防线,他才在一处倚着湖的丘陵上勒停了马。心口处的疼痛让他扯开衣襟,看着胸前那道才刚好的伤疤上新添的红色牙印,忍不住微微蹙眉。
那小女子的牙可真够利了,这到东胡的路途要再远上个半天,恐怕他胸前不是添了圈牙印,而是会少块肉吧。
原本是因为不想伤她,所以他才没绑着她,但从他将她扛上马,牢牢困在身前时,她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扭着身想挣脱,逼得他只得点了她的穴道,好制止她的躁动,谁知动弹不得的她居然张嘴朝他胸口咬,而且还像甲鱼那般咬住了便不肯放。
也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地纵容着她无用的反抗,也许是因为伴随着痛而濡湿他大半襟口的泪吧。
要说心疼吗?除了平曦外,这世上还没谁能让他有过这等心绪。
那是舍不得吗?那就更不可能了,连从小形影不离的亲妹他都舍得下了,这个才见过两次面,根本称不上认识的女子,他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有趣吧。
看着他手劲一使便能拧断颈的娇弱女子,那种明知无力回天却仍勇于反抗的意志,让他觉得有趣,甚至欣赏起她的勇气。
常人总言命不由人,可他却从来只相信人定胜天,命是可以自己去争来的。
对于冤死的母妃,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丝恨,恨她从不试图反抗,恨她总是默默忍受,直到临死前都还说着: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一切都是她的命。
如果当年母妃能够有此女这般的勇气去顽强抵抗,是不是今日一切便会不同?就算真逃不过迟早要死的命,至少曾试图抵御过,临死起码能少点冤怨,多点与命运对抗过的倨傲骨气。
也许就是这么一个念头,所以他放任她困兽般的撒野,任由她将他带伤的胸膛咬到出血,直到进东胡皇銮的前一刻才绑缚她。
他没想过将她送回东胡后,她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甚或有什么下场,但估计绝对不会是好的。所以他由得她咬,纵容她宣泄着不甘与怒气。
然而,就算如此,严炽书仍没后悔过将她送回东胡的决定,他不会心疼更没有不舍;为了成就大业,在这当口牺牲一个女子,换来东胡短暂休兵以及西塞关的靠拢,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