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朱尔静在封王于江南之后,无论明着或暗地里的势力,已渐渐扩张成为令人无法想象的庞大。
这些年来,他成为皇帝最为爱重的御弟臣子,替只想享受帝王之乐却不愿扛帝王之忧的信武帝劳心劳力、忧国忧民。
他降伏边疆蛮族番王,德服文官干员,并将各方军队势力纳于麾下,同时“收拢”了南方商业霸主商岐凤、北方晋商之王堂烬,扣握住天下商务财源流通的咽喉。
而后,他终于就要明正言顺回到京师,“分忧解劳”于君侧。
在回京前,朱尔静特地微服到了山西太原。
“啧啧啧……”朱尔静闲闲地打量堂家宽阔的大厅,瞧了瞧墙上颜真卿浑厚古朴的真迹字画,再看了看养在白玉盆栽里的一品茶花,不禁笑了。“这幅字画最少值上千金,这盆滇茶七百两银子恐怕还买不到,堂兄果然好气质、好身家啊!”
个性沉稳的堂烬一见到这位爱笑、爱摆出玩世不恭样的静王,头就疼了一半。
“王爷大驾光临,堂某自感蓬荜生辉。”清减许多的堂烬戒慎地盯着他,“只不过王爷今日风尘仆仆而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欣赏堂某蜗居的粗陋摆设吧?”
“唉,堂兄近日说话尖酸刻薄了些,不过小王自是不会见怪。”朱尔静满眼笑意,却不忘故作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堂兄心爱的姑娘与你割袍断情,这也难怪堂兄镇日眉头深锁,心情不好呀!”
那是堂烬心上永不痊愈的一道巨大伤口,日日忆起,伤处便似鲜血汩汩不绝。
“王爷明知,又何苦在堂某伤口上撒盐?”堂烬满眼尽是痛楚,咬牙道。
过去,他为了生意,为了利益,不惜以柔情诱骗妻子,却在给予她如梦般的幸福之后,却又亲手用背叛毁了她的一切。
于是,他只能目送心爱的女人带着永不休止的恨念,离开他。
这半年来,他天天都活在悔恨痛苦之中,任由相思时时啮蚀着五脏六腑,他宛如行尸走肉,每天除了想她,还是想她。
可是今天,这个精明的静王爷来了,堂烬不得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全面迎战。
因为他知道,静王今日是特地来讨还昔日自己欠下的恩情重债的。
“撒盐好!”朱尔静脸上笑吟吟的,轻摇扇子闲适道:“伤口撒盐才不容易烂嘛。”
“王爷可以直言相告,需要堂某为您做哪件事?”堂烬眸光锐利如刀。“堂某欠了王爷的情,必当加倍奉还,绝不赊欠。”
“还是一定要还的,”朱尔静微挑眉,乌黑澄澈、看似毫无心机的眸子里笑意隐约。“不是在这个月,就是在下个月,再不就下下个月……”
“王爷近日很闲哪?”堂烬极力耐着性子,浓眉纠结。
“本王不就是个天下知名的‘闲’王吗?闲也不只闲这一两天了。”朱尔静扇了两下徐徐凉风,笑看臭脸的堂烬。“不过小王今日来太原,是送给堂兄一个好消息的。”
堂烬一怔,小心地问:“什么样的好消息?”
“堂兄是个生意人,当然知道消息也等同于情报,情报就等同于银两,如果小王说这个好消息值堂兄拿五十万两白银来买,不知堂兄愿意不愿意?”
五十万两白银?
区区五十万两银子甭说身为巨商富贾的堂家没放在眼里,静王身家雄厚、势力庞大,门缝里扫扫只怕就不止这五十万两白银,又怎么会……
看出堂烬心里的疑虑,朱尔静不禁露齿笑了起来。
“堂兄,这世上只怕还没人嫌钱多的。”他再扇了扇手上那柄白玉为骨、价值千金的折扇,“何况五十万两银子,给小王拿来买买逛街的马儿、切切菜的刀子,也是挺好用的哩!”
堂烬心下一凛。“五十万两足可买下三、四万匹良马,大批精锐刀剑……原来王爷志向不小。”
“堂兄既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想不想和本王以及商东家联手,做成这天下第一桩的大买卖?”朱尔静剑眉微挑,笑意里凝聚着隐隐霸气。
王者之气。
堂烬陷入沉默,在这一刹那,所有来龙去脉缘由全串连上了。
难怪静王对于商岐凤和他堂家这般“青睐有加”,无论在明处或是暗处,无不处处插手、关切他们两家之事。
现今皇帝好色昏庸,宠信贪官污吏骄将,致使朝纲不振、百姓难安。
他堂烬虽是个商人,也知道上位之乱者,祸国殃民,留毒无穷。
然而,静王若取而代之,就会是个好皇帝吗?
堂烬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尔静,后者安之若素,坦率含笑迎视他的目光。
“好。”他缓缓开口,“堂某信得过商东家及王爷。这桩买卖,就算上我一份!”
“爽快!”朱尔静合上手中折扇,眸光熠熠闪动。“堂兄这般豪爽,本王也不好再小鼻子小眼睛地趁人之危,贪那等蝇头小利了,这个好消息,本王就当是见面礼,送给你了!”
“谢王爷。”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好消息,竟能让静王估上有五十万两白银的价值?
“实不相瞒,本王此番自江南渡舟乘马,不出七日便能速抵太原,护送本王之行的乃是商大东家‘凤徽号’的船队和马队……”朱尔静闲闲地拉长了音。
堂烬心下一震。
“本王受商家之托,是来给堂兄弟送件轻若鸿毛却重如泰山的小东西的。”
“王爷!”堂烬胸口热血上涌,霍地站了起来。“难道是璎珞……璎珞出了什么事?”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笑吟吟地反问,随即叹了口气,“唉,可怜的璎珞好姑娘,都搞出人命了。”
“不──”堂烬脸色惨白若死,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瞥见他如遭五雷轰顶的悲痛神情,朱尔静赶紧收起笑意,不敢再捉弄他了。“慢!事涉谈二姑娘,堂兄未免也太关心则乱了。本王不都说了,是好消息吗?”
“好……好消息?”堂烬面如死灰,闻言怔然。
朱尔静终究不忍心见他饱受折磨的凄凉模样,万一当真整死了堂大老板,自己往后可就少了只胳臂。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麒麟绣花荷包。“这就是璎珞姑娘托本王给你的东西。”
堂烬颤抖着手接过,双眸紧紧盯着这只荷包,彷佛象是在梦中,迟迟不敢打开,深怕这一切不过是幻觉。
彷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他鼓起了勇气,微抖着指尖解开精巧的荷包,落在大掌里的是两只可爱吉祥的虎头娃娃鞋子。
堂烬象是被木棍重重敲了一记脑袋般,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小鞋子,再抬眼望着朱尔静,“这是什么?”
取笑一个受尽相思折腾之苦的大男人,虽是有点不道德,但朱尔静还是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
“王爷!”堂烬看起来象是要杀人。
“抱歉抱歉,本王一时忍俊不住。”话是这么说,他笑得可开心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男人一做了爹,原来会变得这么蠢。”
“爹?爹?”堂烬屏住呼吸,双眸发亮,不敢置信地瞪着掌中的小鞋儿。“你、你是说……”
“是啊,璎珞姑娘日前为你诞下一子,母子平安。”他笑咪咪道,“唉,我说女人嘛,当了娘,心就软,她知道本王此番要往山西来,便托她姊夫商东家,请本王务必把这对小鞋送到你手中。”
“璎珞……孩子……”堂烬紧紧握住小鞋子,狂喜得呆了。“她、她原谅我了?她……她有了我的孩子了?”
“她当然是原谅你了,否则何必托本王向你报这个喜信?”朱尔静幸灾乐祸道:“不过你也别开心得太早。为什么不是由她姊姊玉娘子出面托付本王?就因为你那大姨子对你这妹婿火气还未全消,所以你南下江南去看妻儿的时候,只怕还有一顿排头好吃呢!”
“只要璎珞原谅我,无论妻姊如何责罚,我堂烬甘之领受,不敢有二话!”堂烬激动地问:“王爷,珞珞现在好吗?她生产的时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现下身子有没有好生调养?平日吃得够滋补吗?该死!我真是个天下第一大混帐,我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你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儿问本王这些吃吃喝喝、婆婆妈妈的事,为什么不亲自去苏州问你那位心爱的小娘子呢?”啧,想他静王可是做大事的人,看起来象是接生的稳婆或是哺乳的奶娘吗?
“对,对对对……”堂烬笑了,欢喜得团团转。“我马上就去苏州看她和孩子──不对,我马上就去接他们母子回来──”
“行了,那你就自便吧!”朱尔静挥了挥手,着实受不了这本是个英俊儒雅、精明过人的奸商,突然变成了个傻里傻气、蠢头蠢脑的家伙。
情之一字,果然杀伤力惊人哪!
幸亏他的婉婉对自己是死心塌地,从不教他吃这等的苦头……
想到乔婉,朱尔静不禁心窝一暖,热血沸腾了起来。
他终于就要回京了。
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师皇城,回到那个有他惦念了一生之久的心爱女子的所在。
朱尔静浑然未觉,此时此刻自己也笑得跟那个“傻里傻气、蠢头蠢脑的家伙”没两样了。
当枫叶醉红了京师的时候,阔别五年的他,终于回来了。
曾经以为,心已忘了如何跳动。
而她,就像冰封在万丈深渊之下的鱼儿,僵凝在永生永世的冰冷苍白里,只为等待暖阳洒落,破冰而出的那一日。
“静王回京了?!”
乔婉一头长发梳绾成华丽凤髻,簪上流光灿烂的黄金镂花牡丹,雪白耳垂悬着长长璎珞流苏的耳坠子,丰润可爱的樱桃小嘴点上了酒红色胭脂,一身绣花滚金边的袍子娇美得无比富贵。闻听贴身侍女所言,霍然起身,惹得浑身玉佩珠环叮当作响。
“是,王爷回京了。”素儿恭敬垂眉道,“皇上特意拨了皇宫右翼的朱云殿给王爷,估计王爷最迟三日内就会入住。”
“朱云殿?朱云殿不就在我香宁宫的附近吗?”她欢喜得双眸放光,几乎无法喘息。
“是的。”素儿替主子高兴,却也忍不住提醒道:“不过越是邻近,主子越该小心提防,毕竟自从宫中势力重新划分之后,主子如今之势已能和皇后娘娘分庭抗礼,正所谓树大招风,主子还是得当心才行。”
“本宫知道。”乔婉迅速冷静下来,优雅的坐回椅上,戴着镶缀宝石的金指套轻轻弹去衣襟上一小片棉絮。“本宫不会让皇后有机可乘的。”
“其实……”素儿迟疑地开口,“上次皇后有孕,是主子扳倒她的大好机会,如果不是主子心软──”
“别说了。”她抬手打断侍女的话,妆点得美丽无双的脸庞掠过一丝悲悯。“后宫里斗得你死我活实属常事,可这都是大人们的恩怨,而孩子……孩子总是无辜的。”
“可主子这么一心软,却教皇后得以和那护卫私通苟且,还顺利有了身孕,如今母凭子贵,稳坐后宫……”素儿替她心急。“日后,主子想拉下她就更难了。”
“会有其他办法的。”乔婉别过头去,微蹙的眉间透着不忍心。
那护卫,听说原是皇后入宫前的青梅竹马。
这些年来,为了专宠于皇上,她已经对付、坑害了很多嫔妃美人,若非打入冷宫、就是沦为浣衣局之奴。
如今她已是皇上最宠信的皇贵妃,瓜分了不少皇后统摄六宫的权力,甚至也能光明正大地在皇上跟前建议朝政大事一二。
故此以兵部为首的六部,也得以成功安插了静王的人马,暗中扣住了各部的咽喉,只是当她处心积虑地想帮她爹取得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重要一职时,她爹却断然拒绝了。
“爹爹,只要是您想要的,女儿如今都有能力为你夺到手,”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难道爹不信吗?”
“婉婉,爹只要你平安……”短短几年内,乔将军两鬓已斑白,眉眼间沧桑毕露,足见忧愁煎熬催人老。“其他的,爹什么也不要。”
“爹,我很好,真的!您瞧,皇上昨儿还赏了我很多很多进贡的珠宝。”她搬出一堆奇珍异宝来,试图说服眼神郁郁纠结的父亲。“现在我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但婉婉偷偷告诉您,其实在皇上心里,看重女儿更胜过皇后,所以──”
“可婉婉,你当真快乐吗?”乔将军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她一震,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下意识回避父亲敏锐的视线。“爹,您放心,婉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爹希望你所做的这一切,终有一日是值得的。”乔将军低声叹息,瞬间像又苍老了十数岁。
她快乐吗?
乔婉于静夜时分也曾扪心自问──斗垮了无数的对手,爬上了这么高的位置,虽然不是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可是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纯洁,干干净净的小女孩。
然而,她真的快乐吗?
“会的,只要等尔静哥哥夺回了江山,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近乎虔诚地相信着,并不断说服着自己。“以后,我们都会很快乐很快乐的。”
“主子?主子?”素儿轻唤。
乔婉回过神来,强自一笑。“怎么了?哦,我又失神了吗?”
“主子近几年来夜里总睡不好,这样长久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素儿低声抱怨,“太医们开的方子都是极好的,主子为什么不愿──”
“我不想夜里睡得太沉。”她轻声解释。“这宫里都是我的敌人,我怕要是睡得太死,恐怕哪天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婢子会保护您的。”
“素儿,你毕竟也只是一个人。”乔婉端过杯子,苦涩一笑,“两年前,就连洁儿都能为了一个心爱的侍卫把我给卖了,险些让王贵嫔得了我的生辰八字和一绺头发,用巫魇之术咒杀我。你说,在这宫里我还能想睡得安稳吗?”
素儿无言以对,只能低叹。
那次洁儿的叛主,对娘娘打击甚大,虽然后来娘娘还是断然处置了洁儿,可眼睁睁看着哭哭啼啼求饶的洁儿受杖刑而死,事后娘娘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她便常望着洁儿昔日的睡铺小床发呆。
素儿只得趁内务府新拨进来丫鬟的名义,把洁儿所有的衣物睡褥命人收拾一净,全拿去烧了,就算拚着被娘娘责骂,也不愿再见到娘娘为那不争气的傻丫头伤心。
虽说娘娘知道了后,没有责怪于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也不必那样大题小作。”此事就丢开不提了。
可素儿心知肚明,在娘娘的心里、梦里,便是又多了条后宫冤魂了。
“素儿,哪一天如果我也教人害了,死了,你会为我掉眼泪吗?”乔婉突然问。
素儿脸色一白。“娘娘别这么说话,不吉利。”
“我是问如果。”她眸光低垂,轻轻笑了。“其实,这世上又有谁能不死?”
昨日犹是花开富贵满枝头,今朝已是落花春尽俱付风。
“娘娘,静王爷若是知道您这般消沉丧志,他会不开心的。”素儿别无他法,只得搬出法宝来。
乔婉微微一震,迷蒙的眸光渐渐恢复清晰专注,“对,我在胡说八道什么呢?王爷对我寄予厚望,我们还有白首之约,我怎么能教他失望?”
“既是如此,主子更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素儿送上一盅用红泥小火炉热好的燕窝粥,“来,娘娘多喝点,燕窝滋补养气,夜里也能睡得好些。”
“谢谢你,素儿。”她看着贴心侍女,眼圈儿一红。
“主子跟素儿客气什么呢?”素儿温言笑道。
乔婉心头一暖,唇畔漾起一抹窝心的笑容。